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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该如何做?请皇上示下。”
“……别再与……不,你以后谨记处处自重,别再让朕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他难得地迟疑了一下。
我立刻单膝跪下,“谢皇上厚待,叶岚感激涕零,以皇上千金之尊,政事如此繁忙,竟还能对后宫事务这么关心体恤,无微不至,尤其对微臣,处处介意至此,还为这等小事特地传召臣来,简直是……简直,是……”不加考虑的话倾口而出,带着不甘的快意,然而讲着讲着,一个念头突然撞入我的脑中,令我震惊无以复加,再说不下去。
神思恍然间,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抬手向我挥来,怒意难掩的脸上满是错杂神色,我只能下意识地歪过头去闭紧眼睛,准备承受他的怒气。
绷紧了身体许久,以为的巴掌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我转回头,他已背过了身去,方才那只欲挥向我的手在腰侧攥得死死的,全身散发着让人难以抵挡的寒意。
我慢慢站起来,看着他,突然怨意消散,惟有心痛难当。
因为愈发地明白。
“皇上,你……爱我,是吧?”
原本压抑着勃怒的他突然身体僵了一僵,然后缓缓地,转头看向我。
我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空气静默得像一扯就断的弓弦,禁不起一点声响。
我的心脏在等待中几乎停止。
他的眼里终于渐起波动,“……你,终于,明白了?”
“……是啊。”
“可是为什么?”他的声音,低哑如一个病人。
我的喉咙中也仿佛梗着什么东西,“皇上,聪明如你……难以琢磨的温柔或许让人不敢相信,但隐忍下仍不经意表现出的妒忌愤怒,却更能看到真心。……你为我在嫉妒,不是吗?所以生气,所以发怒,所以这样对我。”
就是这样啊,否则他不会对我的事情那么介意,不会既训责我又不肯惩罚我,不会失了他应有的理智冷静,这根本已不像他了,我早该明白才是……
顿悟来得突然,也来得太晚。
“这样……原来是这样,早知道,我也许该直接卡住你的脖子,不许你再去接近任何男人才对。”他扯出一个根本算不得笑容的笑。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假如我能知道的话……要是我早知道……一开始注意到你时,明明只是兴趣而已……只是想看看,这个掩藏了自己真面目却又明显不是简单人的小小御侍到底在打些什么主意……可是,竟然偏偏……偏偏让我发现了你的灵魂,如果你是具木偶……也许就不一样了……但,我也不会爱了。”
“我不是个好的木偶,我抵抗你,逃离你,惹怒你。”
如今想来,或许自己恣意的挑衅都是源自心底不觉的明了,知道他不会真的对我怎样,也或许是在不断试探着他的底限。
想着这一切,脸上有水迹缓缓滑过的感觉。
“顺服的木偶,这宫里有很多,不顺服的木偶也并不少,但叶岚却只有一个。”
他说得越发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着没有感情的谎话,可我的心随着他的字句丝丝抽痛。
我遮住眼,泪流满面,“既然爱我,既然想要独占我,你就该把我锁在看不到别人的地方,惩罚违抗你的我,禁锢我,收服我,掩藏住你所有的感情,像对待别人那样对待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什么,你要把你的爱摊开在我面前?你明知道,当我明白的时候,你就失去了你的优势……我会利用你的感情……”
终于知道自己的眼泪是为谁而流下,是为了这个男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把他的爱藏得不漏分毫,永远也不让我知道,那样他就可以用自己的特权永远控制住我,他明明可以,但他却没有……
是我一直没有看懂他,是我根本不肯去想清,不肯抬起头看他,其实他并没有遮掩没有刻意隐瞒,只是我不去相信……他的情绪一向是那么深藏,轻易不会表现,而他在我面前有着那么多的喜怒变化,如果我有注意过,我就早该明白……这个人已对我是多么的特别……
他轻笑了声,“我们之间习惯了用尽心思,现在要坦然说话,真是不容易……我不在乎你信与不信,我自出生,难有动情,既然有了,就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虽然明知道对你的疼宠换不来你半点信任,但我想这么待你,因此就这么待你。当然也是我的私心,我不可能不计回报,所以要你也把心给我,虽然这似乎有些难……我不会放开的。”
我的心?我的心早已经迷茫了。
我得到了他的心,但他想得到的,我却无能为力。
叶岚,你一直只怨这个人生生囚锢了你,可你其实不也一直在折磨着他?
而且还要继续折磨下去。
我踮起脚,抱住他的脖颈,凑上唇贴住他的。
冰冰凉凉,细细密密,苦苦涩涩。
他也开始辗转地吻着我。
他要的是我的心,而我给的又是什么。
到底是谁禁锢了谁。
今天之后我们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子,大概谁也不知道。
唇舌纠缠间,听不清是谁的声音在说着,“对不起……”
而似乎是他的声音低喃着。
“不……一切,不会那么简单……”
这句话,在我们彼此的耳中,就像是预言。
三十七
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想要停止的时刻,试图保留住某些特殊的心情,但无论怀着怎样的企望,时间之漏都从不止歇,以着其自有的步率移换着日夜。
启祥宫里惨白的布幕仿佛仍在眼前,而皇上的寿诞已经不觉近了。
这里是一个遗忘的速度比别处更快的地方,因为每时每刻都可能有重大的事情发生。
整个皇宫喜意愈见浓厚,百名高僧被请入宫内诵经祈福,各地的贡品贺礼如流水般送进黄门,这些事自然与后宫里的人们无关,此时最值得她们费心的便只有献给皇上的贺物与届时列宴该做何装扮了。
当初的刻意择选之心已不在,我只从名录里挑了一对翡翠照夜狮子,再写了一篇堂皇而空泛的贺帖,权作充景。
生长在帝王之家的人,其实又有什么东西会是没见过的?即使想破了头,大约也无法引人注目,可笑却有太多官员太多后妃将宝押在了这里。
就算他真的需要些什么,也一定不会是这些。
因为今年并非整生日,大庆只持续十天,八月二十五日,皇上的生辰正日到来,从清晨起,整个禁城钟鼓齐鸣,皇上率文武百官至宗庙祭祀拜天,接受百姓朝贺,然后返回宫中,到皇太后处请安,再同皇太后一起携全体后妃至祠堂祭拜,一直要过大半天后才是真正庆典开始的时候。
正日子的晚宴按例是招待朝臣和各国使臣的,名曰万寿宴,在宴席开始之前,会先由官员使者,王公后妃依次进献寿礼,待皇上赏收后送到皇太后那里浏览,然后才由皇上决定或自用或收归藏宝阁。
皇上每日如走场一般参加各种庆典筵席,侍卫宫人们也随着忙得脚不沾地,反是妃嫔们比往日更加空闲,连平日会有的小宴赏游都在此特殊时期取消。
或许正是如此,谣言也就兴起散播得越发快速。
就在十日大庆刚刚结束不久时,连我的宫里也听到了消息,而这次与之相关的名字不是别人,竟然正是明绪。
据说在上千件或奇珍或异宝的各方寿礼中,皇太后在阅览时独独对当中一件倍加喜爱,这物品并非珠石玉器,却是两本手抄的《金刚经》和《无量寿经》。皇太后得知送上这两部经书的人是明绪后,并没有顾忌他的御侍身份,很快召了他到慈宁宫,对他大加赞赏,甚至有传言说在皇上面前,皇太后也为明绪加以美言。
正是这般非比寻常的运道,使明绪成为了近日宫内私下谈论极多的人物。
我听到这桩消息时,齐颜不断提醒我,各宫主子都在暗暗观察事情的发展,看这明绪是否会成为打破宫内暂时制衡的角色,而我既与他相熟,且又同为男子,更该先下手为强。
我听了,只是笑笑,而这笑,也颇勉强。
想不到再听到明绪的名字,会是因为这样的事由。
我对明绪的感觉早已混沌不清,而这混沌中还有几分信任,又有几分猜忌,我根本计算不出。
皇上的话是不可全信的,但过往一件件事回想起来,在明绪身上有太多巧合,令人惊心。
而这一次呢?是凑巧?还是精心计划的讨好?以我的观察,明绪对皇上并没有什么特殊情感,若以他的淡漠性格,怎会为皇上生辰特地手抄佛经?况且两本佛经字数颇巨,他该是从什么时候便开始准备的?
明绪,昔日我们一起吟诗弄赋,赏月观花,如今已经再回不去了吧?
我不得不变了,而你呢?那个我最初看到的,宛如仙人般的你呢?
心里的疑问一个复一个,可我不能问,我与明绪之间的立场早不单纯,也不再是能直言相谈的关系。
但意外的,最先知道了事情进展的人正是我。
那日,正午未至,从御前侍卫高呼“万岁驾到”到皇上人已步入永寿宫正庭的时间,只让我来得及匆匆出殿跪拜行礼。
他脸上无怒,但身上隐藏的情绪极为明显,只挥挥手让我起身,便大步进了殿内。
我随之入内,遣退了左右宫人,却不知月余来难得见面,他今日的不悦是为了哪般。
皇上在房里踱了几步,突然转身向我,“叶岚,要不是有你,朕还真难以晓得,这明绪果然有些手段,竟让朕也要暂时顺了他的心意。”
我心下立时一惊,“不知皇上此话怎讲?”
他轻哼了一声,“母后那边已来向朕‘建议’,让朕将明绪也升为华容,说什么反正也已经有了你这开例,再多一个也不算什么。明绪实在本事,连朕这做儿子的也不能够,他却能讨得母后如此欢心,肯来为他开这个口。”
升为华容?真的会如宫中上下猜测一般?皇太后对宫内御侍一向虽不至于厌恶,却也不甚喜欢,我被封品时未得到她半句好言,可依皇上所说……
“或许……或许只是太后偏爱,一心提拔?”下意识地,我仍为明绪辩解道。
“一心提拔?”皇上边重复着边看我,“叶岚,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为什么还不肯承认?事情真相是怎样,你明明也很清楚,朕的母后是个随随便便管闲事的人吗?如果你的好朋友明绪真的没有这个意愿,他是一定有办法劝回太后的,恐怕事实是他不但没有拒绝,反而高兴答应得紧吧?”
我无言以答,对,他说的都没错,他以一个君王的眼光将自己的臣子看得很透彻,而我却是转换不过来立场的人。
可是,那个清冷如月的明绪,真的会想要做一个处于斗争中心的人?我实在无法把“华容”这个词同他联想起来。
是我看错了明绪?还是……明绪,你看错了你自己?
“朕今日来是想先告诉你一声,明绪晋升恐怕已成定局,不过,不会是现在,朕还会和太后那边周旋上一段时间,这期间,你要稳固住自己的地位,千万不能大意,朕有很多看不到的地方,只能靠你自己。”
“谢皇上提醒。”听到他的话,我也不由得放下刚才的心思,微笑点头。现在的我已经知道,在这些宛如命令的话里,其实隐含着他对我的关心,身为皇上的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而以前的我也因此曾经那么多次误听过他的真正意思。
他放缓了神色看着我,手有些迟疑地贴上我的脸颊,指尖辗转游走,“……朕好像已经,很多天没机会好好看你了。”
在我肌肤之外的那层皮肤带着一种难言的温度。
“叶岚一切安好,您不必挂心。”
“是啊,朕倒宁愿知道,什么时候你才会离开了朕就无法安好呢?……你的感情,为什么这么吝惜。”
我以不语带过。
因为吝惜,所以才宝贵吧。
“朕本还想着,带你一起看看八月的木樨丹桂,没想到转眼间,八月就已经过了……”
八月桂花,九里飘香,只是闻香亦思乡。“等到明年桂花还会再开,皇上一样可以欣赏。”
“明年……”他沉吟,突然双手扳过我的肩头,郑重说道:“叶岚,记得,从现在起,你不能再输给任何人,不能被任何人捉住痛脚,你,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向所有人证明你的能力。朕知道你可以站得多高,可是你必须首先有胜过所有人的觉悟,记住,是所有人。你始终让朕最不放心的,就是明明已经选择了,心却不够决绝。”
他的话,似乎带着某种暗示。
“我会记得,可是……请告诉我理由。”
他的眼神变得复杂纠结,“理由……朕会给你,再过些日子你就会知道……至少有一个理由,是朕爱你。”
一个,但,并不是全部吗?
我垂目。
三十八
九月的夜宴会上,平日难得一见的皇太后亲来露了面,别的妃子们惊讶之余皆捉摸着皇太后这番行为的用意,而只有我知晓,她此来必是与明绪有关。
果不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