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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久了,尉迟复底气渐虚,左右抵闪着,逼开锋头,刀刀皆往云想衣身上砍去。殷九渊横剑斜身,竟用自己的手臂挡住了尉迟复的刀,刀深见骨,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顺势劈下,尉迟复收手不及,五个指头齐刷刷地被剁了下来,随着大刀“哐啷”落地。
尉迟复伏在马上大嚎。殷九渊冲了出去。左右清醒过来,一阵乱箭。殷九渊也不回头,紧紧地抱着云想衣,一路疾驰而去。
身后的叫喊声渐渐地也远了,跨下战马慢了下来,“得得”的蹄声中,总有一股血腥的味道挥之不去。远天外,风卷着流云下去了,半截残阳埋入黄沙,染着浓浓的血色。
寒风迎面,刺骨地疼。
殷九渊的手松开了,仿佛累了似地靠在云想衣的肩膀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声音在夕照中惆怅如风:“想衣,我一直想问你……那时候,为什么要跟我走呢?你从未把我放在心上,却为什么选了我?”
云想衣抬首望向天边,那流云散了,他惘然一笑:“问这个做甚么?反正……都已经回不去了。”
“怎么就回不去呢?”殷九渊的气息拂过云想衣的耳边,象是痛了,微微地颤抖着,“你说你不喜欢故里江南,其实你梦里念的还是江南的烟雨,你总爱骗人,连自个儿都骗,何苦呢?”
落日的烟花抹在云想衣的唇角,那是一种将要凋零的颜色,他咬住了嘴唇,恍如呻吟:“你不懂、你不会懂的。”
殷九渊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就象把沙子咽到喉咙里去了,苦涩难当:“我懂、我什么都懂,我只是你随手拿的幌子,其实你……其实你……”风沙淹没了他的言语,殷九渊的身体忽然向后栽倒,带着云想衣滚落马下。
那匹黑马刨了几下蹄子,一溜烟跑开了。
“你、你怎么了?”云想衣反身扶住了殷九渊,大漠的风寒让他的手脚冰凉,吃力地抬起手来,拥住殷九渊的后背,手都湿了,黏黏的一片。
殷九渊微微地笑着,粗犷的轮廓柔和了起来,就仿佛四月里江南河畔那一抹晚照、淡似轻烟:“我知道你一直想回江南,我攒了点银子,明年……等明年开了春,我就带你回去,好不好?”
“好……好……”云想衣痴痴地呢喃着,抚摸着殷九渊的胸口,两支锋利的箭尖从他的胸前透了出来。云想衣俯过去轻轻地吻着殷九渊的额头,用细细软软的声音哄他,“我们一起去江南,那时花开了、燕子回来了,你给我扎一只纸鸢……九渊,我喜欢你……喜欢你,你不能骗我,一定要带我回去……”
云想衣的指尖冰冷而柔软,按在殷九渊的心口,殷九渊觉得那里痛得要裂开了,恍惚地,却拼命地想要抓住云想衣。他的吻,竟从来没有这么温柔。
“嗯,想衣、想衣……还好有你在我身边、还好有你,想衣……”殷九渊使劲地张开嘴,反反复复地唤着那个名字,低了低了,僵硬的手指滑过云想衣的嘴唇,倏然落下,“一起回去……”
风过斜阳,黄沙天舞,人的影子长长地凝固在风沙里。
“连你都骗我,我已经回不去了……”云想衣将脸埋入黄沙,堵住自己的声音,“真的、回不去了……”沙子刺破了眼睛,疼得浑身都哆嗦,眼泪却流不出来。喘不过气息,挣扎着想要呼吸,满口满口都是沙,“咯咯”地响。
弄箫的人依旧在天涯,风声如泣、风声如诉。荒凉的落日葬在沙底。
——
这一年秋末,昭帝景非焰于叠谷关一役大破封氏,德明帝亡。冬至,昭帝挥师西下,直逼封都睢原,攻城三月,遂破,火焚睢原,千里赤地。斯是,封朝不复。
来年的春,塞上的胡杨树又在黄沙中破出几点绿,苍老的骆驼慢慢地踏过流沙,大漠的风很快抚平了痕迹,留下两三声铃响,已在斜阳外。
边塞的小镇,仍寂静一如平常。
这日,却眼见远处黑底金线的旗子卷起了天边的云,马蹄扬起的尘烟遮住了半个戈壁。小镇上的民众几曾识得这等架势,都簇拥在道边伸长了脖子。列阵的骑兵过后,华丽的车辇缓缓地过来,宫服的女史撑着黄绸华盖,低垂的锦缎上描着龙腾云海,是为天子圣驾。开道的金吾卫威武地喝了一声,镇民慌乱地跪下了,俯首不敢视。
浩荡的车队穿过了半个镇子,昭帝在车中低低地喝了一句,车辇停下了。
满是尘埃的道边,只有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蜷窝在角落里,见了人来,也不动弹。
臣子们躬身垂首,景非焰从车上下来,缓缓地踱到那乞丐的旁边。麂皮的靴子沾了点尘沙,内侍伏下身,小心地替他拭干净。
乞丐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慢吞吞地往边上蹭了蹭。
景非焰冰冷地微笑了,作了个手势,内侍端来了一碟糕点。景非焰拿起一个点心,蹲下来,递到那乞丐的面前,似乎是温柔地道:“饿了吗?他们说你几天没吃东西了,来、过来,我这有好吃的,你要不要?”
乞丐迟钝地抬起头来,满面的污垢,几乎瞧不出他的容颜,凌乱的头发下面,那眼波却如流水潋滟,只是微微地一凝眸,天净秋思。他也不言语,向景非焰伸出了手。
就在快要触摸到的时候,景非焰摊开了掌心,那块糕点掉在了尘土里。乞丐匍匐着向前爬了两步,从地上抓起糕点。
“下贱的东西!”景非焰翘起了嘴角,露出鄙夷的神情,站起来拍了拍手,居高临下地望着泥泞中的那个乞丐,他的眼睛里划过一道模糊的阴影。猛然从金吾卫手中夺过马鞭,劈头盖脑地抽向乞丐。
鞭子在空中甩出尖利的呼哨声,抽在乞丐的身上,破旧的衣服一片一片地被撕开、腐烂的棉絮卷在半空,带着鲜红的血丝。他疼极了,在地上打着滚躲闪,却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景非焰愈怒,狠狠地一鞭砸了下去。乞丐用手抱住了头,鞭子抽在手臂上,“咯”地一下、有什么东西裂掉的声响,他陡然象鱼儿一样弹了起来,又重重地跌入尘埃。
景非焰的手指颤抖了一下,鞭梢上淌下一滴血。鞭子从手中滑下。
乞丐伏在地上, 抽搐了半晌,挣扎起身子,手里还抓着那块糕点、已经稀烂不堪。破裂的棉衣挡不住陡峭的春寒,他瑟瑟地抖着,木然地将糕点塞到口中,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景非焰猛地上前一把抓住乞丐的胳膊,将他拉起来。乞丐护着自己的手,不停地哆嗦。景非焰轻轻地抚摸着他肮脏的脸颊,眼眸中宛如火焰燃了起来、炙热而残酷:“云想衣,你也有今日,拿镜子来看一看,你现在比狗还不如。”
那乞丐竟是云想衣,他的脸上只是淡漠,干涩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发出声音,烟水般的眸子转向景非焰,缓缓地靠了过来。
景非焰的呼吸有些粗重。他听见了云想衣的心跳,慢慢的、轻轻的。
而云想衣只是靠着景非焰的手臂,舔掉自己指尖上残留的糕屑。
景非焰拽紧了手心、又松开了,他轻轻地拍了拍云想衣的脸颊,冷冷地笑着,他的眼中却半分笑意也无:“乖,跪下来,给我学两声狗叫,我给拿东西给你吃,要吗?”
云想衣直直地望着景非焰,眼睛底下沉着月光的碎片,冷冷清清地划破夜色的眸子。忽然抬起手,摔了他一记耳光。
“啪嗒”,清脆的一声响。随行的侍从慌忙低下头。
景非焰呆立不动,僵硬地摸着自己的脸,用一种凄厉的眼神望着云想衣。
尘沙在风中飞扬,灰蒙蒙的一片,天幕烟纱,挑不破那一点朦胧。苍白的日光斜斜地掠过墙角,拉长了人的影子,落入尘埃,也是暗色的。
“非焰……非焰……”云想衣叹息般念着他的名字,象是眠了一梦、方才醒来。
“我在这……”景非焰的脸上浮起了一种扭曲的笑容,一字一句缓慢地回他,“我在这里呢,想衣,我来接你回去了。”
——
慕容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匀称而结实的骨节,十枚指甲修得平平整整,指肚圆润光洁,他偷偷地叹了口气。慕容三是燕都最出色的刺青师,覆手能为鬼斧之工,而他此刻正恭谨地跪在皇宫内庭的朱色阑干外,等待着昭帝的宣唤。
宫姬长长的衣裾拂过廊外的白石,翠环叮当,宛如春水潺潺。执拂尘的内侍作了个手势,慕容三从地上爬了起来,躬身随上。
龙涎焚香,袅袅的烟雾在青竹帘子后面飘散,透明的影子摇曳着,模糊了九折屏风上水墨的丹青。二八宫女执着琵琶,隔了屏风细细地哼着晓风残月,隐约辨得是江南岸边的吴侬软语。
年轻的昭帝靠在龙榻边上,漫不经心地啜着清茶,听得人来,昭帝抬起了眼,他微笑着,慕容三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冷战。春寒彻骨。
“慕容三,就是你么?”昭帝放下了茶盏,“咯得”一声轻响。慕容三一阵心慌,答不出话来,重重地叩了个响头。
内侍在青阶前支起了紫铜小炉,用温火灼着针刀。宫姬跪于榻边,双手奉上墨料。慕容三濯手执针。
昭帝撩开了低垂的锦色纱帐,榻上躺着一个男人。一个美丽而苍白的男人,上下未着寸缕。龙涎暖香屑,郁郁馥华在空气中慢慢地沉淀,就似繁花尽处的糜烂。
昭帝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那个男人的身体,淡淡地问,“这等料子,慕容师傅看看可好动笔?”
仿佛是初开的白梅,肌肤下面透出了雪的颜色,清冷而单薄,或许一点点风过,就会吹破了凝固的月光。他的胸膛上有一块焦黑的烙印,是那月光背面的阴影。
昭帝的手按住了那个男人的胸口,重重地压下去。那个男人急促地抽着气,却在脸上露出了一种冰冷的笑容。
“在这里……”昭帝的指甲掐住了那个男人的肌肉,那样低沉的声音生硬地从口中挤出来,“把这块东西给我挖掉,画一只……蝴蝶、那种从土里面钻出来的虫子。”
那个男人的眼睛转了过来,秋水连波、波上寒烟色,便是斜阳外的萧索也不过如此。他凝眸,直直地对上昭帝的目光。两厢凭望,恍惚间呼吸若断。
慕容三手中的针刀落下,刺入了那苍白的肌肤。那个男人咬住了嘴唇,他的唇也是青莲的灰。锋利的针刀划破了胸口的烙印,断开上面的字迹,一点一点挑起、剔掉。嫩红的肌肉翻了出来,那又似春天的樱,柔软而妩媚。
细腻的肌肤是一幅舒展开的画布,针刀流畅地滑过、或捻或抹,刻下的深深的痕迹,蝴蝶的翅上缓缓展开绮丽的花,沾着鲜红的血,仿佛方才死去。
那个男人痛苦地仰起了头,内侍紧紧地压住了他的四肢,他的肌肤痉挛着缩紧,慕容三的手心又重了三分。
“非焰……”那个男人仿佛发了一声破碎的呻吟,就象是蝴蝶死去时留下的的叹息。
“我在这里……”昭帝柔声回他,却在眼睛里迸裂出刀戈的凌厉,俯下身子,吻上蝴蝶的羽翼,咬下一块小小的肉。
漆黑的蓼青和着十二段杜草,刻到骨子里,胸口上的蝴蝶染尽了梧桐夜色,最后一根针从蝴蝶的心头挑起,血都是黑的。
内侍松开了手。那个男人倏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号叫,拼命地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昭帝。绝望的悲凉宛如流水曼延,咫尺间竟无计回避,他颤抖着、挣扎着想要说什么,而叫出口的却只是那个名子:“景非焰……景非焰……”
他是如此美丽如此苦楚,就如寂寞的烟花、被埋葬在夜幕里。他的眼角只有一点泪、未曾流下。胭脂如灰、那一转念已然不复。
慕容三无法将视线移开,当侍卫按住了他、用针刺瞎他的眼睛时,他甚至无法感觉疼痛。
看见最后一眼,那个男人是如此美丽如此苦楚。
然后,慕容三听见了昭帝的声音。帝王的尊贵,高傲宛如天上人:“云想衣……原来,朕已经不再爱你……”清澈明朗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来,其实只是淡如云烟过眼,“不再爱你。”
阶外梨花,不问春色为谁,故有暗香冷去。
——
空殿更漏两三下,敲凉了一席夜色,青阶梦寒。
风摇了帘子,帘外月色惨然,那时竟刺了眼,云想衣痛苦地喘息着,捂住了眼睛,很痛,泪却流不下来。胸口的肌肉已经烂掉,似乎要露出森森的白骨,腐朽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呼吸间,他想要和蝴蝶一起在月光下死去。
灯暗了,被薄衾冷,他张开嘴,牙齿“咯咯”作响,想说的话终于没有说出口。便也无人听。
门边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声响,恍惚的时候,云想衣觉得颈子上一片冰凉,他茫然地望了过去。
暗淡的月色中,一个侍卫模样的少年立在床头、持刀相向,大大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云想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