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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弟没有命门。”
小小的少年,站在绿竹枝上,轻盈地随风摇荡,对什么都百无聊赖的老成持重。
想起什么,跳下去,问师父:“师父,师弟什么时候回来?这次,他回家已经三个月了。”
“你不是一直厌烦他?走了灾星,你我都省心。”师父笑着捧茶杯,抿一点。
愣住。想问,为什么不回来?但想想,回来又怎样?狡黠得好象狐狸一样的小师弟啊,怅然若失。
“啸天,有的命门是看不到也摸不到的。”师父又抿一点,满足地叹口气,圆乎乎皱巴巴脸上尽是满足:“安啦,乖徒儿,你又不靠打架混饭吃。放心吧放心吧。”
——不是不放心,只是奇怪,为什么只有我没有命门。——
——找个能打败自己的人,真难啊。天才的悲哀。——
……浑浑噩噩,他还在里面,那扇画着鲜红十字的白门,头次让人觉得惊悸,头次失去方寸,头次后悔后怕,闻啸天捂住自己头,十个小时里他就这样捂着,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宽厚坚毅的肩膀弯了,头次显示脆弱——
对面的一群老头同样坐立不安,交换着怀疑和谴责的眼神,他们必须做好完全准备,一切都暗潮汹涌。
“活下来,你一定要活下来。”闻啸天默念着,满身的血和灰尘让他狼狈不堪,他对这些已经都感觉不到,曾经的恣意曾经的狂妄曾经的自由自在,比较起那人的生命来,已经都不重要了。
疼痛,头次因为一种感情而感觉到满心的疼痛。
“闻啸天,你明明对我动情了!”
“闻啸天,你为什么不承认?你爱上我了。”
“闻啸天,我只做菜给你一个人吃。””
“啸天,除了你,没人能杀死我。”
“啸天……我的……”
一滴泪,无声地掉地。却哈哈大笑,只能一脸血污哈哈大笑,宛如野兽,骄傲而负伤。
冰冷的气息,好象正随着那种狂妄的笑一圈圈震荡开来,让对面的老江湖紧张到捏汗,他们时不时打量孤单坐在手术室门口的男人,总觉得他好象随时会跳起来,随时会拔出什么,随时会扭断谁的脖子——
那种冰冷,覆顶一样,假如里面人死了,你们就都给我陪葬的冰冷。
深夜,16层重症病房前,看守如云,真枪荷弹,他们保护的不是一般人。这个人的生死和太多人的生死密切相联。
慢慢,一个一个接着下去,打哈欠,很困很困,有的就忍不住直接睡过去,有的警醒过来直接被手刀劈昏,还有的只看到眼前一闪而过的影子拔走自己的枪,反手一抡。
竟无人可挡。
这个黑影子,速度快得像闪电,出手狠得像疯子,他几乎打爆对手脑浆,他显然已经掌握不住力道,心乱了,什么就都完了。
——灯是亮的,明亮。陷阱也可以有明亮的灯光。他想这是个陷阱吗?不然为什么这个在自己呼唤下慢慢睁开眼睛的棕发男人,会以这样的眼光看着他呢?
有些东西,不对了。
“瑾?”他伸出手,想摸他脸。已经七天了了。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有多么狂乱,他怎么会知道呢?再强的人失去心,就如同他现在这般好象一个失常而危险的罪犯。“他们不让你见我?还疼吗?傻子,为什么要挡着我?你看你,把自己弄成这副丑模样……”
King就那样看着他。重伤刚醒,连头部都裹着纱,教父就那样看着他。黑眼像沼泽,森冷而宁静,静悄悄拽下猎物。如同往常,他坐在高高位置上,冷漠看底下献媚。
他还没觉察,只来得及感谢老天让面前人活着,轻柔摸着他干裂的嘴唇,像对待花瓣,低下头轻轻舔着,这个高大坚毅的男人变得好象小猫一样眷恋而温存,那是对待他,King,因为是他。不怪异,反而过于美丽。
——一震!枪响。反射性地扣住对方手腕、下枪。
他稍稍离开他,眼睛对着眼睛,才发现这眼睛可以揉碎情人的心,没有爱了,已经没有爱了,他所面对的眼睛里只存在陌生。
“我是闻啸天啊。”他欺负他动不了,干燥镇定的手掌牢牢握住他下颚,凝视他,好好凝视他,想分清这是个玩笑,“瑾,是我,是我——把枪放下,你这是,想杀了我?——”
呓语一般。血腥味原来是从自己身上传过来。闻啸天注视着爱人的枪口,一笑,笑容里完全都是直接而清楚的伤痛,不必掩饰,他已经完全信任了他。
高手的命门所带来的,是腹上的燎痛,子弹完整地进入他腹部,他甚至没有眨眼睛,如此强悍的男人,有着不可摧折的神经。
“叛徒。”King说,如此镇定而从容,如此无情无爱的教父大人!就算全身骨头此时正疼得嘎嘎做响,但顶着苍白的脸色,King的心肠仍旧暴戾狠辣。
“我记得你,火场里你举着枪。”
King,头一次让闻啸天如此吃惊,当他真的不记得他,真的可以放弃纠缠,真的可以做到不像小狗一样跟着他,哈,好极了,King,你行!
门踢开,瓮中之鳖的人一拥而上。都举枪。红外线瞄准可以把侵入者打成窟窿。
——闻啸天看着他,只看着他,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稳稳站那儿好象没事人,他就像欣赏名画一样长时间细细观赏我们这代伟大教父的残酷面容,就像他最大的疼痛并不是伤口而是无法看到他。
然后,他不看了。他的眼带点虚茫看四周终于摇晃了。身体和精神都已经疲惫,他确实为了这么个拿枪射他的家伙,不吃不喝守着,一周。假如King的脸色是苍白,而闻啸天现在是惨白。
他的血还在流着。三十二年,没有如此悲惨过。真是报应。
还是离得太近,没人敢开枪。
“普通迷|药对我没作用,教父大人,您一定要直接对着我心口才行——”拿拳头捣了下自己心口,如此悲凉讽刺,高大潇洒豪迈果断再也不复的他突然就揪起他衣领,终于暴怒大喝:“瑾,不要闹了,我爱上你了,我承认我爱上你了!”
——“杀了他。”
静寂的空间里,我们的教父说。他这样清晰地说。对他而言,眼前的人只是又一个失败的暗杀者。就是这位年轻的教父,以铁腕一统意大利黑帮,残忍而狡诈,将狠辣独断的鹰派推至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峰。他说杀了他。他是看着闻啸天的眼睛这样说的。
闻啸天全身都震动了,发着抖,他从来不知道瑾也会以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口吻对他说话。那个孩子,那个男人,那个他,是他的命门。
闻啸天看着那些枪,那些人,多么寂渺,瑾已经回不来了。
自己的一部分将随之永远消失。
头次明白绝望二字,随爱情而来。一瞬间的觉悟,而寒冷。
——射击已然开始,好简单。一条命。教父的命,无人敢违。
才动作,光明骤然消失,一片黑暗,整座楼全都黑了,无法立刻适应,慌乱难免。
King低低咒骂,一群废物,头疼,头疼得厉害。
抬起手按住额头,隐隐洇出血迹来,爆炸的碎片进入颅骨,他不相信自己会有遗忘,明明对刚才那人毫无印象,多么刻骨的表演,简直露骨。
就算他再男女通吃,也轮不到那个老男人。
当灯光再度亮起,已经是十分钟以后的事了,再怎么搜寻也找不到刚才那人。
King才看到自己被纱布裹满的手腕上,套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悬着一个男式戒指。拿起来一看,环内刻着“生日快乐”四个字,原本旁边还刻着什么,却好象被生生揉掉一样,完全看不清,还沾着血污,King读出中文,隐隐觉得剩下的字该是两个人的名字。
随手让人丢了。
病房再度安静下来时,教父想起来,今天原来是他二十四岁的生日。真是一片混乱。
当命运继续他的波澜不惊,时间过去,一切消失。包括爱包括恨,都可能。
不长不短的两年里,郑长青降了两级,没有人能得罪黑手党还平步青云,他的正直无益他的仕途,他倒无所谓这个,真正令他担心的是好友已经失去音信两年。那个固执己见总肆意横行的杀人大夫,他究竟去了哪里?那天,在海边,明明连备好的戒指都使劲向他炫耀过。
为什么教父身边再也不见他踪影?——难道!
郑长青找过他家,医院同事都问遍了,连昂贵的歌剧院也坚持带老婆每月一欣赏,暗地里也命令下属追查,一世两兄弟,还有什么好说,怕只怕——
尤其是每逢清明前,隐隐总梦见了他,还是当初见他时那副白水模样,突然倒下,那分明一地的血,假如他还活着,一定会跟自己联系,郑长青明白是自己一手把他推上不归路,更加憾恨。
这年雨季,郑警司到中国北方办案。那个小城市就在昆仑山脉脚下。月夜下,远眺昆仑山,那真是仙人住的地方。说也巧,临走那天起雾,走着走着好象撞上了谁,回头一望,郑长青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那是他啊!啸天!刚要喊出对方名字,那片雾却已经把对方身影整个挡去。
就手拦住一人问往那儿是哪?拦住的人意外的俊,眼睛更是明亮而光彩照人如同破开雾气的启明星,这个年轻的男子,五官轮廓在雾里却是格外的优美而精悍,甚至贵族式的苍白,他那双眼睛里带点笑的意思,连声音都是同样优雅,优雅到懒洋洋:“往那,只有昆仑。凡人进不得。”
郑长青有点脱离现实的错觉,年轻男子的背影雪白而飘忽,和这个多雾小城一样让人迷惑。
这两年,现任教父已经在两年前的爆炸中恢复过来,也只有他这样人能在那样可怕的爆炸中侥幸逃生,经历过几乎致命的暗杀,他的手段更为残暴酷烈,行事也更加难以捉摸,刚刚复原便开始了黑手党有史以来的最大的变革——不再参与贩毒这类风险高的跨国生意,将精力用于本土势力的扩张上,插手政府和私人大型的有油水可捞的工程。初时,遭遇到内部元老骨干强烈反对,但他一意孤行,提拔众多年轻追随者清除异己,令所有人震惊的是,短短两年内,“新黑手党”的重要成员就成为西西里最大的纳税大户。现在,西西里几乎每一个生意店店主都要向黑手党交保护费。而从此,King也正式终结了内部权利的血腥斗争,巩固了自己这个世界最残暴也最有实力的犯罪集团的首脑地位。
他几乎成为现代犯罪史的著名范本。
他的恶贯满盈和狡诈暴戾,他那不可思议的征服力——真正的教父,刮起了旋风式的迷恋风潮,整个意大利的年轻人都在关注他的容貌气度、说话谈吐和他绝色的爱人。
应该说,完全没有交集,谁会把黑手党教父和一个失踪人口联系在一起?
但就有人,偏偏从蛛丝马迹寻出踪迹,以邪恶偏执的目的硬是再度将两人的命运纠结一起。
——月色,平静如水。
小师弟一身白衣,一仰头,饮尽杯中酒,然后远远,就悠悠扬扬飘洒飘洒地捏着杯子将其抛进了最远的最远的那端,湖心,沉进了——有那么点出神入化的意思。
月夜下,宛如画中人,真是难以想象,那么个黑得像木炭的臭小子,才几年功夫,竟是出落得比月光还清幽了。
他也有点醉熏熏,坐在竹椅上,酣然想入梦。
“师兄——”诡异地柔情似水。只听见风里呼呼掠过什么——他没有睁眼,抬手,两指接了,冰凉凉腻滑滑的物体,心想你还能出什么新花样,我可不是过去的我了!——
原来,又是,一条蛇啊。
…………
欧阳念,得意地跑过来,得意地扑上去,得意地候着刻板老男人大喊救命。他只看见被吓晕过去的男人,青白脸色,连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几十年如一日的中蛇计。
——“师兄?你怎么还那么没用啊——”他拍拍他脸,顺势揪两把,再掐掐脖子,悄悄咬两口,暴怒,那样天神一样漂亮眼里竟是狠辣,狠狠踢腰眼两脚:“相亲照呢!你都扔哪了?那么多女人男人你就没一个看得上?靠,你当自己是我啊?”拎起对方衣领,他本就是狂妄黑道二世祖,眉头邪邪挑起,声音冷脆脆,浸的是果断干脆:
“闻啸天,你怎么能?怎么能——”眼看着自己的大师兄睡得安详,那样端正,那样笔挺,那样曾经的云淡风清凡事都踩在脚底下,现在,只是昆仑,只是遁世,只是偷得浮生半世闲,只是一身青袍断缘于人世间,实在好不甘心——
“你答应过我、你答应过我帮我看整片天空、你发誓过要比我幸福一百倍,你现在你现在……”默默将头埋在师兄胸膛,依旧是可以听见宽厚的心跳,就好象小时候池塘边星空下,那样无忧无虑,只要有师兄在就没有人能够伤害自己,这样想着,竟惺忪困倦了,是酒让四周朦胧。“你是我的大英雄,师兄,你生来就是做英雄的,我不要你像我这样,只要是你想要的,就去弄到手吧——看谁能逃出你的掌心——”
声音没了,这陈年的酒,还是灌醉了这英俊的少年。
今晚是下弦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