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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主子这是怎么了?”巴扎凑上来问。
巴鲁摇了摇头,也蹲下身抓住一具尸体的两条腿,默默地做起活儿来。他侍奉这个主子十
年了,最初他决心要为这个主子拼命,是因为主子的善良,而非他的威严。在巴鲁的心里,阿
苏勒从来不是一个施威压人的主子,他是一个总想保护别人的少年,虽然自己还需要巴鲁巴扎
的保护。而从现在开始,阿苏勒?帕苏尔真的是他们的主子了,他们要听从主子的命令,主子现
在要带着他们吃羔喝酒,主子也将带着他们去冲锋陷阵。
一个细瘦的人影站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看着那些年轻人汇聚在一起,开始是三三两两,
后来是几十人,再然后是几百人。有奴隶,也有普通的贫民,还有莫速尔家的贵族武士们,他
们都饿了好些天了,没能吃上肉。肉香和酒香让他们的神经松弛,篝火让他们的身体恢复了暖
意,几碗酒下肚,他们的眼睛亮了起来,有了笑容,争抢着羔子,争抢着酒坛。
在这个城之将破的夜晚,金帐前的这篇空地仿佛沙漠上的绿洲一般充满了幸福,吸引越来
越多的人来这里落脚。
他们开始大声地笑了,在这个寂静如死的北都城里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听见这么畅快的笑
了?也许是一两个月,可让人感觉是几年几十年。那些年轻人的笑总是那么有感染力,仿佛晨
光,满是勃勃生发的元阳之气,让远远听着的人也幸福地想要流出泪来。每个人的少年时,大
概都曾这样,在最难最险的时候,只要有好朋友在身边,便也能哈哈大笑,不顾明天也许会死
去。
一个年轻的奴隶和人赌酒输了,跳到火堆边,扔掉了身上的羊裘,跳起舞来。他的舞姿简
单有力,身体的每个关节都打开,仿佛策马急行,又仿佛临阵挥刀,可他的双手又在空气中做
出托举的动作,似乎要抱着他心爱的女孩的腰把她高高举起。他呼吸寒风,却不再畏惧严寒,
精悍的身体上挂着一粒粒汗珠,反射星星点点的火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他,他们手拉着手围
绕火堆旋转,让人们想起太古时代草原人最初在这边土地上的时候,他们手拉着手舞蹈,祈求
上苍,给予他们一个幸福的来年。
遥望的人双手合十,望着漆黑的天空,无声地祈祷着,风吹起她鬓边的长发,她的眼瞳清
澈。悲伤又欣慰。她的眼里流动着暖意,此时此刻她愿意相信那居于云端之上的盘鞑天神虽然
握着屠刀,却也有一颗偶尔会萌发出怜悯的心,她祈求他带他们度过这个哀伤的时代。
火堆边有一个和她有着一样眼神的青年。他没有加入舞蹈,始终坐在角落里。他不吃东西,
也不喝酒,看着那些年轻人舞蹈,清亮的眸子里满是火光,唇边带着淡而又淡的笑,像是他们
的兄长。
“阿苏勒。”遥望的人呢在心底极深的地方喊他的名字。十年时间可以让美人的眼角生出皱
纹,让男孩光洁的下巴生出胡须,但是没有改变他孩子般的侧脸。她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心
里雀跃,悲伤又欢喜。
“主子,说点什么吧?”巴鲁说,他和阿苏勒背靠着背。
“说什么?”
“主子,我这样心思迟钝的人也应该知道你是有话要说,大家都知道。说吧,我们等着听呐。”
巴鲁淡淡地说,看着醉酒的阿摩敕围着火堆跳起来,摇晃满头长发,倒像是他的老师祭祀时的
疯颠颠的模样。巴鲁无声地笑了起来。
“巴鲁,你现在很像你大伯啊。”阿苏勒在自己的碗里倒满酒,站了起来。
欢腾的场面平复下来,篝火噼里啪啦地响着,年轻人们都不说话,也不笑,看着刚才那个
忙着给大家倒酒烤羔子的贵族青年走到一块巨石上站着。
“今天是烧羔节,是你们成年的日子,我十八岁,前年就该成年,那时我还没能回家,没有
喝上这碗酒。”阿苏勒说,“那时候我在东陆南淮城,你们中很多人没见过我,现在,你们该知
道我的名字了。”
年轻人们惊讶地互相看看,却都没说话。阿苏勒?帕苏尔,北都城里唯一的一位大那颜,从
前的世子。这位尊贵的贵族没给奴隶和普通人留下太多的印象,在他或聪慧或武勇或坚毅的哥
哥们掩映下,这个孩子从没有获得过众人的目光。他像是仅仅存在于大家计数老大君有几个儿
子时,人们会说,小儿子就是世子阿苏勒了。他惟一一次震惊草原是他和朔北人的一战,有人
说他和传说中的钦达翰王一样流着珍贵的青铜之血,是他在乱阵中斩杀数百人冲到狼主面前几
乎得手。可那一刻的光辉又被那场战斗的惨败遮掩了,太多的男人死在战场上,北都城里的人
们只顾得上悲痛,没多少人去想那个倒在狼主面前的、年轻的身影。
“如果你们的兄弟跟着我上过战场没能回来,”阿苏勒低下头,抿着唇,“很对不起,如果你
们有人要骂我,先骂好了,骂完我再说。”
没有人说话,几百双眼睛看着他。
“好,”阿苏勒点点头,仰望夜空,“我是阿爸最小的儿子,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年。我有
四个哥哥,他们都比我优秀,无论怎么长大我在自己心里还是个孩子,因为我永远比他们小啊。”
他笑笑,“习惯了当小孩就从来不会真的想要负起什么责任,悲伤的时候就会大哭,要么自己一
个人掉眼泪,说着要保护身边的人,却没有力量那么做,有些事不敢面对,就总是躲着。现在
想想自己小的时候,真是个很任性的小孩啊。有一次我和阿爸说他不该灭了真颜部,说着说着
就放声大哭,因为想着在真颜部的朋友们都死了,真是难过啊,那难过恨不能杀死我。可我那
时候不会看我阿爸的眼神,我阿爸也很难过,他心里的难过也恨不能杀死他。他说我的表格伯
鲁哈?枯萨尔是他最好的朋友,是他会舍了命去换的人。可他没有办法,他要守护青阳部,他不
能由着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轻声说,“后来有一次我想起那次阿爸的脸,又憔悴、又疲
倦、又苍老……可我只会大哭,我的三哥旭达汗说得对,哭有什么用?哭救不了任何人,只是
懦夫的发泄。我哭得很伤心,可是我在真颜部的姆妈诃伦帖还是死了,直到今天我都没帮她做
什么。”
阿摩敕的酒略略地行了,他摸着自己的心口,觉得那里有一股酸楚在无声地流动。
“阿苏勒,何苦对自己那么苛刻呢?”他想说,“你已经尽你的力了。”
可他不能这么说,如果阿苏勒不姓帕苏尔,那么他可以接手自己已经尽力的事实。但是帕
苏尔家的男人,总要一个接一个地握着青阳的旗,守着这座城。失败的人,都是可耻的人。
“现在我阿爸死了,你们也该知道了,我的哥哥们也死了,我的二哥疯了,断了腿。我才忽
然发现自己必须长大。我今年十八岁,是帕苏尔家最后的男人,我不能再等着别人帮我,因为
他们都不在了。我也不能哭,如果我也哭,那我阿妈该怎么办?”阿苏勒说,“所以,今天也是
我长大的一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就要天亮了,我有一个最糟糕不过的消息,朔北狼主将在天亮攻城。
他已经仿照逊王的做法在城外插下了红旗,旗圈里的人都要死去。即使有逃脱的,他们也会追
杀他到草原尽头。朔北狼主是我的外公,可我知道他是为复仇来的,他要用这座城里所有人的
血,祭奠三十年前死在我阿爸手里的狼骑兵。”
年轻人们紧张起来,风吹到他们身上,他们感觉到了寒意。再过一个对时,天就会亮,那
时和风一起来的,还有朔北人的马刀。
“我就要出城去,现在。在狼主以为北都城里已经没有人敢和他对敌的时候,埋伏他。我试
着做过一次,但我失败了,死了很多人,不花剌将军的箭还是没能射到狼主的身上。但我仍要
再试一次,因为我想不到别的办法来保护这座城。为了保护这座城,已经死了很多人,包括我
的哥哥们……让我知道亲人在怀里慢慢变冷的那种感觉。”阿苏勒扫视他们每个人的眼睛,“我
希望有人能跟我一起去,我不能保证成功,更不能保证你们会活着回来,所以我绝不勉强。可
我自己是一定要去的,即使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我长大了,我要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活着。
我要保护我的家人和朋友,如果有人想伤害他们,就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要成为英雄,
先要当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解开领口,扯断脖子上那根银链子,把上面穿着的指套戴在拇指上,高高地举向天空,“我
们这样的人,在东陆被叫做‘天驱’,这种时候,我们总会说,‘铁甲依然在’。”
他深深吸了口气,以漆黑的天空为背景,仰望他的指套,低沉地说:“铁甲,依然在。”
“依然在!”忽然有人回答他。
人群里,一个莫速尔家的年轻武士把手高举过顶。他的神情坚毅,拇指上也闪烁着铁青色
的光芒。巴扎吃了一惊,他记不起那个年轻人的名字了,他秘密联络少年时交好的伙伴要闯入“锁
龙廷”时,那个年轻武士听到了消息自荐而来。杀向“锁龙廷”的一路上,年轻武士一直提刀紧紧
贴着巴鲁,保护着他的侧翼。
“铁甲,依然在。”巴鲁高举了手。
“铁甲,依然在。”巴扎也举起了手。
阿摩敕感觉到那股喷薄而出的热气冲散了所有的酸楚和无力,占据了他的胸臆。他不知道
那五个字意味着什么,可是看那四个人说起时的表情,觉得那也许是一段咒语,或是一段旧时
兄弟的盟誓,又或是一句旧日情人相爱时的低语,经过了许多年,知道苍老发黄,再次提起的
时候,仍旧能感到悸动穿越时间而来。
他也想举起手来,又有些犹疑。四周静得足以听见木柴烧裂的噼啪声,几百个人左顾右盼,
只有那四只铁铸一样的手臂指着天空。
“铁甲依然在。”忽然有个努力用力举起胳膊,他的眼里跳荡着火星。
“铁甲依然在。”又有人举了手。
隐隐有一道闸门被打破了,越来越多的人举起了手,他们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那些流动
在胸臆间的火焰争先恐后地喷薄四射。几十几百人的眼里跳荡着火星,有人跳了起来,在半空
中有力的挥拳,仿佛要捶打天空。
“铁甲依然在!铁甲依然在!”阿摩敕跟那些年轻人一起挥舞手臂。他正感受着二十几年生
命里从未感受过的欢乐,他用力地看周围每个人的眼睛,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开心。
他忽然发现自己身边就是第一个过来的年轻奴隶,他正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
“您是个巫师吧?”奴隶说。
“那又怎么样?”
“您也要一起出城作战么?我听说……巫师都是很虚弱的人啊……”奴隶头看着阿摩敕的脸
色。
“你要小看我么?”阿摩敕愣了一瞬,瞪着眼睛大声喊,他捋起衣袖露出还有点肌肉的胳膊,
“看看,我不是什么虚弱的人!”
奴隶看他认真,呵地笑出声来。阿摩敕瞥了一眼自己的胳膊,不禁也笑了。他们同时举起
手里的羔子腿,像是碰杯那样撞了一下,狠狠地一口咬下。他们周围呼喝声如潮水般涨落……
“我要走了。姬野,羽然,你们都在很远的地方,用尽全力生活,等着我们重逢的那一天吧?”
阿苏勒对这天空举起酒碗,“我也是一样的,我心里……很想再见到你们啊!”
这一刻,穿越上千里的海洋和土地,东陆中州高原上,十九岁的年轻人靠在黑马的身上,
仰望星空,怀抱着乌金色的长枪。
他的身后,苍蓝色的旗帜下,老人坐在火堆旁弹奏着斑驳的阮琴。
“阮是蛮族流传过来的乐器么?”年轻人问。
“是啊,在满足那边,会用马鬃揉弦,那样琴声就苍凉些,据说是种人人会弹的乐器。”老
人摸弄着弦随口说。
“我在那边有个朋友,他大概也会。”年轻人看向北方的天穹,轻轻地笑了。
阿苏勒一口饮尽了碗里的古尔沁烈酒,抹了抹嘴,随手把碗摔碎在一块石头上。
几百只碗被摔碎在石头上,几百双年轻的眼睛看着阿苏勒跳下巨石。他走向鼓台,抚摸着
燮鼓钢铁似的鼓面,那是他爷爷留下的东西,钦达翰王的原意就是“战鼓王”。他把那面沉重的
巨鼓扛上肩头,走下鼓台跨上马背,用力拍击鼓面,“出发!”
燮鼓沉雷般的巨响里,他迎着瑟瑟寒风,待着他的数百人开拔。
走出大门的时候,他仰头看那个被挑在旗杆上的人头,那是如今北都城里人尽皆知的叛徒
和篡权者旭达汗?帕苏尔。人头乱发飞舞,然而神情安静,低垂着眼帘,比生前还多了些清秀。
看着看着,阿苏勒微微地一惊,觉得那颗苍白的人头睁开了眼睛,正默默地眺望北方。
三
大合萨在疲倦得即将睡去的时候听见了鼓声,遥远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