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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快将接受命运的裁定。他不断对自己说,不要害怕,要看起来没什么藏着掖着的。回答问题要清楚肯定,直接看着官员的眼睛,表示你很诚实。可如果你处于歇斯底里的边缘,焦虑不安,充斥着压抑已久的暴力冲动,不诚实反而会让你看起来诚实、镇定。不管是诚实还是不诚实,或者不诚实而表现得诚实,他都即将站在那防弹玻璃前面,他仍在心里排练着将要问到的问题,他已经编好答案了,简直无懈可击。
比居走向指定的窗口,里面坐着一位戴眼镜干净利落的年轻人。白人皮肤白,看起来就干净;比居想,肤色越深,看起来就越脏。
“你为什么要去美国?”
“我去旅游。”
“我们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回来?”
“我的家人、妻子和儿子都在这里。还有我的店。”
“什么店?”
“相机店。”这人真的会相信吗?
“你去了住在哪里?”
“住在纽约一个朋友那儿,南度。这是他的姓名和地址,给您看一下。”
“去多久?”
“你们觉得合适的话,两周。”(哦,求求你,就一天,一天。足以让我达到目的了……)
“你有资金来支付旅行费用吗?”
他出示了一张假银行证明,这是厨子拿两瓶黑方威士忌从国家银行一个腐败职员手里换来的。
“在拐角的窗口付款,下午五点以后来取签证。”
这可能吗?
排在后面和他说过话的人尖着嗓子对他喊道:
“比居,你过啦?比居,是不是过啦?比居?比居!”在这热烈的孔雀般的叫喊声中,比居感觉这个人为他死都行,当然这种不顾一切的绝望与他无关。
“是啊,我过了。”
“你是这世界上最幸运的人。”那人说。
距他拿到签证三年后,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在甘地咖啡馆哈利什—哈利的厨房里一脚踩在几棵烂菠菜上,滑出一道黏稠的绿色轨迹,砰的一声摔在地上。他的膝盖磕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
萨冉和吉夫扶他到放在蔬菜当中的床垫上,他对哈利什—哈利说:“能替我叫医生吗?”
“医生!知道在这个国家看病要花多少钱吗??”
“我是在这里摔的。是你的责任。”
“我的责任!”哈利什—哈利暴跳起来,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对比居说,“你在厨房滑倒的。要是在街上滑了一跤,你去找谁呢,嗯?”他给这个男孩留下了错误的印象。他表现得太和善,比居完全误会了,那些夜晚,他将老板分裂的灵魂捧在大腿上,把它和哈利什—哈利挂在嘴边的公理黏合在一起。“我收留了你。你没有合法身份证明,我还是照样雇用你,把你当亲生儿子看,你就这样报答我!不用付房租住在这里。在印度他们会给你工钱吗?你有什么权利?你都没把地板打扫干净,难道也算我的错吗?没扫地,你得付我钱,活得像只猪。是我叫你像猪一样活着的吗?”
比居的膝盖一跳一跳地作痛,他变得不顾一切,表现出动物的直接。他怒视着哈利什—哈利,伪装撕破了,在身体剧痛的一刻,他内心的感觉格外清晰起来。
“没有我们像猪一样活着,你做的哪门子生意?”比居说,“你就是这么赚钱的,什么也不给我们,因为你知道我们没办法,你让我们没日没夜地干活,因为我们是非法的。为什么你不肯资助我们办绿卡?”
失落 第三十章(3)
火山爆发了。
两个星期后,比居可以拄着棍子行走了。再过两周,他就不怎么觉得疼了,当然绿卡的隐痛仍在,让他甚为苦恼。
证件,证件。绿卡,绿卡,绿卡,甚至都不是绿色的。日日夜夜,它沉重地盘踞在他的脑海,粗陋而又咄咄逼人;他无法思考其他事情,有时他会抱住马桶呕吐,把自己的食道清空,然后像个醉鬼似的躺在地上。父亲寄来更多的信,他拿到信便大哭起来。然后他开始读信,禁不住勃然大怒。
“请帮一下奥尼……我在上封信里问过你,可你没回信……他去了大使馆,美国人对他印象很好。他将在一个月后到达……他可否和你住在一起,直到找到地方……”比居晚上做着噩梦,不停地磨牙,有天早上醒来,发现一颗牙整个开裂了。
失落 第三十一章(1)
正值三月,卜提神父、波特叔叔、罗拉、诺妮和赛伊坐上瑞士奶业的吉普车去大吉岭的金卡那俱乐部,乘着山这边的局势尚未恶化,他们去图书馆还书,再借一些回来。
距离卓奥友的枪支抢劫案已过了几个星期,一个新的行动计划已在古姆拟定,叛乱分子威胁:
设路障使一切经济活动陷于停顿,禁止将山上的树木和河谷里的大石运到平原。一切车辆禁行。
四月十三日为黑旗日。
五月开展一次七十二小时的罢工。
禁止全国性的庆祝活动。取消共和国日、独立日和甘地生日。
抵制选举并打出口号——“西孟加拉并非我们的国家!”
拒付税金和贷款(非常明确)。
焚烧一九五零年《印度—尼泊尔条约》。
女士们坐在车后座上,后面还放着伞、书,和几大块圆盘状的奶酪,卜提神父要把奶酪送到温德米尔酒店和劳瑞托修道院,那里的人在早餐时配着吐司面包吃,神父还多带了一些准备给格兰纳瑞饭店,当然他要先说服他们不用阿穆尔公司的奶品,可他们是不会用他的奶酪的,因为饭店经理相信只要是工厂生产的,用锡罐包装好,上面印了品牌名称,只要在全国各地登过广告,那就一定比隔壁农民做的东西好——某个叫沙帕的老农住在一条小街上,养着一头奶牛,这也太不靠谱了。
“这可是本地农民产的,你难道不想对他们表示一下支持吗?”卜提神父恳求道。
“质量管理,神父,”他反驳道,“在全印度的声誉、品牌、顾客认可度、国际卫生标准,这些都要考虑啊。”
卜提神父仍然满怀希望,整个春季都扑来扑去,忙忙碌碌,在这样的季节,每一朵花,每一种生物都在梳理打扮,向外释放着信息素。
基恩和赛伊——她想着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以及他们关于圣诞节的争吵;真是丑陋,和过去对比尤显得糟糕。她记起她把头枕在他的脖子上,手臂和腿上下交叠着,腹部,手指,这里,那里,他们交缠着,几乎分不清彼此,有时她亲吻他,却发现其实吻的是自己。
不到一个钟头,他们一路下坡进入植物稠密的热带,空气燠热,郁积在河面上,更多的蝴蝶、甲虫和蜻蜓在四周飞舞。“住在那里该多好啊!”赛伊指了指正对着沙滩的一座政府招待所,河边野草蔓延,提斯塔河狂野奔腾——
他们又开始爬坡,两边松树林立,车头迎向苍穹,一阵阵细碎的金色雨点洒落。“花瓣雨,”卜提神父说,“这在西藏是吉兆,既下雨又出太阳。”他坐在救生圈上,透过破损的车窗,欣喜地看着阳光下的幼芽。
他们下了车,旁边是大口嚼着果皮的奶牛,走过街道,不时有脏水泼上路面,市场里人和车挤成一团,女士们的骄矜不见了,一个个显得气急败坏。仿佛是怕这儿还不够乱,不够吵,一群猴子从铁皮屋顶上跑过,头顶上一阵哗啦啦的巨响。
波特叔叔先离开了。他到大吉岭不是为还书,他要储备足够的酒好度过国内的动荡期。他已经买光了噶伦堡店里所有的朗姆酒,在这里再买几箱,就可以应对宵禁以及罢工和路障导致的酒供应中断。
“不读书的家伙。”罗拉摇头说道。
“他看连环漫画。”赛伊纠正她。他是《高卢奇兵》、《丁丁历险记》还有《信不信由你》的忠实读者,主要在厕所里看,除此之外的文学作品他就不加考虑了,尽管他在牛津学的是语言。因为他的教育背景,同时也因为他出身于勒克瑙的一家名门望族,女士们才容忍他。他以英国俚语称呼他父母为帕特和梅特。梅特在年轻的时候是著名的美人,有种芒果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哈希娜。“她是个轻佻女人,名声不好呢。”这是罗拉听某人说的,某人又听某人说的,说她的莎丽从肩膀上滑下来,上衣领口开得低,还有……她该玩的都玩了,能找的乐子都找了,后来嫁给一个叫阿方索的外交官(当然,这也是某种不凡的芒果的名字)。哈希娜和阿方索,他们买了两匹赛马以庆祝婚礼,成吉思汗和帖木儿,这两匹马曾上过《印度时报》的头版。因时运不济和年代变迁,家里开始败落了,梅特和帕特卖掉了马和伦敦大理石拱门那边的房子,他们终于同印度和解了,老鼠一般灰溜溜地进了一家修行所。他们绝妙的灵魂却落得如此惨淡的结局,他们的儿子拒绝接受。
失落 第三十一章(2)
“什么样的修行所?”罗拉和诺妮曾问过他。“他们的教义是什么?”
“挨饿,剥夺睡眠,”波特叔叔哀愁地说,“再捐款。彻底挫败你的灵魂,这样你会嚎哭着寻求神的救赎。”他喜欢讲他们进入严格素食修行的故事——那时大蒜和洋葱都不能吃,因为会使血液升温——一只野猪在他的大蒜田里拱土觅食,他一枪把它打死,做成烤肉,那肉还带着野猪最后一餐的余香,他偷带了一块给他们。“梅特和帕特啊,他们舔得干干净净,一点都没剩。”
他们一行说好了中午一起吃饭,波特叔叔口袋里揣着家族的财富到卖酒的店铺去了,其他人去图书馆。
金卡那图书馆里光线幽暗,好似太平间,陈旧的书籍散发着麝香一般甜腻的气息,浓烈得几乎让人不堪忍受。书的封面都已变形起皱,标题也磨损得看不清了;有的书已经五十年没人碰过,刚拿到手上就散了,干了的胶水簌簌落下,好像昆虫甲壳的碎片。页面上模刻着各种早已碎裂的蕨类植物的形状,白蚁在上面钻出许多小洞,看上去像是楼里的管道设计图。泛黄的纸张隐隐有股刺鼻的酸味,一不小心便消解成马赛克大小的碎片,在手指间轻得几乎没有感觉——飞蛾的翅膀,介于永生与尘土的边缘。
赛伊无意中听到诺妮正和图书馆员谈论着《罪与罚》。“对于这部作品我半是敬畏,半是迷惑,”诺妮说,“我不理解这些基督徒关于忏悔和宽恕的想法……他们把罪恶的重负压到受害者的身上!既然罪行已无可挽回,凭什么人的原罪就能够消解呢?”
这种制度其实是支持罪恶而非正义。你可以先干坏事,再说对不起,这样乐子也找了,还能恢复和无辜者同样的地位,而无辜者既要承担你犯下的罪恶,又得满怀痛苦地原谅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当然,一旦认清这种安全网,你会更加没有负担地去犯罪:对不起,对不起,噢,非常、非常对不起。
这些话张嘴就来,好像温柔的小鸟飞过。
图书馆员是噶伦堡她们共用的那个医生的嫂子,她说:“我们印度教的体制要好得多。你得你应得的那份,做过的事总逃不掉。至少我们的神看起来更像神,不是吗?看看我们的皇帝皇后。不像这个神——耶稣——跟乞丐一个类型。”
有那么一刻,他们的谈话被街上游行的声音吞没了。“他们喊些什么?”诺妮问道,“他们说的是尼泊尔语。”
他们拥到窗口,一群男孩举着标语牌走过。
“一定又是廓尔喀那些人。”
“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们也不是要让别人听懂,只是噪音罢了。”罗拉说。
“哈,是啊,他们不停地来来去去,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图书馆员说,“只需要有几个堕落分子,由他们招徕些文盲,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废物……”
失落 第三十二章(1)
金卡那餐厅的一角,悬挂着一些鹿角和被蛾子蛀蚀的兽皮,法官和他唯一的朋友博斯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幽灵一般萦回其间。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会面。也是法官最后一次将汽车开出卓奥友的大门。
他们已经三十三年没见面了。
博斯举起酒杯。“为旧日的时光,”他说,然后一饮而尽,“啊——母亲的乳汁。”
他带了一瓶大利斯可威士忌,不出所料,是他倡议了这次会面。那是赛伊到达噶伦堡的一个月前,他写信给法官说他住在金卡那。为什么法官会去呢?是出于无法将记忆沉睡的绝望?还是出于好奇?他对自己说,如果不去金卡那,博斯就会来卓奥友,所以他非去不可。“得承认,我们拥有世界上最美的山峰。”博斯说,“你有没有徒步走过桑达克弗山道?那个米其去过——记得他吗?那个傻乎乎的家伙?他穿了双新鞋,等走到营地,脚上都起泡了,他只能坐在山脚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