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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愠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要这臭男人跟在身旁干甚么?”
何铁手大吃一惊,自识青青以来,见她始终穿着男装,越瞧越是心爱,竟没瞧出她是女子所扮。旁人明知何铁手误会,但都怕她狠毒厉害,谁也不敢稍露口风。袁承志连日忙于迎接闯军的大事,全没想到此节。以致何铁手一直蒙在鼓里,这时听青青一说,呆了半晌,问道:“甚……甚么?”青青道:“我不要。”何铁手颤声道:“你说甚么女孩儿家?”
焦宛儿退开两步,低声道:“何教主,这位是夏姑娘啊。
她从小爱穿男装,别说你认不出来,我们大家初次见到,也总当是一位相公。”
何铁手眼前一花,头脑中一阵晕眩,定神细看,见青青面色白腻,双眉弯弯,确是一个美貌女子,不禁又气又恨,心想:“我怎么如此胡涂,竟为一个女子而叛教?弄得身败名裂,我……我也不要活了。”她性子刚硬,心中越气,脸上越是露出笑容,小嘴一张,左颊露出一个酒窝,说道:“我真是胡涂啦!”走下阶石,俯身去拔齐云璈背上最后一柄毒刀。但饶是她要强好胜,终究倏遭大变,心神不定,不由得双足发软,身子一下摇晃。
焦宛儿正要上前相扶,突然路旁一声厉叫,一人蓦地窜将出来,纵到齐云璈身后,一弯腰,又纵了开去。只听齐云璈狂喊一声,俯伏在地,背后那柄尺来长的毒刀已深入背心,直没至刀柄。这一下犹如晴空霹雳,正所谓迅雷不及掩耳,虽有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哑巴等许多高手在旁,但没一个来得及施救。
众人齐声惊呼,看那突施毒手的人时,正是老乞婆何红药。却见她啊啊怪叫,左手挥舞,双足乱跳,却总是摔不开咬在她手背上的一条小金蛇。齐云璈抬头叫道:“好,好!”身子一阵扭动,垂首而死。众人瞧着何红药,只见她脸上尽是怖惧之色,一张本就满是伤疤的脸,更加令人不忍多瞧一眼。
她右手几番伸出,想去拉扯金蛇,刚要碰到时又即缩回,似乎一碰金蛇的身子便有大祸临头一般。
何铁手只是嘻嘻而笑,袖手不语。何红药白眼一翻,忽地从怀里摸出一柄利刃,刀光一闪,嚓一声,已把自己左手砍下,急速撕下衣襟包住伤口,狂奔而去。
众人见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都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何铁手弯下腰去,在齐云璈身上摸出一个铁筒,罩在金蛇身上,左手铁钩在何红药的断手上一划,切下金蛇咬住的手背肉,连肉和蛇倒在筒里,盖上塞子。
袁承志问道:“这金蛇是哪里来的?”何铁手微微一笑,说道:“这姓齐的虽然求我收留,但总不放心,怕我见害,因此在第九柄刀旁暗藏金蛇。倘若我给他拔刀,那就罢了,如有加害之意,他便以金蛇反击。哼哼,哪知姑姑却放他不过。总算她心狠得下,切下了自己的手,再迟片刻,就不可救了。”
青青道:“你的左手,也是这样割断的么?”何铁手横了她一眼,并不回答,忽地掩面奔入。青青碰了一个钉子,气道:“这人也真怪。”
焦宛儿脸现忧色,低声道:“我去陪陪她,别出甚么乱子。”
入内片刻,随即匆匆出来,说道:“袁相公,何教主关在房里,我叫她总是不理。”袁承志道:“让她休息一会吧。”焦宛儿道:“不,我瞧情形不对。”袁承志道:“好,瞧瞧她去。”
三人来到何铁手房外,焦宛儿伸手拍门,里面寂无回音。
焦宛儿绕到窗口,往里一张,突然大叫:“不好啦,袁相公,快来!”她语声甫毕,双掌已推开木窗,飞身入去。袁承志和青青跟着跃进。只见何铁手解开衣襟,跪在一尊小小的木雕像面前,右手拿住金蛇,正要放到自己喉头。袁承志右手疾挥,嗤的一声,一枚铜钱破空而去,打入金蛇口中。何铁手一惊,放下金蛇,伏在桌上大哭起来。
青青抢过铁管,把金蛇收入,柔声道:“干么要自寻短见?
你教中那些家伙不听你话,你跟我们在一起不好么?”何铁手只是哭泣。袁承志劝道:“何教主,五毒教本是害人邪教。你弃邪归正,跟五毒教一刀两断,那是何等美事,又何必伤心?”
这时程青竹等闻声,也都过来劝慰。
何铁手愧恨难当,本想一死了之,但在生命关头突然得人相救,这求死的念头便即消了,双眸仰视,精光四射,笑道:“袁相公,你如肯答应一件事,我就不死啦。”
青青心想:“这人片刻之前正要自杀,哭了一场,忽然又笑,她要大哥甚么呢?啊哟不对,莫非是看中了他!”忙问:“你要他答应甚么?”何铁手道:“袁相公你先说肯不肯。”袁承志道:“不知何教主要兄弟办甚么事。”他也起了疑心,不即答应。
何铁手向青青、焦宛儿一笑,忽地在袁承志面前跪下,连连磕头。袁承志大惊,忙作揖还礼,说道:“快别这样。”何铁手道:“你不收我做徒弟,我就赖着不起来啦。”
青青心头大宽,笑道:“何教主这么厉害的功夫,谁能做你师父啊?”何铁手道:“师父,你不收我这徒弟,我在这里跪一辈子。”袁承志道:“我出师门不到一年,怎能授徒?何教主如不嫌我本领低微,咱们可以互相切蹉,研讨武艺。拜师之说,再也休提。”何铁手直挺挺的跪着,只是不肯起身。
袁承志伸手相扶。何铁手手肘一缩,笑道:“我手上有毒!”乌光一闪,铁钩往他手掌上钩去。
袁承志双手并不退避,反而前伸,在间不容发之际,已抢在头里,在她手肘上一托,何铁手身不由自主的腾空而起。
但她武功也真了得,在空中含胸缩腰,陡然间身子向后退开两尺,落下地来,仍是跪着。旁观众人见两人各自露了一手上乘武功,不自禁的齐声喝彩。
袁承志道:“何教主休息一会儿吧,我要出去会客。”说着转身出门。何铁手大急,叫道:“你当真不肯收我为徒?”袁承志道:“兄弟不敢当。”何铁手道:“好!夏姑娘,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有人半夜里把图画放在床边。”她一知青青是女子,立时察觉她对袁承志钟情甚深,而袁承志对青青的神态也是非同寻常,便想到床边肖像之事大是奇货可居。
青青愕然不解。袁承志却已满脸通红,心想这何铁手无法无天,甚么事都做得出,自己与阿九的事本来问心无愧,但青年男女深夜同睡一床,这事给她传扬开来,不但青青生气,也败坏了自己和阿九的名声,不由得心中大急,连连搓手。
何铁手笑道:“师父,还是答应了的好。”袁承志无奈,支吾道:“唔,唔。”何铁手大喜,说道:“好呀,你答应了。”双膝一挺,身子轻轻落在他面前,盈盈拜倒,行起大礼来。袁承志为势所迫,只得还了半礼。众人纷纷过来道贺。
青青满腹疑窦,问何铁手道:“你讲甚么故事?”何铁手笑道:“我们教里有门邪法,只要画了一个人的肖像放在床边,向着肖像磕头,行起法来,那人就会心痛头痛,一连三个月不会好。先前师父不肯收我,我就吓他要行此法。”青青觉此话难信,却也无可相驳。
袁承志听何铁手撒谎,这才放心,心想:“天下拜师也没这般要胁的。如她心术不改,决不传她武艺。”当下正色道:“其实我并无本领收徒传艺,既然你一番诚意,咱们暂且挂了这个名,等我禀明师父,他老人家答允之后,我才能传你华山派本门武功。”何铁手眉花眼笑,没口子的答应。
青青道:“何教主……”何铁手道:“你不能再叫我作教主啦。师父,请您给我改个名儿。”袁承志想了一下,说道:“我读书不多,想不出甚么好名字。就叫‘惕守’如何?惕是警惕着别做坏事,守是严守规矩、正正派派的意思。”何铁手喜道:“好好,夏师叔,你就叫我惕守吧。”青青道:“你年纪比我大,本领又比我高,怎么叫我师叔?”何惕守在她耳边悄声道:“现下叫你师叔,过些日子叫你师母呢!”
青青双颊晕红,芳心窃喜,正要啐她,忽听得水云与闵子华两人来到房外。众人走了出去。袁承志道:“黄木道长的下落,你对两位说了吧。”何惕守微微一笑,道:“他是在云南大……”
一句话没说完,猛听得轰天价一声巨响,只震得门窗齐动。众人只觉脚下地面也都摇动,无不惊讶,但听得响声接连不断,却又不是焦雷霹雳。程青竹道:“那是炮声。”
众人涌到厅上。洪胜海从大门口直冲进来,叫道:“闯王大军到啦!”只听炮声不绝,遥望城外火光烛天,杀声大震,闯王义军已攻到了北京城外。
袁承志对水云道:“道长,她已拜我为师。尊师的事,咱们慢一步再说……”,何惕守道:“黄木道长被我姑姑关在云南大理灵蛇山毒龙洞里。你们拿这个去放他出来吧。”说着拿出一个乌黑的蛇形铁哨来。水云与闵子华听说师父无恙,大喜过望,连忙谢过,接了哨子。何惕守道:“这是我的令符。
你们马上赶去,只要抢在头里,云南教众还不知我已叛教,见了这个令符,自会放尊师出来。”水云与闵子华匆匆去了。
两人走了不久,北京城里各路豪杰齐来听袁承志号令。袁承志事先早有布置,谁放火,谁接应,已分派得井井有条。
闯军如何攻城,明军如何守御,各处探子不住报来。过得一会,一名汉子送了一封信来,是李岩命人混进城来递送的,原来他统军已到城外。袁承志大喜,当即派人四出行事。
黄昏间,各人已将歌谣到处传播,只听西城众闲人与小儿们唱了起来:“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又听东城的闲汉们唱道:“吃他娘,着他娘,吃着不尽有闯王,不当差,不纳粮!”城中官兵早已大乱,各自打算如何逃命,又有谁去理会?听着这些歌谣,更是人心惶惶。
次日是三月十八,袁承志与青青、何惕守、程青竹、沙天广等化装明兵,齐到城头眺望,只见义军都穿黑衣黑甲,数十万人犹如乌云蔽野,不见尽处。炮火羽箭,不住往城上射来。守军阵势早乱,哪里抵敌得住?
忽然间大风陡起,黄沙蔽天,日色昏暗,雷声震动,大雨夹着冰雹倾盆而下。城上城下,众兵将衣履尽湿。
青青等见到这般天地大变的情状,不禁心中均感栗栗。
袁承志等回下城来,指挥人众,在城中四下里放火,截杀官兵。各处街巷中的流氓棍徒便乘机劫掠,哭声叫声,此起彼落。
群雄正自大呼酣斗,忽见一队官兵拥着一个锦衣太监,呼喝而来。袁承志于火光中远远望见正是曹化淳,心头一喜,叫道:“跟我来,拿下这奸贼。”铁罗汉与何惕守当先开路,直冲过去,官兵哪里阻拦得住?曹化淳见势头不对,拨转马头想逃。袁承志一跃而前,扯住他的脚一拉,提下马来,喝道:“到哪里去?”曹化淳道:“皇……皇上……命个人督……督战彰义门。”袁承志道:“好,到彰义门去。”
群雄拥着曹化淳直上城头,遥遥望见城外一面大旗迎风飘扬,旗下一人头戴毡笠,跨着乌驳马往来驰骋指挥,威风凛凛,正是闯王李自成。
袁承志叫道:“快开城门,迎接闯王!”说着手上一用劲,曹化淳痛得险些晕了过去。他命悬人手,哪敢违抗?何况眼见大势已去,反想迎接新主,重图富贵,当即传下令来,彰义门大开。城外闯军欢声雷动,直冲进来。成千成万身披黑甲的兵将涌入城门。袁承志站在城头向下望去,见闯军便如一条大黑龙蜿蜒而进北京,威不可当。
袁承志率领众人,随着败兵退进了内城。内城守兵尚众,加上从外城溃退进来的败兵,重重叠叠,挤满了城头。这时天色已晚,外城闯军鸣金休息。袁承志等在乱军中也退回居所。城边钲鼓声、呐喊声乱成一片。统兵的将官有的逃跑,有的在城头督战,谁也顾不到他们这一伙人。
群雄退回正条子胡同,换下身上血衣,饱餐已毕,站在屋顶瞭望,只见城内处处火光。
袁承志喜道:“内城明日清晨必破。闯王治国,大公无私,从此天下百姓,可以过吃饱着暖的太平日子。今晚是我手刃仇人的时候了。”
众人知他要去刺杀崇祯为父报仇,都愿随同入宫。袁承志道:“各位辛苦了一日,今晚好好休息,明晨尚有许多大事要办。兵荒马乱之际,皇宫戒备必疏,刺杀昏君只是一举手之劳,还是兄弟一个去办罢。”各人心想他绝世武功,现下皇帝的侍卫只怕都已逃光,要去刺杀这个孤家寡人,实是不费吹灰之力,俱都遵从。
袁承志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