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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秋似乎第一次想到父亲已是这般模样了,又似乎父亲是一夜之间衰老的。他深深地叹了一声。芳姐醒了,问,你怎么了?又睡不着了是吗?说着就爱怜地搂了白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呵护着孩子。白秋闭上眼睛,佯装入睡。心里却想,明天要回去一下,喊声爸爸。今后一定对爸爸好些。就算想娶了芳姐,别人怎么说可以不顾及,但必须慢慢劝顺了父母。再也不能这么荒唐了,非活出个人模人样来不可,让人刮目相看,叫父母有一分安慰!
第二天,白秋同芳姐起得迟。白秋洗了脸,猛然记起昨天酒家厨房的下水道堵了,还得叫人疏通,便同芳姐说了一声,早饭也不吃就走了。也许是想清了一些事情,白秋的心情很好。路上见了熟人,他便颔首而笑。
一到酒家,就见朱又文等在那里。白秋就玩笑道,朱衙内今天怎么屈尊寒店?
朱又文就说,老同学别开玩笑了,我是有事求你帮忙哩。说着就拖着白秋往一边走。
是你在开玩笑哩,你朱先生还有事求我?白秋说。
朱又文轻声说,真的有事要求你。我爸爸的枪被人偷了,这是天大的事,找不回来一定要挨处分。
白秋说,你真会开玩笑。你爸爸是管公安的副县长,丢了枪还用得着找我?那么多刑警干什么吃的?
朱又文说,这事我知道,请你们道上的朋友帮忙去找还靠得住些。这事我爸爸暂时还不敢报案哩。
白秋本来不想帮这个忙,因朱又文这人不够朋友。但朱又文反复恳求,他就答应试试。
白秋这天晚上回家去了。他给爸爸买了两瓶五粮液酒,说,爸爸你今后不要喝那些低档酒,伤身子。要喝就喝点好酒,年纪大了,每餐就少喝点。
爸爸点头应了几声嗯嗯,竟独自去了里屋。儿子已很多年没有叫他了,老人家觉得喉头有些发哽,眼睛有些发涩。
妈妈说,白秋,你爸爸是疼你的,你今天喊了他,他……他会流眼泪的啊。今年他看到你正经做事了,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高兴。你有空就多回来看看。
白秋也觉得鼻子里有些发热,但不好意思哭出来,笑了笑忍过去了。
这几天芳姐觉得白秋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老是苦着脸,话也特别多。他总说我们的生意会越来越好,我们今后一定会垄断白河县的餐饮业。见白秋口口声声说我们,芳姐很开心,就说,我们这我们那,我们俩的事你想过吗?芳姐也早不顾忌别人怎么说了,只一心想同白秋厮守一辈子。白秋听芳姐问他,就笑笑,捏捏芳姐的脸蛋儿,说,放心吧,反正我白秋不会负人,不负你,不负父母,不负朋友。我在父母面前发过誓的,我就不相信我做不出个样子来。
几天以后,朱又文家的人清早起来,在自家阳台上发现了丢失的手枪。
白秋那天只同一个兄弟说过一声,让他去外面关照一声,谁拿了人家的枪就送回去。事后他再没同谁说过这事,也没想过枪会不会有人送回来。他并不把这事大放在心上。朱又文家找回了丢失的枪,他也不知道。他这天上午很忙,晚上有人来酒家办婚宴,他同大伙儿在做准备。尽管很忙,他还是同爸爸妈妈说了,晚上回去吃晚饭,只是得稍晚一点。他想陪父亲喝几杯酒。他问了芳姐,是不是同他一块回家去吃餐饭?芳姐听了高兴极了。白秋还从未明说过要娶她,但今天邀她一同回家去,分明是一种暗示。但她不想马上去他家,就说,我还是等一段再去看他们老人家吧。现在就去,太冒失了。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这天下午,刑警队来人带走了白秋。老虎和红眼珠也被抓了起来。
原来,朱开福见自己的枪果然被送了回来,大吃了一惊。他同几个县领导碰了下头,说,黑社会势力竟然发展到这一步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还了得?
第七部分:漫天芦花痴情的女人
预审一开始,白秋就明白自己不小心做了傻事。他不该帮朱开福找回手枪。他很愤怒,骂着政客、流氓,过河拆桥,恩将仇报。从预审提问中,白秋发现他们完全把他当成了白河县城黑社会的头号老大,而且有严密的组织,似乎很多起犯罪都与他有关,还涉嫌几桩命案。他知道,一旦罪名成立,他必死无疑。
总是在黑夜里,他的关押地不断地转移。他便总不知自己被关在哪里。过了几个黑夜,他就没有了时间概念,不知自己被关了多久了。车轮式的提审弄得他精疲力竭。他的脑子完全木了,同芳姐一道反复设计过的那些美事,这会儿也没有心力去想了。终日缠绕在脑海里的是对死亡恐惧。他相信自己没有任何罪行,但他分明感觉到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将他往死里推。他的辩白没有人相信。
不知过了多少天,看守说有人来看你来了。他想像不出谁会来看他,也不愿去想,只是木然地跟着看守出去。来的却是泪流满面的芳姐。就在这一霎那,白秋的心猛然震动了。他想,自己只要有可能出去,立即同这女人结婚!
芳姐拉着白秋的手,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哭个不停。芳姐憔悴了许多,像老了十岁。
白秋见芳姐总是泪流不止,就故作欢颜,说,芳姐你好吗?
芳姐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只呆呆望着白秋,半天才说,我找你找得都要发疯了。他们打你了吗?
白秋说,没什么哩。反正是天天睡觉。这是哪里?
听芳姐一说,才知自己是被关在外县。他被换了好几个地方,芳姐就成天四处跑,设法打听他的下落。托了好多人,费了好多周折,芳姐才找到他。白秋望着这个痴情的女人,鼻子有些发酸。
芳姐说,我去看了你爸爸妈妈,两位老人不像样子了。你妈妈只是哭,说那天你说回去没回去。可怜你父亲,眼巴巴守着桌上的酒杯等你等到深夜。他老人家总是说你这辈子叫他害了。我陪了两位老人一天,又急着找你,就托付了我店里的人招呼他们二老。白秋听着,先是神色戚戚,马上就泪下如注,捶着头说自己不孝。芳姐劝慰道,你别这样子,我知道你没有罪,你一定会出去的。他们不就是认钱吗?我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把你弄出去。你放心,我会照顾老人家,等着你出来。
自从那天白秋喊了爸爸,他对爸爸的看法好像完全改变了。他开始想到爸爸原来并没有错。他老人家只是为了让儿子变好,让儿子受到应有的教育或者惩罚。但是老人家太善良、太正派,也太轻信。他以为全世界的人,都会按他在课堂上教的那样去做,结果他被愚弄了。白秋越来越体会到,父亲有自己一套人生原则,这也正是他老人家受人尊重的地方。但到了晚年,老人家蓦然回首,发现一切早不再是他熟稔的了。爸爸为自己害了儿子而悔恨,可老人家知道自己分明没有做错!白秋太了解爸爸了,他老人家太习惯理性思维了,总希望按他认定的那一套把事情想清楚。可这是一个想不清楚的死结,只能让爸爸痛苦终身。按爸爸的思维方式,他会碰上太多的死结,因而爸爸的晚年会有很多的痛苦。白秋早就不准备再责怪这样一位善良而独孤的老人了。只要自己能出去,一定做个大孝子。可他担心自己只怕出不去。说不定芳姐白白拼尽了全部家产,也不能救他一命。
芳姐说,告诉你,三猴子死了,同人家打架打死的。他终于得到报应了。
白秋听了却没有什么反应,只说,没有意思了。我现在只希望你好好的,希望爸爸妈妈好好的。
芳姐擦了一下眼泪,脸上微露喜色,说,白秋,我们有孩子了。芳姐说着就摸摸自己的肚子。
白秋眼睛睁得老大,说不清自己的心情。芳姐就问,你想要这孩子吗?白秋忙点头,要要,一定要。芳姐终于笑了,拉着白秋的手使劲地揉着。
探视时间到了,芳姐眼泪又一次滚下来了。白秋本想交待芳姐,自己万一出去不了,请她一定拿他的钱买一架钢琴送给白一。但怕芳姐听了伤心,就忍住了。
夜里,白秋怎么也睡不着。最近一些日子,他本来都是昏昏沉沉的,很容易入睡。似乎对死亡也不再恐惧了。可今天见了芳姐,他又十分渴望外面的阳光了。他很想马上能够出去。直到深夜,他才迷迷糊糊睡去。刚一睡着,咣当咣当的铁门声吵醒了他。恍恍惚惚间,他听得来人宣判了他的死刑。刑场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芦苇,开着雪一样白的花。他站在一边,看着自己被押着在芦苇地里走啊走啊。芳姐呼天抢地,在后面拼命地追,总是追不上他。他想上去拉着芳姐一块儿去追自己,却怎么也走不动。又见白一无助地站在那里哭,眼泪映着阳光,亮晶晶地刺眼。枪响了,他看见自己倒下去了。惊起一群飞鸟,大团大团芦花被抖落了,随风飘起来。天地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