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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一遍药罐子,又向二人看了一眼,从容道:“我过去也侍候过我娘,很内行,等会儿烦请这位哥哥弄个小炉子在外面,我亲自给他熬药。”
申屠雷皱了一下眉:
“这……个……”
尚雨春把手中的银狐披风,向地上一铺,一摊双手,露出小小一对酒窝。
“这不很好吗,我晚上就睡在这里了!你们也不必张罗我,这屋里有火盆很暖和。”
她抹干了泪,把小手搓了搓,在嘴上哈了一口气,一屁股就坐下去了。
应元三和申屠雷都不由又是一怔,床上的照夕,看到此,也不由吃了一惊。他用眼睛向二人瞟了一眼,心说看你们有什么办法,不能了吧?
申屠雷不由大为着急,心想还有人要来,她不走岂不糟了?
可是尚雨春这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他自信是没有办法动摇的,一时只急得脸色通红:
“这……这……怎么行呢?”
尚雨春玉指轻轻按唇,又摇了摇手。申屠雷真弄得哭笑不得,应元三更是频频皱眉。
正在这时,青砚揭开了门帘,又挤鼻子又弄眼,还连连往地上装着跺脚的样子。二人不由吃了一惊,一起出去:
才一出门,青砚就小声道:“不好!又来了一个骑马的小姐,她指名要见老爷,现在客厅里!”
申屠雷对着应元三苦笑了笑,只好三脚两步,忙向客厅里赶去,应元三匆匆在后面跟着。
才进客厅,就见一个姑娘,来回在客厅走着,一条小马鞭,嗖、嗖的在空中抽着,现出十分急躁的样子。
这姑娘因是背朝着二人,申屠雷就咳了一声,她一回头,才看清来人正是江雪勤,他过去在“护国寺”是见过她一面的,所以一眼就认出来。
“哦……你是……江……江……”
雪勤苦笑着点了点头:
“申屠兄不必多疑,小妹正是江雪勤,和阁下在北京时见过一面,所以才敢冒昧登门。”
申屠雷欠身含笑:
“姑娘不要客气,有话只请吩咐。”
这时应元三也走了进来,雪勤一眼看见,不禁玉面一红:
“啊!老前辈也在此!”
说着正要下拜,应元三忙上前把她拉住,一面苦笑道:“姑娘不必多礼……唉……”
雪勤望着二人眼圈一红,但却强自忍住,反而笑了笑。眸子向申屠雷一瞟,极为大方地道:“听说照夕哥在此欠安,所以……”
申居雷不得不哭丧着脸,又长叹了一声:
“真想不到,姑娘,他恐怕是没有……没有……”
应元三极力留意着她的脸色,可是他仍然发现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心中不禁暗暗想道:“这位江姑娘可就不如尚雨春来得那么真情了!”
他心里未免有些失望,就见雪勤听后,微微怔了一下,复含笑道:“申屠兄!我要去看看他,请你带我去吧!”
申屠雷不由脸红道:“姑娘!他的病很重;而且不能说话,姑娘还是不要去的好!”
雪勤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的镇定功夫,很令申屠雷吃惊。可是他却和应元三的见解不同,他深深知道,这个姑娘和照夕之间,是有极深的感情的。在她此刻表面的微笑里,正不知包含着多少眼泪,多少碎心的叹息,那也许是绝望的微笑。
很奇怪,她自有一种女性的尊严,那是不须说话也能令人体会出来的,就像她此刻摇头微笑一样,这轻微的表示,立刻否则了申屠雷的原意。她几乎认为不需要得到对方的同意,而她自己是可决定自己在这所房内的一切行动。
“他在哪一间房里呢?”
雪勤默默地翻着眼皮,申屠雷在她这种风度语气里,不自然的回头指了一下,讷讷道:“在……在……”
江雪勤不等他说完,就直接往他手指处走去。
应元三不由大吃了一惊,忙上前一步,红着脸:“姑娘……那房里还有……还有……”
雪勤嘴角弯了弯:“没关系。”
说着仍然姗姗移步,直向那间房子行去,这一来应元三和申屠雷不由都急了。
试想那房子里还有一个尚雨春,雪勤见到了,岂不要大大的误会?那可真是糟透了。
可是雪勤的行动,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一路穿堂而入。她用表面的欢笑,掩饰她内心的断肠,她是一个能经受极大的打击的人,因为她已经经验过无数次了。
然而,她确信这一次的打击,远比她这一生之中任何一次都来得大,来得突然,她似乎觉得在听到申居雷的话后,全身的血液,都为之冻结了,腿也软了!
可是“微笑”,微笑永远是代表她痛苦一面的,她有理由自己承担任何的痛苦;而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与怜悯,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在来到照夕卧病的房门之前,她的脚步放轻了,她的脸上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那是苍白颜色,她那红如樱桃似的唇,也微微颤抖了。
申屠雷吃惊地赶上一步:
“姑娘!还有一个尚姑娘也在里面,她也是来看大哥的病来的。”
雪勤猛地一怔,可是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神色,也许她认为现在不是吃醋的时候;可是事实上,她并不是一个如此大方的人。
她眼圈一红,可是她却偏偏要装成大方的样子:
“不要紧!”
接着门被推开了,申屠雷一只手揭起了帘子,江雪勤慢慢走了进去。随后是申屠雷和应元三,他们二人脸上带着无比凄苦之色。
床上的照夕在厚厚的被子里,出了一身冷汗。当他看见进来的人是江雪勤时,他显然颤动了一下,真恨不能有个地洞让自己钻下去才好。
雪勤惊怔地看着他,这一刹那,她似乎再也无法控制她自己了。
手上的小马鞭,由她手中掉了下来,她全身籁籁抖着,抖动着嘴唇:
“照夕……”
照夕对着她点了点头,“雪勤”两个字差一点冲口而出。可是雪勤身后的应元三,在这一霎时,作了一个显明的手势。这手式,令激动的照夕,很快想到了自己的立场,于是只张了一下口,又闭上了!
雪勤也似感觉到自己太激动了,而这种态度,是不应该在一个病人,尤其是一个垂死的病人面前显露的。
她微微笑了笑,弯腰拾起了地上的鞭了。这时另一个姑娘,正睁着一双充满了好奇、羞涩、酸酸的眸子瞧着她。
可是雪勤却毫不以为意,她甚至明明看见了雨春在一边坐着,她的目光也不向她瞟一下。
她回过身来,用噙着热泪的微笑,看着应元三和申屠雷:
“他的脸色……很好……不要紧!”
申屠雷先是一怔,可是立刻他明白了对方深切的涵意,他不得不装着点头。
“哦……是的……尤其是这几天好多了……”
他注意到了,雪勤头上有一朵素白的缎花,他明白这是为她丈夫带孝。
对于这个充满了神秘感情的女人,申屠雷还摸不着头脑。雪勤这种感情的表达,尤其很难令旁观者去评论和理解的。雪勤对着他点了点头,遂转身出了门,申屠雷知道她有话说,忙跟了出来。
雪勤轻着声音:
“申屠兄!你看他……还有救么?”
她说着声音都抖了,申屠雷内心真是叫不迭的苦,自恨这种办法,也实在是太毒了一点。看着江雪勤这种样子,他的眼圈也由不住红了:
“我看恐怕……恐怕很危险了……”
江雪勤低下了头,她喃喃自语:“我的命好苦……好苦……”
这声音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申屠雷正在闻言感伤自责的当儿,忽见雪勤对着他笑了笑,像是已抛开了方才的愁苦,他心中不禁一动。
“申屠兄!请你不要笑我……我。”
她说着抬手把头上那朵花摘了下来,申屠雷正自惊疑不解,却见她用力把这朵花丢了出去道:“从今天起,我已是管家的媳妇了……申屠兄!我不怕你笑我,我也不怕任何人笑我……”
申屠雷感动得直想哭,可是他知道自己所扮的这个角色,是需要完全的冷静的。他讷讷道:“可是,大哥是否还能……”
雪勤苦笑了笑:
“所以我才请你出来,我已经决定了。那女人是谁?你请她出来好不好?”
申屠雷不由皱了一下眉,窘笑道:“这!姑娘,这个尚姑娘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只怕……”
雪勤冷静地点了点头:
“申屠兄你放心,我并不是一个不明道理的人,我只要把我的立场,向她表明一下,你能请她出来一下么?”
申屠雷无奈地搓了一下手,低低叹了一声,回过身来,走到照夕门前,把帘子微微揭开了一点,尚雨春一双大眼睛正往这边看着。申屠雷就轻轻点了点头,雨春先是一怔,才慢慢走了出来。
她悄悄的问:“什么事?”
申屠雷苦笑着,回头示意。
“这位姑娘有几句话,想同你谈一下。”
尚雨春对江雪勤,倒是在不久以前背地里见过她一面,可以说认识她很清楚。当时秀眉微微一颦,小嘴一嘟:
“什么事呢?我并不认识她。”
申屠雷苦笑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她说有话要对你说。”
尚雨春就慢慢走了过去,她的眼睛,还红得像个大蜜桃似的,一面不好意思地揉了揉。
雪勤微微笑了一下:
“我叫江雪勤,也许你并不认识我。”
雪勤开门见山的这么说着,雨春轻轻点了点头。
“嗯!”
雪勤用手掠了一下头发,仍然保持着笑容。
“小姐你的芳名是……”
“尚雨春!”
“嗯!”
雪勤不自然地又动了一下身子,现在她需要勇气和镇定,尤其在这个时候,她要把她的立场表示清楚。
“你也许不知道,我已和他订过婚了,我现在已是他的……”
她笑了笑,又接下去。
“尚小姐!你又何苦……”
雨春咬着唇,珠泪一点点淌了下来,她猛然抬起头,直直看着雪勤,悲伤地道:
“不!不!你骗人……我知道,他并没有和你订婚,你已经另外嫁了别人……你不要哄我。”
雪勤不由面色一阵惨白,她抖颤道:“你……”
接着她又点了点头:
“可是现在,我已经决心跟他了!他如死了,我就是管家的寡妇。我很惭愧,因为我一直没有尽过心,现在……现在我决定要亲自服侍他,尚姑娘,请你给我这个最后的机会……”
她苦笑了一下:
“我服侍他归天之后,再送他灵柩回北京;然后还要服侍公婆。我这么做,只是表示我对他的忏悔……我……”
她的泪一滴滴掉下来了:
“尚小姐!你又何必呢!莫非我这最后几天的忏悔机会,你都不给我么?”
旁边的申屠雷和应元三对看了一眼,心中都不禁暗暗赞叹了一声:
“好贞节的姑娘!”
他二人眼光一齐投向了雨春,倒要看看她在这种情况下说些什么。
尚雨春低着头,尽自滴泪。一只小弓鞋挑着地毡,良久她才抬起了头。
“江小姐!你的话按说我是应该答应的……可是……这只是你一番心意,你完全没有想到人家……”
她抽搐了一下道:“你要尽心,我为什么不能尽心呢!照夕大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莫非在他临死之前,我不应该侍奉他么?江小姐,你太自私了。请原谅我,我不能答应呢!不过你可以放心,万一照夕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决不抢你什么管家媳妇的名份。
我自然有办法来处置自己……要是叫我现在离开,那是办不到!”
她说着看也不看雪勤一眼,转身而去。雪勤怔了一下,痴痴看着她的背影。申屠雷、应元三这时内心不禁又是一声喝彩。只是如此一来,这个品评的分数,就更加愈发地难打了。
一个真正因“病”而病的病人,固然是痛苦;可是一个无病而装病的好人,味道也不见得好受。而且我相信那种烦躁的痛苦,较真正的病人更有过之,何况这其中尚有更多别的因素呢!
管照夕如同僵尸一般直直睡在床上,他那双眸子无力的往上翻着,身子不能动一动;而且不能说一句话,鼻息要短暂且急促……也真难为他,几点他居然都作到了;而且表演逼真。
室内的阳光斜射在病床上,照着病人那一张冷青的、可怕的、垂死的脸。
时间已到了午饭时间了,可是房子里其他的两男两女,像都没有一点饥饿之意,反倒是床上的病人,肚子咕咕响了两声。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不禁脸色一红,所幸这种红色,在厚厚的油彩之下,是无法表现出来的。申屠雷到底年轻,当时差一点儿想笑,却为应老头子狠狠瞟了一眼。这老头子倒真有股磨劲儿,而且一直很镇定。
雪勤靠着床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