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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几人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贺喜盯着朱雄,刀唇一开,冷言冷语似山涧寒冰,“罚俸一年,杖三十。自去领刑。”
朱雄背后一阵冷汗,开口,却不知说什么。
有中书老臣起身,“陛下,敢问朱将军犯了何罪?”
贺喜撩袍起身,龙踞袍背,煞是刺眼,目光如凛冽寒风将殿上诸人扫了一遍,又移至朱雄脸上,“大逆不道,犯上不敬。”
说罢,便甩手而退,连再要议的事情也都不提了。
殿上骤然冰冷不已,几人均是一头雾水。
朱雄眉头苦皱,心中更觉委屈。
大逆不道?犯上不敬?
他说的是邰涗的那个女人,与皇上何干?
他犯的倒是哪门子的不敬之罪?!
当真是千古奇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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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修。
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一
贺喜嘴角硬如石,出了殿外,也不唤人,自己一路往寝宫行去。
殿外乌云蔽天,沉压天际,风起雨欲倾。
她病了。
大病。
贺喜吸一口气,胸腔欲裂。
若是换作往日,闻此消息,定会是眉飞色舞、心生快意罢!
为何此时……
他狠狠握拳,又缓缓松掌,额角隐隐作痛。
当日在杵州,心中分明是起了杀意的,怎的现如今听闻她大病,自己竟会心闷至此。
有宫人见贺喜过来,慌慌张地便迎了上来,可一触上他那不善之色,便不敢多言,只远远地跟着,直看着贺喜入了嘉宁殿,这才又忙着奔去相告起居太监,皇上竟然回寝宫了!
殿廊明亮,无一点轻尘。
变也未变。
可看在眼里,却徒感陌生。
自他从开宁府回来,还未来过嘉宁殿。
他不开口,宫人们便不敢问,谁都不知这是为何。
为何……
贺喜脚下一转,入了内寝,呼吸愈重。
直直走到御塌边,也未宽衣,就这么躺了上去。
头顶黑底金花承尘之上,那笺曾被他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正粘在上面,还同从前一样。
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上面的字。
十九个字,只这十九个字,就这十九个字!
便叫他整整一个月,都不愿踏入这嘉宁殿半步。
可以命人摘了那笺纸,撕碎,烧了,随便怎样都好,眼不见为净。
只是他却不曾开那口。
是心底里终究不愿亦不舍么……
贺喜闭眼,身下之塌,真是太久不曾睡过了。
沉眉浅展,眼睫轻动,脸色稍霁。
其实这么多日子,夜夜于崇勤殿中留,他又何时睡安稳过。
每每于夜色中合眼,便能看见那双蓝黑色交的美目。
掌心的烫意,胸间的辣意,均是真实万分。
那一夜,便是穷及他一生,也再求不来那梦一般的感觉。
那个人,便是纵马驰天下,也不可能再遇见一模一样的。
知道有她,知道她在,可他却无论如何也见不到。
普天之下,也就只她,是他唯一一个可念却不可求的女人了罢!
千军万马踏心而过,一样的尘雾一样的烟。
手下意识地攥起身下锦被,冰凉又柔滑的触感填满掌心,很像她身上的衣裙……
贺喜眸子陡然睁开,眼里有光忽现,望着那十九个字,沿着那字字之锋,缓缓描绘而过。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上勾下伸,左弯右绕。
连这字,都那么像她……
反反复复地看那些字,一个一个拆开来,一笔一画撒出去。
看到最后,眼中就只拼出一个字。
手指微绻,指尖在掌心中缓缓划过,慢慢地将那字写了出来。
如是心中又是大动。
疯了吗?!
贺喜猛地坐起,两只手使劲互擦了几下,茧茧相触,火燎过般的痛。
可却忘不了他先前一时情起,写出来的那个字。
那个字……
他眼眸半寐,吐出口浊气,起身下地。
身上龙袍无印无摺,层层金线处处丝,看在眼里,心生烦躁。
他扯开衣襟,将外袍甩至地上,快步走去墙另一侧。
若是无那龙袍,他是不是就可以任性一回,如天下那旁的男子一般任性一回……
可偏偏就是不能。
那龙袍纵是不沾身,可心却早已被它罩了十年。
手中江山社稷,哪里容得了他去任性。
而这天下,又如何能让他纵情于私欲!
耳边忽然响起十八年前,皇祖母还在世时,对他叹的那句话。
为帝王者,怕的便是专情于一人而置家国于不顾……
贺喜心里一截截结了冰,当年的父皇……
眼睛不由又闭了闭,嘴角一扯,现下想起这些做什么?
他不可能如父皇当年一般,亦不可能变成父皇那样!
只不过……
如今他竟能体会到,父皇当年该是何种心境。
他立身于墙边,抬头去看眼前墙上高悬的五国国势图。
抬手抚过邺齐之境,一点点向西移去,这些土地,都是他煞费心血才得来的,万万不能失,亦万万不可失!
可是一想到她……
贺喜扬眉,朝上看去,手指触到邺齐与其它三国的交界处。
大掌一覆,便将三国统统纳入邺齐境内。
倘若他能得这三国,哪怕只得其一其二,那邰涗便无力与他相抗了。
手指划入邰涗境内,又继续向西探去。
若能吞了邰涗,那他便能光明正大地得了她……
手指猛地一攥,拳压在图中,再也不动。
他垂头冷笑,哪里能有这么好的事情!
南岵北戬中天宛,虽小却倔,地依天险,三国同盟,多年来都碰不得,若想得其一,便得同时对付另外两国,以邺齐眼下国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更何况……
若是他举兵攻那三国,邰涗又怎会袖手旁观?
那女人,只怕是要在他背后放冷箭罢……
贺喜喘了口气,收回手,后退两步,又重新抬眼去看。
假若与其它三国联盟,直接先取邰涗,怕是胜算会大些罢。
但,邺齐这么多年来与国为恶,那三国又怎会轻易信他?
哪怕再退万步,便是修盟联手,也难保举兵之时不会有差,邰涗一块肥肉,到最后是谁让谁,只怕终会归至自相残杀,而让邰涗坐享得利的地步!
贺喜摇了摇头,心底愈沉,天下之势,几十年来如此,想要朝夕使变,恐怕是比登天还难。
若想破此局势,除非……
他低低一声嗤笑逸出唇间,又在白日发梦了!
那一晚他亲口问她,有没有想过,可与那强敌联手?
不信,她说她不信他。
而他……亦是不信她。
记忆如此鲜明,自己此刻为何还会再生此妄想?
邺齐若是与邰涗修盟,那往后倒要如何?日日夜夜担心对方会突变,于身后捅自己一刀么?
顿时便灭了这念头。
转身欲走,可脚下却是一停。
她下诏,将逐州一役由狄风虏回邰涗的八千平民百姓,悉数遣送回邺齐境内。
初闻此事时,心中不是不震惊的。
可转念便开始琢磨,她这举动之下,到底藏了何种深意?
就怕她又在玩什么花样。
可她又能玩什么花样?
几日来思虑繁复,却终是不得。
心中隐隐腾生出一个念头,却始终不敢去确认。
她会不会是为了他,才将那些百姓遣回邺齐的?
有没有可能,哪怕只一点点,是这么单纯的原因?
贺喜垂眼,停了几瞬,脚还是朝前迈去,大步出了内寝。
他不敢做如是想,亦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只是……
他如此大费周章想方设法,琢磨的不过是如何才能得到她。
那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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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二
景欢殿中漫着淡淡花香,将平日里略显浓重的药味儿盖住了些。
这么些日子过去,英欢身子慢慢好了起来,咳是不大咳了,脸色渐润,精神愈转。
宁墨用药恰如他的人,温温蕴蕴,不急不重,见她好了些,便调了方子,以补为上,又命人挑了些花摆进殿来,说是好花亦能怡神。
他走在这殿中时,步子是极轻的,有时竟让人察觉不到他已进来。
英欢知道他从不着官靴,太医院里旁人每日穿的公服也不见他常穿,总是随意配一身广袖长衫,便这么出入于大内之间,淡漠之间隐隐杂了份无羁,又时而流露出些许温情。
骨节端正的手指,修长白皙,捧着盛了药的银碗奉于她眼前。
“搁着。”英欢轻道一声,眼不离卷。
银碗轻轻落案,他也不开口说话,便要退下。
殿角几个多年从侍英欢的宫人都知道,宁太医在这些男人里,算是极得宠的了,因是见惯了他与皇上之间少言少语,却也不恼他无礼。
英欢抬眼唤他:“宁墨。”
他这才停了步子,回身去望她。
她放下手中卷册,眼里带了些血丝,凝神看了他一阵儿,才道:“送药之事,不用次次亲自来。”
他看着她,仍是不开口。
英欢眼帘垂了垂,又去看他,“心里面恨朕?”
宁墨眼中水波漾了一下,“皇上何出此言?”
英欢去端那银碗,淡笑道:“你以为太医院里的风言风语,朕是一点也不知道?”
宁墨闭嘴,不言语。
英欢将那药喝下去,甚苦,不由皱眉,身侧有宫女捧了清水来让她漱口,一番折腾后,她才又道:“委屈你了。”
宁墨眸子一晃,立时低头垂眼,“皇上此言,折煞微臣了。”
英欢看不见他面上之色,可心里却是明白的。
御医这个位子,是他凭真本事得来的,明明是十成十的功绩,却被旁人用污言秽语糟蹋了九成半,让他心里如何能好受。
她的那一句委屈他了,亦是出自真心,知道他不会领情,只会当那是帝王抚下之惯用伎俩,可是真的听见他那不痛不痒的为臣子之言,她心里面竟不甚痛快。
为帝王者,就只这点最让人失落。
对人说不得真心话,是因为很多话不能说。
便是对人说了真心话,也怕人根本不信你的话。
这么多年来……
也就那一夜,她才说出些真心话。
也就那个人,坦然全信了那些话。
心底雾气腾绕,英欢咬唇苦笑,怎么又想起那个人了?
怎么……这样都能想到那个人?
宁墨徐徐开口:“皇上若是没别的事,容臣先退下了。”
英欢不允,自己起身离案,裙摆曳殿,轻纱缓飘,走到他面前来。
明知道留他在身边,只会给他招来更多闲言,可她为什么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忍不住?
宁墨抬头,眉间有褶,“皇上……”
眸色微黑,瞳中深褐,通透明亮,有水光点点,流转波动。
就是这双眼眸……
英欢看进他的眼底,心中不禁恍恍然。
这眼,真像那个人的……
心尖颤动,她侧过脸,扬袖,“退下罢。”
一日见,日日见,数次进药数次见。
眼中是他,心里却是那个人。
纵是对此人无情,但被这一双波动粼光的眸子搅得,也生出些念想来了。
所以才想要留他在身边罢。
其实说到底,还是想那个人,想见那个人……
过去十年间,夜夜不愿睡,只盼更漏滞住,好容她有多些时间,来理这杂杂政事。
现如今却是,夜夜不敢睡,单怕这一合眼,那人那一日那一晚,便从脑底冲出来。
叫她心如虫噬。
叫她疯狂地想要再见他一面。
于是便恨自己当时为何没有动手杀了他。
不为国事不为天下,只为了她自己。
若是当日杀了他,他没了,他不在这世间,世间没了他……
那她此时此刻便不会这么想念他!
英欢手攥了攥,见宁墨出了殿外,才转身,慢慢走回去。
可却不敢眨眼,怕一眨眼,泪便要砸下来。
真是没出息……
小时候她摔在御街石板路上,手腕擦破了一块皮,忍不住便哭起来。
父皇在她眼前,遮去刺眼阳光,低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