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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巨扛起那根竹杖,叫声我去了,迈腿便跑。
他是个天生的飞毛腿,霎时间已走得无影无踪。
罗淑英目送他背影消逝之后,轻喟一声,徐徐向后殿走去。
老和尚无住已经重复跌坐在蒲团上,阖目念佛。
钟荃却不住地瞪目外瞧,及至她进来,立刻垂下目光,不敢再瞧。
她看看那老和尚,忽然心中掠过一阵厌恶,烦厌地挥挥手,仿佛想摆脱这念头。
老和尚低沉而有韵律的经声,悄悄地散布开来,把这敞阔的后殿占据住。
她在心中跟自己商量道:“把这些可恶的秃驴都杀光吧!”
“唉,不行,我像是对这杀人之事,感到十分厌倦。”
“哼,难道我真个心肠变软了?”
她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那是一种怜悯自己的笑容。
“我老了么?心肠竟然变得软了,不行,我非显一点儿颜色,让这些自命普渡世人的出家人,知道他们曾经做过多大恶行。那是须要他们的鲜血来酬偿…”
“不过,他们也许不怕死?”
“管他的呢,死的滋味,总不会快活吧?总不会快活吧?”
她的心中,老是自相问难,一时未能委决。钟荃知道她的心思,不觉十二万分担忧,面上的颜色,也跟着她面色的阴晴,瞬息变化。
在这天人交战,善恶消长之际,暮地殿外传来九下连续的钟声,悠扬嘹亮的清音冉冉飘散在全寺每一个角落。
老和尚大声地诵一声佛号,矍然站起来,庄严地道:“不知是哪位大师圆寂了?这九响钟声,乃是本寺规定最隆重的圆寂报礼,这是哪一位大师啊?”
原来这佛门著誉的兴教寺,每逢方丈圆寂,方始大鸣九响钟声。可是,如今方丈仍活生生地在这殿堂中说话,那么,这是哪一位高僧呢?钟荃没有什么反应。但那罗淑英聪明绝顶。一见老和尚满面俱是迷惑之色,忍不住追问道:“老和尚这钟声里有古怪么?”
老和尚无住当下将实情说出,钟荃这才奇诧地啊一声。
罗淑英忽然面色大变,娇躯摇晃了几下。
她随手将头上丝巾解下,重复将白发扎住。这一下动作,显然是掩饰那惶乱的心情。
三人全都闭口无语,殿堂中清亮的钟声余韵,犹自绕梁未消。
她忽然将这僵局打破,轻轻道:‘咱们去瞧瞧吧……”
老和尚巴不得她有此一说,念声佛号,当先带路。
罗淑英紧跟着老和尚,一直从后殿的侧门走出来,穿过一座宽广的堂屋,再经过一道长廊,打一个院的角门走出来,眼前树木迎人,再过去便是那座庄严简朴的骨塔,历代本寺高僧,骨灰均藏于此。
这一路穿行,竟不见一条人影,不闻半丝人声,一切像掉在死寂的灰幕中。
现在树木入眼,似乎有点儿生气,可是这感觉不过刹那间便逝去,这边也是一片死寂,只有秋风吹掠的凄凉声音。
罗淑英面色阴晴不定,在她心中,一个意念紧紧地攫住她。那虽然像是不可能发生的事,然而,她的确有这种怀疑。
原来当她知道那九下钟声,代表的是这种意义之后,然而此刻本寺老方丈却分明在她面前,于是,她想到定是另一位重要僧人圆寂。可是事情是这么突如其来,那位重要的僧人是谁呢?忽然她想起了青田,她没考虑这个联想是否合理。但在她心中,的确浮起这个想法,甚而这想法非常有力地攫住她的心。
她诚然深深痛恨青田和尚,这个葬送她一生的青春和幸福的人,她是惟恐不能够亲手将他剥皮锉骨地杀死。
可是她的心中,并非完全为了不能亲手处置青田性命而生出失望,引起这紧攫着心头的不安,她自个儿无能解释,究竟她此刻是怎样的心情?三人鱼贯走出两立许,两丈之外,便是那座共有五层的骨塔。
老和尚大胆地转身道:“女檀樾所寻的那位师兄,法体遗灰正是藏在塔中。”
她震动一下,停步打量这座骨塔。
老和尚又迫:“这九响钟声,乃是表示骨灰已送到塔前,特地通知全寺僧侣,前来瞻拜,可是,这里为什么没有人呢?”
钟荃道:“也许在塔那边,我们绕过去瞧瞧……”
她像是同意他的话,首先身形一闪,疾若飘风,直飞过去,钟荃忙也施展轻功,疾跟上去。
两人一转到那边,只见那骨塔底层的台阶上,一个人盘膝跌坐,面前摆着一个黝黑古旧的骨血。
这个人头上光溜溜,风霜满面,显出年纪已老,这刻阖目端坐,动也不动。
罗淑英愕然止步,身形像尊塑像似地,连呼吸也似乎停止了。
钟荃不认得那老和尚是谁,一径走过去,不过他仍不敢妄自走到那老和尚身边,却是走上台阶,在一旁瞧瞧。
他道:“咦,这儿有根竹枝,不正是方巨那根竹杖么?”
罗淑英没声没息,他又道:“啊,不,这根竹杖可小得多,哎,那老和尚身上有条毒蛇……”
人影乍闪,罗淑英有如幽灵般飘忽,不知几时已住在老和尚身边。
她只消一眼,便知道这位青田老和尚已经圆寂归西,芳心忽觉一阵惨然,温柔低声地叫道:“青田,青田……”
老和尚端正跌坐,双目阖垂,庄严不动。
她惘然地蹲下去,靠着那古旧黝黑的骨缸。右手轻轻支在缸上,垂下的手掌,却温柔地抚摸着那缸,仿佛是妇人们温柔地抚摸她宠爱的儿女似的。
惘然空虚的眼光,缓缓移向天空,碧空万里,太阳朗照。一切是那么实在,然而,她却生像掉落在梦幻境中。
她知道这个骨缸,里面盛着她真爱的人袁文宗的骨灰。
青田老和尚灰白色的僧相,在胸口处现出一条蛇影,姿态生动,活像正向着他的心紧噬。
她喃喃道:“你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寂寞孤单地生活着,你们不是太狠心么……”
清亮的钟声悠扬慢慢地响起来,那种稍微带着寂寞的余韵,冉冉飞向云间。
这钟声一下又一下,徐徐地响着。
她没有被钟声惊动,反而在迷相中,仿佛瞧见袁文宗和袁青田两人,随着钟声,冉冉飞上碧净如洗的长空白云之上。
“你们真个去了么?”她挽留似地轻叫道:“要往哪儿去啊?”
云间的人影,并没有回答她的挽留叫唤,冉冉远逝天上。
她叹口气,垂下头来,那钟声依然响着,大概要连敲一百零八下。
毒蛇映入她眼中,把她吓了一跳,仔细看时,那蛇影依依隐隐,似真似幻。
她的目力何等厉害,定睛注视之后,猛可发现这条毒蛇,只不过是僧抱上的痕迹,像是画将上去,但又不似用人工画的,而是隐隐由里面透将出来,生动之极。
钟荃在一旁也看清老和尚胸前的毒蛇,并非真蛇,心中一阵阵迷惑,却也一阵惨然。只因他此时,见罗淑英那只白玉也似的手掌,轻轻在坛上抚摸,那动作太以温柔了,于是,他忽然十分聪明地猜测到这坛子里的骨灰是谁来。
她伸出右手,将那根紫檀竹杖拾起来,搁在面前,但她随即发觉那竹杖上刻着好些字迹。于是,她低头细看。
那些字迹并不很整齐,但十分清楚,她在心中默诵道:“……自从我对巨儿叙述往事,挑触起旧情之后,忽然觉得这里并非我该逗留之地,于是,我担杖独行。光头赤足,穿过沙漠,翻越高山,以及那茫茫的旷野,可是,肉体上的种种痛苦,都不能减轻心灵上的重担,盘踞在我心中整整四十年的毒蛇,不住凶猛地噬啮我的心灵,四十年来,我虽然隐身在佛门之中,却难得有安宁的日子。我渐疲力尽,忽然已到了西安府的兴教寺,我听见她的声音,然而,我也知道我快要解脱了……”
字迹到此为止,又转入下一节上面。比之上一节那些字迹,虽然是同样地清楚,但是字划深浅不一,颜色也略有不同,证明这不是同时刻上去的。
她继续往下念:“当你看到我的遗言时,我已不在人间,可是我从你的声音中,知道你再不会像从前一般。狠起心时,真个能把天下佛门都毁掉。”
她略为顿一下,暗忖道:“你说得好,我现在真个做不出这种事了,我老是踌躇又是踌躇……”
她轻轻对自己叹息一声,继续读下去:“四十年来,我的苦楚不下于你。然而,我觉得仅仅是几个人牺牲了,却换回天下佛门的浩劫,那该是值得的,你好好地保重。我……”下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大概是他已经力尽之故。
四十多年来心中的毒蛇,居然在他死后,浮现在僧袍之外,可以想象出这些年来,青田曾经怎样地苦苦挨过。
罗淑英将竹杖搁回石台阶上,霍然起立。
钟荃可不知她将要干什么,面色变了一下。
她陡然向台阶下飘然飞去,钟荃惊问道:“大小姐,你往哪儿去?”
罗淑英身形倏止,徐徐回转头,道:“我不知道,但我要离开这儿……”钟荃立刻明白她话中之意,心下一阵惨然,又问道:“那么,这些……这些怎么办?”他用手指指老和尚跌坐不动的遗体与那古旧的骨缸。
她缓慢地投以最后的一瞥,怅怅道:“他们本来都是属于佛门的,便让他们永归佛门好了。”
钟荃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直在发愣。他虽然很想安慰她几句,可是,即使搜索尽他所晓的词语,也还无话可说。
她向他挥手作别,美艳照人的面上,忽然浮现起醉人微笑。
然后,身形如春天的飞絮,飘飘凌空飞起,恍如姑射仙人,御风飞去,衣袂飘拂中,隐约可以见到那微带寂寞的玉容。
钟荃心中一阵黯然,默然视道:“但愿你能够在这茫茫天壤之间,找到一个安身之所……”
第三十七回 蛇鸟争药空山飓尺
盈盈倩影,眨眼从树梢顶间消失。钟荃急忙跃下台阶,转过骨塔那边,只见老和尚仍屹立在那儿。
“她走啦,老方丈,这可真是佛门之幸啊!”
老方丈无住忍不住大声地诵宣佛号,合十躬身,向钟荃道谢。
钟荃连忙分说不关自己的事,然而他又不能一口气将四十年恩怨说出来,更无法说出罗淑英为什么忽然离开的心情。
最后他只好道:“那位解救佛门劫难的人,还在那边跌坐呢!”
老方文无住惊讶不置,随着钟荃走过那边。
钟荃连忙介绍青田和尚的身分,以及告诉老方丈说,青田老和尚已经圆寂了。
当下无住老禅师立刻便要举行葬礼大典,钟荃却因方巨下落未明,径自甩开老和尚,翻屋越殿,疾扑前殿。
当他经过钟楼时,却好是钟鸣第一百零八下,当地巨响一声,便戛然而止,他的心中立刻觉得似乎是从这世间上了却了一桩大事似的,有点儿轻松,也带点儿空洞的味道。
撞钟的和尚噔噔地走下钟楼。钟荃蓦然止步,朗声问道:“大师如何省得拯劫妙音?”
那和尚痴痴瞧他一眼,并不回答。
钟荃猛可施展轻功,继续迅疾前奔,心中却忖道:“佛家对于至妙之境,觉得无以言诠,便称不可说,这和尚瞧来痴痴呆呆,不正是不可说那种微妙之境。”
念头掠过,人也到了前殿,纵落殿中看时,哪有方巨踪迹。
他在殿中团团直转,可也没有发现血迹或尸体,连那根紫檀竹枝也不曾发现。一时之间,把这位淳朴的昆仑高弟想坏了脑袋。
良久,良久,他茫然地缓缓走出殿去,侧眼一瞥,忽见殿里供着一尊坦腹咧嘴的弥勒佛,冲着他直笑。
钟荃皱皱眉头,哺哺道:“你笑什么?我却岂能像你一般无忧无虑地老笑啊?”
想到这里,那颗心忽然打个转,又想道:“咦,我为什么不能呢?就像刚才那桩大事,关系到整个佛门的劫运,还不是这样渡过了?愁又有什么用呢?”
登时心中一阵坦然,径自跨出大雄宝殿。
当他走出这兴教寺的山门时,心中已决定了自己的行止,那便是不再着意去寻求方巨的下落,直奔京师,最好能在路上碰见方巨,否则也先回去看看究竟陆丹的毒针伤势怎样,是死是活?然后再作计较。
他果真一径向北京进发,此处暂时按下钟荃的行踪。
单表那傻大个儿方巨,他迈开两条飞毛腿,疾奔出寺。
寺门向着正南,迎面山峰,依约隐现在天边空间,那便是著名的终南山了。
他十分老实地直奔向南,打算到达后绕着山脚跑,直直跑到筋疲力尽而死掉,那就完了。
他并没有深想死对他的意义,心中只有达到一个目的念头,这目的便是死。而且是筋疲力尽地死。
迷迷惘惘中,不觉已奔跑了数十里路,到达了终南山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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