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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一声暴喝,林中飞出一条人影,宛如大鹰横空,轻飘飘落在方巨身旁。
章端巴喜叫道:“师弟是你……”
这人影正是钟荃,他听了对话,当下觉得有替章端巴树立威信的必要,虽则此刻他一点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方巨用蒲扇般的大手掌,笨拙地比比钟荃的高度,然后一语不发,放声大笑。
钟荃哼了一声,狠狠问道:“方巨,你敢瞧不起我么?”
他虽装出狠样子,但心中没有半点怒意,故此装得一点也不像。
方巨却当以为真,摇手道:“小个儿别生气,我给你出气便了。”
章端巴解释道:“他说给你揍咧,师弟。”
钟荃觉得有些滑稽,忍不住笑问道:“这法儿谁教你的,真不笨的主意嘛!”
“我妈教我的,她不准我得罪人,人家一生气,便要我挨揍赔罪。”
钟荃肃然起敬,诚恳地道:“原来你是个大大的孝子,我不揍你了。”
方巨愣了一下,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孝子,那是最好的人,我怎能向你动手。”
方巨啊一声,一把抓住钟荃的肩膀,哭笑难分地叫道:“人家都笑我傻,只有你,哇,哈哈……”
这一着超出他们意料之外,钟荃不知怎样说才好,心中却非常感动。
方巨又含糊地叫道:“你真是小好人,师弟。”他竟学章端巴叫起师弟。
“你应该叫他师兄。”章端巴纠正道。
“是的,师兄好人,小和尚也是。”他连忙改正。
“好了,你别大叫大嚷,我们好好他说一会儿话吧。”
方巨放开巨灵也似的手,乖乖地站在一旁。
钟荃问道:“章师兄,你到底怎样认识他的?他那身横练功夫大俊啦!”章端巴道:“昨夜我离开你,便在城外碰见他,他正好半夜偷偷练那混元功,虽则未练到顶点第三层,却已达到第二层,而且根基非常牢固,尤其油锤贯顶的工夫已经练成,我一时高兴,便指点他从原有根基,改练金钟罩功夫,约定今日在这里会面,这便是全部经过情形了。”
钟荃赞道:“若不是碰着师兄乃是密宗高手,他这金钟罩再也练不成,真是他的好运气。”他转面向方巨问道:“方巨,你的混元功,是谁传授的?”方巨道:“是个老道人,那时我大约七八岁,我的妈苦苦央求他,他摩挲我浑身好久,不住摇头叹气,卒之教我每晚这样练,于是我便一直练到现在。
呢,对了,小和尚,你昨夜给我的银子,我妈不准我随便收下,要我还给你,并且代她谢谢你,银子就摆在那边地上。”
章端巴摇头道:“这怎么行?你妈的病,要银子才能治好呀?”
方巨道:“我妈说,一定不可以胡乱收下人家的银子,情愿她——哇……”他忽然哭将起来,继续地道:“情愿她病死……”
章端巴为难地望钟荃一眼,不知所措,钟荃道:“师兄你去他家里一趟吧,他的妈既是病了……”
章端巴摆手截断他的话,皱眉道:“我生平最怕和妇人说话,这……行啦,师弟,你帮帮师兄的忙,就是你去一趟吧。”
“什么?要小弟去一趟。”
“这是最好的了,他的母亲是汉人,你去正好合适。”
“哦?”钟荃证一下,道:“是汉人么?那小弟便去一遭。”
章端已见他义形于色的样子,禁不住微笑地拍拍他的肩膊,没有再说。
当下两人又谈一些关于剑主波斯巨贾之事,据章端巴所知,那巨贾果真病倒了。
于是约定明日再继续联络,现在便分手,钟荃由方巨带路,径自出林而去。
方巨的家,乃是从这林子再过去五六里路,地方相当偏僻。
钟荃展开脚程,立刻发觉方巨原来天生的一对飞毛腿,迅速得异乎寻常,心中称异不止。
不久工夫,便来到一座牢固而粗陋的木屋,虽然大部分是用木建造,但四周仍有大半丈高的砂砖。
却见双扉紧闭,一块巨石堵在门口,方巨过去挪开石头,然后叩门叫道:“妈,儿子回来了。”叫完后,拉开门扉,大步走进去,钟荃也紧随而人。
这地方自然没有厅房之分,更没有陈设,但屋中却光亮得很。
靠右首墙边,摆着一张榻木,床褥被裳十分丰厚,一个妇人在枕上侧转头,瞧着他们进来。
这妇人双鬓俱白,容颜枯老,但面庞的线条轮廓,仍然觉得相当清秀。
方巨压低声音道:“蚂,这是我师哥,小和尚说的。”
老妇人哦了一声,钟荃连忙赶上一步,恭敬行礼,然后道:“小侄钟荃。
叩见伯母。”
他说的是汉语,榻上的妇人啊了一声。
“小侄敬慕令郎是个大大的孝子,故此不揣冒昧,径来谒见请安,并代章端巴兄解释一事,请伯母有恕唐突之罪……”
她微弱地道:“阿巨快搬椅子请相公坐着,”她说的也是汉语:“咳,自从十二年前,见过天山彭道长一面之后,至今未曾见过我族的人……”她的眼中,已是泪光闪闪。
方巨已搬来一张椅子,给钟荃坐着,自个儿却坐在母亲床头的地上。用那巨大的手指,替母亲揩拭泪珠,一面道:“妈,你哭啦,师兄是最好的人,他一听我孝顺你,便不肯揍我……”
钟荃岔开话题道:“伯母方才提起的,是不是天山二老的彭易老道长?
小侄也曾听家师提过,小侄是昆仑派的。”
细论起来,钟荃未免太过粗心,也不想想在这边荒之地,会有汉族妇人隐居,并且认识武林中的人,她的身世,也就大有思量之处了。可是钟荃心地厚道,阅历又浅,总没有带着三分防人之心,又认定天山是武林正派,这妇人既和天山二老彭易道人有瓜葛,定必也是好人,于是一无隐瞒地将自己的底细抖露出来。
妇人轻喟一声,道:“老身久闻昆仑派是一等的名家正派,代出高人,如今得见相公,果然不虚,只恨福薄缘浅,迄今方始识荆……”
钟荃连忙逊谢,道:“令郎昨晚遇到章端巴师兄,如今已练成金钟罩功夫。章师兄乃是西藏密宗第一高手智军大师的人室高弟,并且是有道高僧。
为人最是厚道热肠不过,昨夜奉赠的银子,务请伯母收下,决无妨碍。”
“得到相公一言,重于九鼎,老身岂敢不信?只是既承大和尚传授绝技,又蒙赐巨金,此恩此德,如何能够报答?”
“妈,我给小和尚磕头去厂方巨忽地插嘴。
“阿巨,这不是叩头便能够报答的恩德,你要知道……”
“伯母,”钟荃忽然打断了她的话,“你休息一会儿再说罢,时候多着呢!”
她软弱地闭上眼睛,方巨连忙从床头处掏出一个瓦罐,探手一摸,忽然叫道:
“妈,怎么一点点都没有啦?昨儿不是还有半罐么?”
声震屋瓦,显然心中十分着急。
老妇人震动一下,睁开眼睛,苦笑一下道:“那都是假的,今早妈都倒掉了。唉,彭道长逾期不来,恐怕是凶多吉少。”
她的面色渐渐泛青,难看之极。钟荃心中大骇,眼看这妇人一口气快接不上,连忙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指大的羊脂白玉瓶子,拔塞倒出三粒红色小丸,命方巨立刻给她服下。
这一瓶红色的小药丸,乃是昆仑历代秘传的续命刀圭圣药火灵丹。任何枪刀拳掌的严重创伤,只要服了,立刻保住丹田一口气,不致立刻毙命,以便从容医治。如是轻伤,则几乎可以合口生肌,立刻痊愈。
不过方巨母亲的情形,便不能一概而论,因为这火灵丹只能治刀兵之伤,并非能医百病。只是钟荃一时慌忙,忘了这些,连忙倒出三粒给她服下。
刹那间,方才母亲面色缓和过来,睁开眼睛,居然有点精神,方巨失口号叫一声,却立即掩嘴止住,可是拇指般大滴的眼泪,却直掉下来。
钟荃被他这种至情至性激动得鼻子酸酸的,安慰地道:“方兄弟别着急,你看伯母不是好转了?”话声中带着浓重的鼻音,生像患了大伤风的人说话。
方巨点点头,气息粗大地喘着。
方母在这气氛中,一时倒不知是悲是喜,歇了一下,才能够开口,她道:“钟相公古道热肠,急人之急,老身感激难言。方才慨赠的丹药,敢是贵派刀圭药火灵丹?
当年彭道长也曾提起过,说及此丹宝重非常,与他特为老身配制的冰魄丹,虽是一寒一热,却是殊途同归,甚至更具灵效,可是根治老身所受的内伤,不过……”她顿一顿,终于说下去:“不过老身另有痼疾,却仍无法法除,恐怕有负相公赠药之恩咧!”
钟荃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歇了一刻,道:“伯母说曾受内伤,不知是遭谁毒手?”
话一出口,猛又觉得这一问直是失言,顿时脸红起来,岔开道:
“天山彭老道长答应过几时再来的?”方母道:“彭道长应该在年头时便再来,这是他亲口答允的。可是,他终于没有来,老身真不敢想象。”她忽然命方巨去打水烧茶,待得方巨被支使去后,又继续道:“不瞒相公说,老身近些日子来,早已发觉贱躯情形不炒,老身意思不但指遏止内伤的药已用完,更指的是那多年瘤疾。”她轻轻叹一口气,但跟着又用平静的声音道:“近来但觉全身已麻痹不堪,就快连心脏也没感觉,那时一定完了。老身衰朽之躯;原不足惜,只放心不过巨儿,他一向便是这么憨憨浑浑,什么也不懂,咳……”蓦地方巨慌慌张张冲进屋来,把这里两人都吓得一惊,但见他一语不发,在屋角找到桶子,又慌忙地出屋去了,敢情他去打水,却忘了带桶子。
她又道:“老身原来姓纪,先父便是关洛武师纪腾,和彭道长最是交好。
他老人家殁世多年,相公怕不会知道。”“小侄知道!”钟荃忙道:“纪老前辈的外号不是龙泉剑么?敝师叔铁手书生何涪曾经对小侄说过,纪老前辈乃是剑术大家。”
其实当时何涪只对他说,龙泉剑纪腾的剑术,有些别出心裁之处,但并不曾十分推崇。
方母啊一声,讶道:“相公原来是铁手书生何老前辈的师侄,当年先父还不敢和何老前辈比肩并排,说起来老身还得尊相公一声前辈哩,请相公以后千万别像方才那样称呼才好。”
钟荃愣了一下,他倒是真不知道大惠禅师在江湖上,有这么高的身份:
“小侄既与令郎论交在先,还是这样照旧为是。”方母像是不愿多耗气力,只摇摇头,便继续说:“细论起来,先父的梅花剑法,倒没有什么超凡出奇的地方,但他一柄龙泉宝剑,倒是希世重贵,能够削铁如泥,故此占得不少便宜。
“后来先父做主,把老身许配与夫方致远,他乃是老身的师兄,婚后的生活,本来过得很好……”她说到这里,忽然把声音拖长,眼睛里闪出一丝梦幻似的光芒。
“可是,后来他喝醉了酒,误毙一人,于是在匆速中决定远走川滇,避开这场杀身官非。我们两人到了川滇交界处的叙州,安顿下来,后来家计稍窘,他便变得非常爱喝酒,尽日价昏昏沉沉,稍有清醒之时,则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江湖人,顿然间便有许多银子收入。我屡屡劝他不来,实在没有办法,这时来往得最密的便是武林败类千日香张大郎和雪山豺人,他们的样子,瞧一眼便尽够讨厌恶心了,倒不知亡夫何以会和他们这般要好。甚至常时在我家中寝宿,特地为他们备了两个房间。直到二十年前,那雪山豺人忽然来到,身负重伤,当下在我家调养,这一住便是两年,看看也快痊愈了。
就在一个月圆之夕,千日香张大郎来到我家,于是他们三人饮起酒来,约摸到半夜时分,我将一切安排好之后,正想归房就寝,忽然千日香张大郎走来,手拿着两杯酒,嘻皮笑脸地要我和他干一杯,我一向最怕见到他这种油头粉脸无赖的样子,却不过只好干了。回到卧房,但觉天旋地转,立刻失去知觉。到清醒之时,只见亡夫立在床头,恨声对我说,已经把禽兽不如的张大郎杀死了。这时我也觉浑身寸缕不存,四下还飘动着令人,迷惘的香味,那正是张大郎驰名江湖的千日迷香,我羞愤交集,正想寻死,却被亡夫苦苦拦住,还安慰我说:‘这不是你的罪过,我决不会摆在心上”
。后来我又知道。
当亡夫发现我的情形时,那雪山豺人仍醉睡未醒,只有张大郎没醉,神色间显有不安,加上房中的香味,除了他还有谁,况且他事前还弄了那药酒给我喝下,分明是存心行事。
“隔了不久,千日香张大郎的死讯,不知怎地传出江湖,他弟弟九爪神狐张二郎长寻上门来,指责亡夫不该擅下毒手。因为千日香张大郎虽以迷香驰名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