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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个把时辰,便是昏暮时分了。连忙举手敲门。
耳中听到有人来开门的脚步声,这顷刻间,他忽然掠过一个念头。
这念头却使他浑身如受电触,焦躁地跺跺脚。
原来他忽然心血来潮般想到陆丹独自躺了这么久,会不会因为不见他回来,而不悦地径自离开了。
屋门呀地打开,开门的正是那马老汉。他立刻问道:“陆姑娘还在么?”
马老汉见是他,叹了一声,道:“少侠这会儿往哪里去了呀,累得总缥头派了好几个人找寻。”
“我问你她可在房里么?你别扯其他的事,她在么?”
马老汉忙道:“在,在,那位姑娘没有走,可是脾气大得紧,吩咐若不是报告少侠你的消息,便不许进房打扰她,看来她敢情烦恼得很呢……”
他咦叨地说着,钟荃已冲进去,也不知有听到他的话没有。
他一径冲进房去,但动作却温文得很,没有弄出什么声响。
以免她睡着时,被惊醒了。
陆丹和衣俯卧在床上,脸孔深深埋在臂弯里。
钟荃以为她睡着了,轻轻走到床前。
她忽然侧转脸斜看他一眼。
她的眼光直射人钟荃心上,钟荃觉得自己知道她眼光中的含意。
那是一种欲喷末嗔,似喜非喜的眼色,要等他说些什么话之后,才能决定是喜是嗔。
他连忙解释道:“我去了这么久的时候,乃是因为碰见了相府的卫士。”
把遭遇说完之后,继续问道:“姑娘你可曾服下那最后一粒化毒丸?”
她立起上半身,额首道:“刚刚服下了,还有四个时辰工夫哩。”末后一句,像对自己嘲弄地说,也像加强语气,好教钟荃别忘了。
钟荃正想将早上去见潘自达的情形说出来。
可是听她这样一说,便岔开了,着急地道:“姑娘你千万别烦,现在既知齐宝下落,我一定拼命替你弄回解药。”
她睁圆眼睛,想了片刻道:“你去相府?可是等到天黑时,我也差不多了。况且,不碰见那毒书生顾陵尤自可,若遇上他,恐怕你也不是他的敌手。我说,你不如别去相府,就呆在这里,和我多待一会儿。”
她的脸忽然红了,自个儿掩饰地笑一声,重又埋头在臂弯里。
钟荃一时听得呆了,痴痴地瞅住她俯卧的背影。
她的秀发本是长可披肩,此刻分向两边垂开,露出白督的粉颈。
比之身上的白衣,还要白一点。
身躯因呼吸微微起伏着,使钟荃遐想驰越,心上像蘸了一层蜜糖。
可是,在那甜蜜感觉中,随即又起了一丝哀伤。
眨眼之间,那丝哀伤之感扩大了,淹没了整个心灵。
即使这四个时辰,是天下最甜蜜的时间,但何其短促啊?他已能够计算出这甜蜜的浓度。可是,正因如此,那种哀伤更见其深,深得直刻入骨去。
她忽然抬头转眸瞧他,两人眼光相触,立刻纠结在一起。
他直率地表露出的悲哀,在这瞬息之间,已把她完全地感动,于是,他们都觉得在无言的悲伤中,彼此的心更接近了。
他实在没有十分把握可以求到解药,因此,四个时辰之后,可能便是长决之时。
这种情况,在一些明知人世并无足恋的老年人遇上了,还会不禁凄然话别。何况他们都是青春年少之际,前途一片灿烂。他们还要享受人生,岂能是忖到速尔诀别。
两人四目相投,都禁不住这种死别的悲哀了。陆丹轻轻咬住嘴唇,忽然掉下两点晶莹泪珠。
钟荃但觉鼻子酸酸的,可是他强自忍住,用力抽一下鼻子。
陆丹幽幽道:“其实这样也好,将来百花洲的剑会上,我们不必为难了。暖,我们是怎样认识的呀?”
钟荃喃喃应适:“我必定替你找回解药,即使因此而扭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他但觉自己另外有一种愧对玉人的苦楚,作为一个男子汉,似乎负有保护心上人之责,是以他对自己痛心起来,他移前几步,坐在床沿边,毫不思索地伸手轻轻抚摸在她头上,慰解地道:“你别这样啊,事情还未曾绝望呢。”可是,他自家也知道声音十分姑渡难听。
她的身躯扭动了几下,含糊地叫道:“不,你不要去,我不要你离我而去。”
他痴痴地愣了好一会儿,耳中忽然回响起她方才的话:“……不碰上毒书生顾陵尤自可,若遇上他,恐怕你也不是他敌手。”这几句话,在他耳中重复地回想着,越来越响,几乎似风吼雷鸣,使他有点昏眩,但雄心也随之而振奋,目中不觉怒嘿一声。
他断然道:‘我会得到解药的,不管是否碰上毒书生顾陵……”他的声音中,含有一种奇怪的坚决,使她立刻停止啜泣,静待他说下去。
他又道:“现在,你安静地躺一会儿,别胡思乱想,我必定会带了解药归来。”
她顺着他有力的手,翻个身,并且坐起来。
她的眼皮有点浮肿,眼光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敬慕、哀们、恐惧和悲伤……
她的秀发布点散乱,于是,她徐徐举手掠鬓。雪白的衣袖轻轻飘拂。
她忽然起了一种悲壮的感觉,仿佛是征人将别,穿了素白的衣裳,凄然送别。
在那生离死别的悲哀中,另外蕴有鼓励的意思,宁可沙场上马革裹尸,也不能怯阵偷生。
他豪壮地笑起来,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去兮不算还,何其壮也?你大可以这样送找。”
她叹口气,没有做声,却自动地伏向他的肩头。
他这时忽被她这大胆的动作吓一惊,但又不舍得移动。
而且,方才那股悲壮之感,蓦地消灭于乌有之乡,代之而起的是千种悱恻缠绵,回肠荡气。
他纠正自己地想道:“不对,我方才说错了,我此行若不得手.死的并不是我啊!”
只听她悄悄道:“这会儿时间一交过得特别快,这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你奇怪么?我也奇怪自己的大胆,但当一个爱花的人,痛惜地想将飘摇欲萎的花朵扶住,雅人们不会嗤晒吧?是么?”
钟荃无言地听着,他察觉她的声音,带着梦幻的味道,他默默地体味着。
忽然想起她只有四个时辰的生命,假如没有办法弄回解药,那么,她有什么遗言和未了之愿?
却听她低吟道:“恨不得飞长绳于青天,系西驰之白日……”
余音袅袅,凄楚之极。
钟荃不忍卒听地叹口气。试想谁能用绳子将西驰的白日系住不动啊?千古以前的诗仙李白,慨然地感叹了这么一句,便使后来多少人,为了此情此景,而柔肠百转,郁动于心?
他终于问道:“假如我四个时辰后不能归来,你……而且还有什么未了之事?”
她猛然一震,歇了片刻才道:“明知一死了百愿,无奈余哀欲绝难。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了,若你亥时过了还不回来,而我尚未死的话,我会早点结束自己的。”
第二十二回 他生未卜此生已休
他们拥抱了一下,钟荃站起来,但觉室中有点昏暗。
“现在是时候了,暮色已临,足够我隐蔽身形,我还要去会一个朋友,我这就要走了。”
她轻轻啊一声,上身倾前一点,但凄然一叹,翻身伏倒在床上。
钟荃一咬牙,转身出房。
前面有人匆匆而来,叫道:“师弟,你怎么啦?潘兄寻来了。”
原来钟荃面色煞白,眼中杀气蒸腾,和平日淳厚的样子迎异,他抬眼时,邓小龙身后正随着那矮胖的潘自达。
背上的金剑和金黄色的丝绦结,闪闪耀眼。
他诡异地微笑一下,没有说话。
邓小龙忙道:“这位潘兄找到我,正好你回来的消息也传来;愚兄便带他……”
潘自达忽然尖叫一声,把他的话打断了。
那对诡异的眼光,此刻呆在天井角落的一处竹架上。
钟荃回眼一瞥,发觉那竹架上,不知几时已站着一只逾尺的白鸟。
缩爪闭目,正在睡觉。正是陆丹那只异禽白鸯。
“潘兄认得此鸟么?”钟荃随口问道。
潘自达支吾一下,道:“不,我从来没有见过,只因这白鸟长相十分神骏,是以惊讶。”
邓小龙在一旁皱皱眉头,却没有做声。
那潘自这又道:“你提过那受琶针所伤的人,可在此处?就在那房中?”说时用手指指钟荃刚刚出来的房间。
钟荃点点头,潘自达立刻面色变了一下。
但钟荃并没有察觉,只担心地道:“时间无多,不知来得及与否?师兄,你有什么消息没有?”
邓小龙摇摇头,却注意地瞧着潘自达的神情。
潘自达勉强他尖笑一声,道:“且让我瞧瞧伤势,或许有其他办法。”说着话,一径洒步直闯入房。
钟荃早知陆丹伤处不能示人,忙道:“不必看了,但也好罢,潘兄己去瞧瞧。”
他仍然存有万一之想,是以终于同意让潘自达瞧瞧,这都因太过关心之故。
大凡有一件事情和自己有莫大的切身关系,必定会有那侥幸之想,而不能理智地判断坚持。
潘自达并不管钟荃怎样说,眨眼间已推开房门而入。
钟荃忙跟了进去,邓小龙也紧跟着进房。
陆丹此刻正在床俯卧着,房门一响,便转身反头来瞧。正好和潘自达打个照面。
潘自达两颊上肥颤欲坠的肉团颤动着,诡笑一下,但眼中却流露出极奇异的光芒。
邓小龙早已抢前数少,回头一瞥,便暗悟于心地哼一声。
钟荃一径走到床边,温声道:“哪位是潘自达兄,他也曾被齐玄的游丝毒针所伤,故此请他来瞧瞧你的伤势。”
陆丹的眼光早已收回来,除了在收回时掠过邓小龙面上一下,认得是钟荃师兄后,便停在钟荃面上。
这时地公然伸手扯住钟荃的衣襟,摇晃道:“你这人呀真是……我的伤处怎可以……你倒是问问他有解药没有才是正理呀。”
钟荃歉然地微笑一下,转头去跟潘自达说话。
陆丹这时又将眼光移到邓小龙面上,只见他阴骛地紧盯着那姓潘的。
她心中动一下,忙移开眼光,去瞧瞧那潘的。
正好和潘自达那对奇异的目光相接,芳心里又是一动。
潘自达径自向她道:“我没有解药,但我能克住齐玄老儿的金蛇,你到底伤在什么地方?”
他的话夹有南方口音,本来就甚难听,此刻又尖着嗓子说,更觉其刺耳。
钟荃代她答道:“潘兄别问了,有点不大方便,赶快弄到那金蛇要紧。她已取下峨嵋化毒丸,迫聚住毒气,但目下只有三个时辰不到的时间。”
潘自达震动一下,哦了一声,眼光移向钟荃面上,但随即又垂下,不瞧任何人。
旁边的邓小龙双目如炬,瞬也不瞬地注视着他,即使现在只剩下半边面可以观察,但仍不肯放松。
钟荃沉吟一下,忽然问道:“昔年曾有一位厉害的使剑名家,便是海南剑师归元,潘兄可认识么广
潘自达倏抬头,尖声道:“那便是家师。”
邓小龙失口轻暧一声,心中确定了一事。
陆丹却没有什么动静。
只因海南剑师归元,昔年确以心狠手辣,剑法奇诡传誉天下武林。
但自从败于铁手书生何培剑下之后,自尔便销声匿迹。
事至如今,到底隔得太久了,陆丹虽知海南有这一派,却不致有什么惊异反应。
不过,她也多望潘自达一眼,便发觉了他背上宝剑有异。
除了颜色不同之外,那剑把的形式和自己的太白剑,毫无二致。
钟荃见他神色不善,明知当年之事仍芥于心,忙道:“家师叔曾对小弟提及过令师,言下对令师剑术之佳,极是倾慕,想不到潘见乃是海南传人,小弟失敬了。”
他微歇一下,又道:“我们不如立刻动身,小弟略知那齐玄囚禁之处。”
邓小花这时才出声道:“现在天色才暮,你们此去相府,实不亚于龙潭虎穴。”
他说话时,一径偷觑着潘自达神色。
须知邓小经外号无计星,满肚子都是计谋,心细如发,智虑如海,焉有不知钟荃心急之理。
他这几句话,自然另有道理。
果然他的话未曾说完,潘自达已气冲冲道:“相府又怎样,以我看来,不过是几所房子,藏着一些饭涌而已,岂能阻我出人。”
陆丹粉脸变色,怒哼一声。
但潘自达正说得激昂,没有听到,继续道:“我和齐玄也有怨仇,若不是钟兄也有关系,简直不必多加钟兄同行,我自个儿便可以把那齐玄老几擒回来,钟兄我们走。”
邓小龙忙道:“潘兄的话,邓菜自然信得过,但敞师弟江湖阅历尚浅,凡事但盼潘兄做主,邓某尚有几句话要对敝师弟说,请潘兄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