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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然转身,狄青大踏步离去,长枪般的身躯,挺得笔直。
八王爷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露出奇怪的表情,想对狄青说什么,终于还是叹口气,喃喃道:“羽裳,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要救你回来!一定!”
天有云,浓云若龙,出了汴京,青山似洗,万木啸风,好一派壮丽山河。
塞下秋来,风景迥异。
京城的秋,就算冷,也带着冠盖的鲜艳、鲜花的柔弱、市井的喧嚣,但塞下的秋,一望千里,总带着苍茫的黄、黯淡的灰,还有那流动的青色。
一只大雁鸣叫声中,南飞而去,虽独,但无眷恋之意。千里荒芜中,不时传来羌笛悠悠,轻烟若霜,更增天地间的苍凉之意。
晚风连朔气,新月照边秋。
本是有些荒凉的西北军州之地,也有繁华的地方,那就是延州城。
延州城,实为西北第一城池。延州城故址本是丰林县,其城本是大单于赫连勃勃所筑,本名赫连城。
后来宋立国,西北有乱,西平王李继迁在西北杀出一片天空。大宋为抵抗横山西的党项人出兵犯境,这才又重修赫连城,改名延州城。
延州城依山而建,有延河横穿,占据地势,易守难攻。
大宋经营许多年后,延州城已成为西北第一大城,更因西北数十里外,有眼下边陲的第一大寨金明寨,号称拥兵十万,延州城有金明寨做盾,看起来已固若金汤。
故西北流传一个说法,寨中金明,城中延州!
羌笛城外悠悠,丝管城内繁急,就算已在寒晚,延州竟也很是热闹。
延州城内,竟也和汴京一样,满是繁华之气。丝管之声,是从延州知州府传出,府上高位端坐一人,肤色白皙,颌下黑须,有双保养的如女人般的胖手,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捋着胡须。
那人华服高冠,正眯缝着眼看着堂中歌舞,可神色间,隐约有丝忧思之意。
舞急歌清之际,突然有兵士入内禀告道:“范大人,狄青求见。”
范大人皱了下眉头,不耐烦的回了句,“不见。”
旁边有一参军模样的人道:“范大人,狄青这一年来,不停骚扰大人的安宁,总是这样,也不是个办法。”那参军黑面黑须,肤色也是黝黑,有如烧焦的木炭,和范大人倒成了鲜明的对比。
范大人想想,叫住了兵士,问道:“耿参军,依你之意,如何应付这个狄青呢?”
耿参军道:“卑职这几天查了下西北各地的边防情况,知道新寨指挥使丁善本死了……”
范大人心中奇怪,打断道:“丁善本正当壮年,怎么会死呢?”
耿参军道:“根据新寨传来的消息,说他是出寨巡视情况的时候,被野蛮的羌人所杀。”
范大人心中微颤,暗想这戍边的官儿不好做,总是打打杀杀,好不晦气,我什么时候才能回转汴京呢?
范大人叫做范雍,去年还是个三司使,是个优差。可自太后不再垂帘后,赵祯开始亲政,借故说边陲吃紧,就将范雍派到延州任职。范雍眼下为延州知州,又是陕西安抚使,可算是西北第一人,能调动西北的千军万马,若论职位,只比三司使要高。
可范雍很不喜欢这个官儿。边塞太冷、太荒、而且又没有什么油水,就连花儿开得都不艳。范雍没到延州的时候,就已厌恶延州。不过范雍知道,他并没有选择。他在汴京的时候,就一味的巴结太后,天子亲政了,肯定要肃清太后的党羽,他范雍,算是太后的一根羽毛了。
一想到这里,范雍就忍不住地叹气,后悔自己没有什么先见之明,若是和狄青一样,提前巴结赵祯,那就好了……
人生就在选择呀,不经意的一个选择,就可能改变了后半生的命运。范老夫子有些悲哀地想到。
想起自己选择失误,范老夫子歌舞都无心思看了,摆摆手,示意歌舞暂停。又想到,这个狄青,听说是拥天子那派。这一年来,天子亲政,好像也有对西平王元昊用兵的迹象,可天子传下的圣旨为何吩咐说,“狄青有功之臣,不必重用呢?”
原来狄青一年前就到了西北,具体如何安置,当然由安抚使兼延州知州的范雍负责。
范雍到边陲后,就把众殿前侍卫分到各处,他分派王珪、武英、张玉等人的时候,没什么迟疑。可处理狄青的时候,很是挠头。
因为这个狄青是天子钦点,三衙派出的殿前侍卫!
范雍虽觉得狄青比他的地位相差十万八千里,可此事既然和天子有关,他就不敢怠慢。不过圣上在狄青的调令上,亲笔写了一句,“狄青有功之臣,不必重用!”这让范雍很费解。
赵祯写这句,其实就想让狄青在边陲走一圈,不必担当什么职位,若厌倦了边陲的事情,就再回京城任职好了。赵祯对狄青,还是很有感情的。
狄青虽是赵祯的臣子,但赵祯心中,还希望当狄青是朋友。
赵祯的心事没有在调令上写出来,倒把范雍范大人为难得够呛。范雍左思右想,只好找各种理由,给狄青加俸,但不让狄青担当边陲具体的职位,这种处置方法,让狄青这个有功之臣死不了,又没什么危险,算不上重用,范雍也就可以给朝廷交差了。
范雍把对狄青的处理办法又上奏到了朝廷,天子亲自回道:“准!”
范雍洋洋得意的时候,又有点诚惶诚恐,不解赵祯为何对一个低贱的殿前侍卫这么看重呢?
狄青转瞬就在边陲一年,整日游手好闲,范老夫子也不理会。但最近党项人好像要过肥秋,不停在边陲出游骑掳掠西北百姓,造成边陲吃紧。这个狄青隔几日就来请命一次,希望能到边陲最前的地方去作战。
范雍哪敢派这个供养的狄大老爷前去最危险的地方?因此百般推搪,不想狄青不依不饶,范雍很是不耐烦。
想耿参军说的也有道理,范雍沉吟道:“丁善本死了,和狄青有什么关系呢?”
耿参军道:“丁善本是新寨的指挥使兼寨主,他死了,新寨就缺人统领了。范大人若把狄青派到那里当差,他以后就不会天天烦扰大人你了。”
范雍拍案笑道:“好主意,快去把狄青叫来。”
河北塘泺,陕西堡寨,可说是大宋边防特色。
大宋北防契丹,因失幽云十六州,北疆门户大开,导致契丹兵马动辄南下。眼下大宋虽说与契丹和好,但总提防契丹人反复、长驱直入,是以根据河北地势低、湖泊多的特点,将大小湖泊加以疏通贯穿,甚至部署船只水上巡逻,限制敌骑。
而陕西之地,却无河北河流湖泊的特点,时刻被党项铁骑威胁,自太祖之时,就开始以县为基础,修建堡寨以防西北铁骑,到名将曹玮知秦州之时,甚至修建了三百多里宽深达近两丈的堑壕,和堡寨相互呼应,抵挡西北的铁骑。
这修建堡寨、挖掘堑壕的事情,到赵祯即位后,也未停过。这就导致大宋西北边陲,堡寨难以尽数,接连蜿蜒,有如移动的长城。
新寨在延州东数十里外,因为西北有金明大寨和延州城顶着,因此新寨地理位置不算扼要,范雍也不看重那地方。如今新寨年久失修,不过千余厢军把守,把狄青派到那里当个寨主,一来没危险,二来算不上重用,俸禄再给加点,支走狄青,讨好天子,岂不是一举两得?
范雍想到这里,笑容如水上泡沫般浮起,可见到狄青哭丧一样的走进来,又忍不住扳起了脸。
狄青容颜憔悴,胡子拉碴,身上还有些酒气。但狄青还是狄青,那风霜尘土并没有让他失去俊朗,反倒让他身上,带有一股难洗的沧桑动人之气。
更让人心动的是狄青那双眼。那眼眸中,有些不屈、有着执着、有着伤情、有着惆怅。那亮如天星的一双眼,偶尔的眨眨,自有一股苍凉凌厉之意。
狄青如把刀,只是被破旧的刀鞘包裹,但隐隐间,刀锋已现。
没有谁知道狄青这一年来,如何度过,只有狄青自己明了。
范雍不看狄青的眼,只注意到他衣冠不整的样子,心中虽厌恶,还能和颜悦色道:“狄青,本府已想到要安排你去哪里了。”
狄青倒有些诧异,问道:“不知大人要将卑职派往何处呢?”
一年了,转眼间狄青在边陲游荡了一年有余。他每次想到这里,都是忍不住的心痛。范雍不让他任职,反倒让狄青无官一声轻,全力寻找香巴拉的秘密。
可他走遍了延州,关于香巴拉的所在,还是一无所获。
他甚至觉得,这不过是个美丽而又残酷的传说,但转念又想,真宗、八王爷、太后和郭大哥都信香巴拉,绝非无因,他狄青不能放弃,他一定要坚持找下去。
羽裳,你等我!
那承诺,此生不变。
范雍向耿参军望去,咳了声。耿参军会意,一旁道:“狄青,月余前,新寨指挥使丁善本被羌人所杀,那里危险,缺人统领。范大人因此派你前往新寨任指挥使兼寨主,你要好好做事,莫要堕了宋军的威风。当然了,若能给丁指挥报仇,那是更好了。”
范雍一旁忙道:“边陲之事,以和为贵,狄青,你也莫要惹是生非。若是引发和羌人的冲突,可莫怪本府事先没有吩咐。”
狄青心道,羌人砍的不是你的脑袋,你当然以和为贵了。游荡一年,他寻找香巴拉的心还坚定,但觉得总要换个办法,凭自己摸索只怕不行。
想到这里,狄青躬身施礼道:“卑职谨遵大人的吩咐,先行告退。”
他倒是说走就走,转眼没有了影子。范雍暗想,我调令还没有出,你着急去死吗?可懒得和狄青交谈,吩咐道:“耿参军,你快去办妥此事吧,以免狄青屁事不懂,和新寨军发生误会。”待耿参军离去,范老夫子一示意,歌舞再起。
耿参军出了知州府,见狄青正在府外站着,黑脸上露出丝笑意。
狄青上前施礼道:“有劳耿参军了。”
耿参军笑道:“郭大人已对我说了情况,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狄青,新寨虽小,但人若是龙,终有用武之地。只盼你……莫要辜负了郭大人的心意。”
狄青点点头,再施一礼,转身离去。
原来耿参军本叫耿傅,和郭遵曾是旧识。自宫变后,京中变化极大,郭遵也自请出京到了西北,眼下为延州的西路都巡检使,负责延州的安危。他知狄青已不想这般游荡,这才请耿傅想办法。
因此今日狄青求见,耿傅这才一旁建议,倒与范雍一拍即合。
狄青在延州又留了一日,第二天一早,耿傅就将调令文书径直给了狄青。狄青接了委派文书,当天出发,新寨离延州城不过数十里,狄青黄昏时就到了新寨。
新寨是依山修建的堡寨,狄青到了新寨,见碧山倚暮中,大雁一行在晴空飞翔,忍不住的向东望了半晌。
他披着晚霞进了新寨,见寨门敝旧,防御工事大多破旧不堪,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这种防御,若碰到重兵攻打,当然抵挡不住。可狄青转念一想,新寨西有延州城,西北有金明寨,这地方有如鸡肋,不废弃就不错了,还能指望谁重视此地?
狄青轻易的进了新寨,也无人留意。
眼下虽说党项人时有骚扰,毕竟还是小摩擦,因此新寨根本没有战意,甚至可说是防备稀松。
狄青并不急于去寨中的官衙,只是骑马在寨中游荡,见到路边搭着间简陋的竹棚,勉强能遮风挡雨。竹棚里面摆了些桌凳,斜挑出一面青色的酒旗,就算是家酒肆了。
边陲多简陋,这样的酒家倒随处可见。
狄青下了马,入了酒肆。他并非想要借酒浇愁,而是知道这种地方,无疑是探听消息的最好所在。
但这一年来,他不知道走过多少酒家,踏破了多少鞋底……消息他是知道不少,但没有他需要的东西。
狄青落座后,微觉失望。
酒肆中,坐着几人闲饮,都是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酒肆尽头,坐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端着酒碗的手有些颤抖,见狄青进来时,好像吃了一惊,但见到狄青的脸后,舒了口气。
狄青目光锐利,早将那年轻人的神色看在眼中,心中难免有些奇怪。他看出那年轻人不是醉,而是怕,他怕什么?
狄青并没有多想,也懒得去管闲事,才待叫些酒菜,就见有两个汉子走进来。左手的那个汉子紫铜脸色,仪表堂堂,右手那汉子一蓬浓密的大胡子,眉毛却是悉疏,但难掩风霜之意。
狄青瞥了眼,心中想,只有边塞之地,才多有这种粗犷的汉子,看他们的服饰,应该是这里的守军。
那两人落座,紫铜脸的汉子一拍桌案道:“伙计,先来两斤酒,半斤羊肉。再来十个炊饼。”
伙计对那紫铜脸的汉子笑道:“廖都头,今日不当差吗?”又对那虬髯汉子道:“葛都头好。”
狄青心道,“新寨是小寨,按说领军的人就是指挥使、副指挥使和都头、副都头,这两人都是新寨的都头,应该是我的手下。”
廖都头骂道:“废话,我当差怎么会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