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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青只来了两日,但新寨上下已传诵着这个传奇的名字,就算打铁的老汉都已知道了狄青。
有些人,岂不注定就是个传奇?
狄青从简陋的铁匠铺望过去,掠过刀剑,目光停在铺中木架上的一青铜面具上。
狄青想找的就是面具!
他知道自己面容俊朗,疆场上难以摄众。可最要命的是,他如果剧烈用气,面部就会发抖,眉毛眼角、甚至嘴角都会大跳,他不想手下的兵士看到这种情形,更不想让兵士觉得他像害怕,所以他想要找个面具遮掩。
他第一眼见到那面具,内心就有阵悸动,他喜欢那面具,喜欢那面具上流露的不屈之意。
面具狰狞,嘴角还有两颗獠牙,在苍茫的日暮下,整个面具泛着淡淡的青光。
就算那落日的余晖耀在其上,也不能改变面具的森冷萧肃。
狄青望着那面具,那面具空洞的眼眸也在望着他……面具打造的极为精细,栩栩如生,狰狞中还带着分不屈的战意……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这才问道:“这面具……是代表哪个人呢?”
“是刑天!”一个略带泉水清冷的声音道。
狄青向声音来处望去,遽然见到一双黑白分明眼眸。狄青心头一震,身躯晃了下,才发现铁匠铺的角落坐着个女子。
那女子,他竟然是认得的。
就在清晨,这女子泼了他一盆水。他没想到,竟在这里和她再次相遇。
女子衣着朴素,相貌寻常,唯一特别的是,她腰间还系着那条蓝色的丝带。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
狄青此刻发现,女子年纪绝不大。只是她特有的那种冰冷淡漠,往往让人忽略了她的年纪,甚至忽略了她的相貌。
狄青并不知道,他走进铁匠铺的那刻,少女的目光就已如夕阳般,落在他身上。他本不是这么粗心的人,是那少女太过沉寂,还是那面具太让人心悸?
狄青想着心事,回以一笑,喃喃道:“原来是战神刑天……怪不得……老丈好手艺……这青铜面具,可卖吗?”
那少女冷冰冰道:“不卖。”
打铁老汉责怪道:“飞雪,莫要任性。指挥使,她说笑的,小孩家不懂事,她让我打造这个面具玩,我今天才打造好。飞雪,指挥使既然喜欢,就卖给他吧,好不好?爷爷明天就再给你重新打造个一模一样的面具?”
那少女仍是回了两个字,“不卖!”那两个字斩钉截铁,谁都听出她的决绝之意。
老汉急得直搓手,只是道:“这孩子……这孩子……指挥使,你不要见怪。”
狄青暗想,“原来这女子叫做飞雪,这名字倒不像乡下女子的名字。”落寞笑道:“无妨,我就是问问。”他又望了那面具一眼,转身就要离去,他虽喜欢那面具,但不会夺人所爱。
飞雪见狄青要走,突然问道:“喂……狄青,你可知道,刑天是什么人?”
狄青止步,半晌无语。他当然知道刑天是什么人,据古书记载,“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刑天不是人,是个悲情的神!
刑天虽遭黄帝断头,仍不屈而舞,誓与黄帝斗下去!
狄青知道那面具代表着刑天,也就明白自己为何喜欢这面具,更明白那面具中不屈和斗志的含义,也叹息老汉这面具铸的传神。
狄青不解的是,那少女为何要问?
飞雪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我喜欢刑天。”
狄青转过身来,望向飞雪道:“我也很喜欢刑天。”
飞雪双眸亮了下,有如流星闪过,她郑重的从木架上取下那面具,口气虽依旧清冷,但那其中又像饱含真情,“喜欢的东西,不应该卖了,对不对呢?”
狄青点头道:“对,若是真心喜欢,多少钱都不应该卖。喜欢的东西,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他有些心酸,却是有感而发。
飞雪秋波流转,漫过狄青的双眸,双手将那面具举到狄青胸前道:“这面具虽不能卖,但可以送给你。”
狄青怔了下,见那双眸中满是真诚,终于双手接过了面具,沉声道:“谢谢你!”
飞雪笑容如轻烟般淡,让人见到她的笑、她的眼,就会忽略了她的面容。
“我让爷爷做了这面具,就是要送给一个人。我没想到,那人是你。”
狄青很奇怪,不解飞雪说的是什么意思。
飞雪凝视狄青,突然道:“如果我让你做一件事,你会不会答应我呢?”
狄青皱眉道:“那要看什么事了。我若力所能及,可为姑娘效劳。”他也不想白拿飞雪喜爱的面具。
飞雪双眸突然变得秋潭般的深远幽冽,她望着狄青半晌,终于摇头道:“你不会答应我了,因为你还要去作战。”
狄青怔住,不知如何回答,更不明白飞雪为何如此肯定他不会答应?
“可我一定会让你答应我的,因为你和我一样的……”飞雪没有再说下去,眼神坚定,表情肃然。
狄青忍不住道:“姑娘为何不说要我做何事呢?”心中奇怪,“我怎么会和这姑娘有什么相同的地方?”
飞雪叹口气道:“你若不答应,你难受,我也难受。既然如此,我何必说出来呢?”她摇摇头,不再多言,回转到原先的位置上坐下来,再不看狄青一眼。
老汉也是摇头,像对孙女无可奈何。
狄青指尖触摸着那青铜面具,感觉着其中的森冷之意,又望了飞雪一眼,见到她在长凳上,抱膝而坐,双眸望着黯淡的天际,似不愿再多说什么。
狄青只觉得飞雪很是奇怪,但关心兵士准备的情况,向老汉告辞,带着那面具缓步走出了铁匠铺。
狄青走出铁匠铺的时候,感觉飞雪又望了过来,强忍回头之意。
幽静的秋空中,孤雁徘徊。
狄青离开之际,耳边只听着那少女喃喃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类,化去不复悔……”
不知为何,他心口有些发疼,有种难言的感觉,似乎不想离别,又像是正失去一件极为宝贵的东西……
那种感觉,竟如此的强烈!
第六章对攻
红日东升,大河如带。
塞下的秋晨,草木凝露,虽带萧瑟,也有着勃勃的生机。狄青前望大河斜去时,阳光正照在河上,河水粼粼生光,上面有如铺了层淡金。
狄青带兵趁夜色疾行,寻捷径,奔风尘,如今已到了保安军内。
前方就是洛水,保安军有党项人铁骑出没,这么说,从进入保安军的那一刻,随时都会有恶战发生。
狄青望着洛水壮丽,见手下兵士已有疲惫之意,说道:“休息一个时辰。”心中却在回忆着见飞雪的情形。
他那时候有着强烈不安,可飞雪说的没错,无论什么,都阻挡不了他带新寨军去赶赴保安军。
有时候——有些事情,是有些人必须去做的。
新寨军听到狄青的吩咐,舒了口气,负责供给的兵士立即沿着洛水旁埋锅做饭,有人忍不住用清凉的河水洗下脸上的尘土,感受那惬意的凉。
狄青不停的在想,他究竟错过了什么呢?飞雪这女子很奇怪,她到底想让他做什么事情呢?他想不明白。
正沉思间,葛振远从远处策马而回道:“启禀指挥使,西北面暂无敌踪。我派新寨最快的骑手——快马甘风带几人在二十里外留意动静。”
狄青点头道:“好,你辛苦了,先休息会吧。”
狄青在行军的过程中,已开始了解军中的每一个人。
算上狄青,这次新寨共派出二百一十三人来支援保安军的堡寨狄青将这些人编成五队,分为骑兵队、突击队,弓箭队、侦察队和供给队。每队最多五六十人,最少的供给队不过十数人。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狄青第一次领军,但看重每人的性命,极重先侦后进,避免众人一头撞入对手的埋伏,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狄青派葛振远带军中数人,骑最快的马儿负责前侦。他又将长枪手、刀斧手、挠钩手均编入突击队,由廖峰、司马不群指挥。副都头鲁大海眼睛虽不大,但射术极佳,掌管弓箭手的调度,铁飞雄则带人留意后方的动向。
西北缺马,新寨因为寨小,更是马匹寥寥。孙节费尽心力,为狄青搜集了五十多匹马儿,狄青把马儿悉数带出,组成个小小的骑兵队。
骑兵队人不算多,但在这二百多人中,已是不容忽视的一支队伍。
狄青亲自掌控骑兵队。
众人见狄青统领井井有条,不急不躁,又多了几分信心。他们全不知道,狄青也是初次领兵作战,能会这些,很大原因在于平日有心,再从郭遵口中习得一部分。
狄青很镇静,装作指挥若定的样子。他知道他是新寨军的定海神针,他绝对不能慌,更不能失去冷静。
他有责任带着这些人再平安的回返新寨。
葛振远已翻身下马,稍事休息。
捧了河水洗洗脸上的尘土,葛振远突然道:“这里再向西北五十里,就到德靖寨,指挥使……听你的意思,上面让我们随机应变的支援德靖寨和园林堡,你奔洛水而行,可是先去德靖寨看看吗?”
狄青望着远方山青如洗,问道:“德靖寨的守将是谁?”
葛振远立即道:“是刘怀忠。据我所知,他本是党项人。”
狄青双眉一扬,只是哦了声,心中想到,葛振远为何特意提醒刘怀忠是党项人呢?难道是不信任刘怀忠?狄青知道,眼下大宋戍边的将领,很多人其实是党项人。就算是金明寨统领十八路羌兵的铁壁相公李士彬,本来也是党项人的。
党项人也有忠于大宋的,就像很多宋人也投靠了元昊一样。
听说元昊手下的中书令张元,本来就是宋人。
狄青回过神来,见葛振远还在望着自己,说道:“眼下要……”话音未落,就见葛振远眼中露出惊异之色。
狄青霍然扭头,顺着葛振远的目光望过去,脸色微变,双眸凝视。
上游澄净开阔的水面上漂来一物。
不是物体,水上漂着的是一个抱着浮木的女子!
这里怎么会有女子投河?
河水流淌,带着那女子又近了些。新寨军也纷纷发现了异常,站起来望过去,微有喧哗。
河面上那女子身着甲胄,腰身一束,长发散落,遮住了半边的脸庞。
青的山、绿的水、金的河,黑的发一丝丝的凝在那苍白的脸上,本是一副绝佳的画,但众人见了,只觉得惊心。
狄青已喝道:“救她上来!”
有两士兵冲到河中浅水处,等浮木飘过时,伸出挠钩,勾住了圆木。有旁的兵士帮手,将那圆木拖到岸边。有个士兵抱着那女子上岸,将她平放在草地上,对狄青说道:“指挥使,她脑后有伤,但应该没有喝到多少水,所以极可能被打昏时落水,又碰巧抓住了浮木。”
狄青听那兵士分析的颇有道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兵士忙道:“属下寿无疆。”
狄青有些好笑,“看来你也会点医术了,不然怎么能万寿无疆呢?”
众人笑,诡异的气氛稍有淡化。寿无疆道:“属下武技不行,但的确会点医术,这次报名支援保安军,做个火头军,倒不奢望杀几个人,若能救几人,就心满意足了。”
狄青道:“你这小子就不怀好意……”
寿无疆一怔,问道:“指挥使为何这么说呢?”
狄青扳着脸道:“你想救人,不是就想我们负伤?这个……我可不想。”
寿无疆满是惶恐,搓手道:“属下绝非此意……”他急的额头汗水冒出,狄青笑道:“我允许你将功赎罪,将这女子救醒吧。”
寿无疆这才醒悟狄青是开玩笑,暗想这指挥使看起来抑郁,说话倒有趣,点头道:“属下尽力而为。”他伸手从怀中取出扁盒,打开后,现出里面的银针。狄青心道,这小子也会针灸,不知比起王神医如何?正沉吟时,西北向马蹄声急骤,有一骑飞驰而来。
马上竟有两人。
狄青举目望去,见到马上一人是侦察队的兵士,而那兵士身后还带着个人,那人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狄青快步迎过去,喝道:“何事?”
新寨兵下马道:“指挥使,我们见有一德靖寨的兵士前来求援,故带回请示指挥使。此人有德靖寨刘大人的求救手谕。”
狄青接过手谕,见上面只写着“急援”两字,上面盖的的确是各寨专用的印记。
求援那人勉强抬起头来,断断续续道:“你……是……新寨指挥使?”
狄青点头问道:“德靖寨现在如何?”
那人道:“党项人五路出兵,一路攻打德靖寨,足有七八千人马,另外两路攻打栲栳城,其余两路去取园林堡。刘大人浴血奋战,死守德靖寨,天明时党项人退军,刘大人分出几人快马出来求援。我路上还杀了几个党项兵,侥幸杀出来,不想碰到了你们。”他喘息稍均,急道:“这位指挥使,我请你快些出兵,去救刘大人。”他说到这里,剧烈咳嗽两声,用手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