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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萧十一郎却忽然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吃东西的声音。
苏州的女人都喜欢吃甜食,车窗是关着的,萧十一郎悄悄从车窗旁的空隙看进去,这两个女人竟在吃芝麻糖?
若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怎么会有心情吃芝麻糖?
萧十一郎的手突又冰冷。
就在这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几件不合理的事。
三更半夜,外面有人忽然敲门,应门的怎么会是这家人的主妇?
以他们的身份,家里当然有童仆的,那些男佣人都到哪里去了?
一个中年妇人,怎么会在自己的小姨子面前,叫自己的丈夫“死鬼”?
在这种情况下去找人,她们身上怎么还会带着芝麻糖?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自己刚才以为算准了的那五六点,每一点都算得大错特错,竟没有一点是真正算准了的。
她们现在目的,显然是调虎离山之计,故意要将他引出城去。
也许她们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人。
既然如此,轩辕三成想必一定还在城里,在一个萧十一郎从不会算到的地方。
轩辕三成显然很懂得人类心理的弱点。
萧十一郎凌空翻身,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去,回到吕掌柜的屋子。
屋子里居然还有灯光,也还有人声。
“掌柜的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盼菩萨保佑他平安回来。”
萧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难道他又算错了?
这时屋于里又有个老太婆的声调:“大娘出城去找人,不知道找不找得到?”
难道她们真的是出城找人的?
萧十一郎正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几个耳光的时候,心里忽然又掠过了一道灵光。
吕大娘她们,是从隔壁一条巷子上车走的,临走时也没有说要到哪里去,这两个老妈子,怎能知道她要出城?
莫非这又是疑兵之计,准备万一又有人来时,说给他听的?
轩辕三成本就是个十分谨慎的人。
厨房里居然也有灯光亮着,这种时候,当然不会有人去做饭的。
这种人家,一定知道小心火烛,半夜里怎么会还在厨房里点着盏灯?
萧十一郎冲过去。
厨房里只有灯,没有人。
屋角里堆着一大堆新劈的木柴,可是从灶洞里掏出来的,却是煤炭。
既然烧的是煤,堆这么多木柴干什么?
萧十一郎长长吐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总算找到自己要找的地方了。
柴堆下果然是条地道的入口。
掀起块石板,走下石阶,地道中有两个门,一个是开着的。
右面的一扇桧木门,很厚,很坚实,从里面紧紧的关着。
萧十一郎抽刀,劈门,一脚踢开,就看见了轩辕三成。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看见过轩辕三成如此吃惊。
他吃惊的看着萧十一郎,怔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你毕竟还是找来了。”
地室中的布置居然很华丽,还有张很大,很舒适,铺着绣花被的床。
风四娘就昏在被里,死灰色的脸上,已有了红晕。
萧十一郎也长长吐出口气道:“你想不到?”
轩辕三成忽然间已镇定下来,微笑道:“我实在想不到,因为你本不该来的。”
萧十——郎道:“哦!”
轩辕三成道:“你已答应过我,绝不反悔,也绝不跟踪。”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既然没有反悔,也没有跟踪,我是为了另一件事来的。”
轩辕三成道:“什么事?”
萧十一郎道:“我要来杀了你!”
他的回答很干脆。
他的手里还握着刀。
轩辕三成从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刀。
他忽然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这双眼睛和这柄刀的光芒笼罩下。
萧十一郎冷冷地道:“这次你最好也不必再用风四娘来要挟我,因为只要你的手指动一动,我就要出手。”
轩辕三成笑道:“现在她已是我的人,我怎么会用她来要挟你?”
萧十一郎道:“你若死了后,她就不再是你的。”
轩辕三成点点头,这道理他当然明白:“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不杀了我?是不是还想要我将冰冰姑娘的下落告诉你?”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又笑了笑,道:“我既然反正已要死了,为什么还要将冰冰的下落告诉你?”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很难对付的人,我果然没有看错。”
轩辕三成道:“但我却是个生意人,只要跟我谈交易,就不难了。”
萧十一郎道:“你要我放了你,你才肯将冰冰的下落告诉我?”
轩辕三成道:“这交易你并不吃亏,你自己也说过,杀人对自己更没有好处。”
萧十一郎道:“我怎知你说的是真话?”
轩辕三成道:“生意人最大的本钱,就是‘信用’两个字,我若不守信,谁肯跟我谈交易?”这并不是谎话。
萧十一郎也本来就没有真的要杀他:“好,这交易做成了。”
轩辕三成笑道:“你看,跟我谈交易,是不是一点也不难?”
萧十一郎道:“冰冰在哪里?”
轩辕三成道:“我已将她卖给别人了。”
萧十一郎面色变了。
轩辕三成道:“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当然要做生意,何况我早已看出她中毒极深,若是留着她,岂非还要替她收尸?”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将她卖给了谁?”
轩辕三成道:“你先走到这里来,让我站到门口去,我就告诉你。”
萧十一郎只好忍住怒气,他当然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余地。
轩辕三成走到门口,才缓缓道:“我已将她卖给了花如玉。”
萧十一郎动容道:“花如玉的人在哪里?”
轩辕三成道:“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他也是个生意人,他绝不会将自己高价买回去的货色,拿来自己用的,所以只要你出的价钱对,说不定还可以将冰冰原封不动的买回来。”
萧十一郎沉住气:“我连他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
轩辕三成道:“你放心,我保证他一定会给你个机会的,因为他也知道你是个买主。”他已走出门,突然回头笑了笑,道:“还有件事,我也要告诉你。”
“什么事?”
轩辕三成笑得很神秘,忽然道:“你现在虽然已将风四娘抢了回去,可是你也一定会后悔的。”
萧十一郎掀起了被,又立刻放下,用这丝棉被裹起风四娘,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
他生怕轩辕三成将地道的出路封死。
但轩辕三成却好像根本没有这意思,因为他也知道这样做根本没有用的。
所以萧十一郎更不懂。
他实在想不到自己会有什么好后悔的。
棉被下的风四娘,就像是个刚生出来的婴儿赤裸着。
直到现在,她还没有醒。
萧十一郎既不愿回到自己那地方去,也不愿回连云楼。
这些地方都不安全。
事实上,无论谁带着个用棉被裹着的赤裸女人,都很少有地方可以去。
现在东方已微现曙色,他当然也不可能带着风四娘满街走。
所以他只有选择这地方。
这里是个很偏僻的小客栈,窄小阴暗的屋子,小窗上糊着的纸也已发黄。
萧十一郎坐在床上,看着风四娘,只觉眼皮越来越重。
这一夜实在过得很长而艰苦,他几乎很少有机会喘口气。
他的酒力也在退。
这正是一个人最容易觉得疲倦的时候。
屋子里偏偏只有一张床,一张很小的板凳,他既不能站着睡,又不能将风四娘一个人留在屋里。
忽然觉得一阵不可抗拒的睡意涌上来,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这么样疲倦过。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虚弱。
是不是因为他腿上的伤口失血太多?还是因为自己伤口的毒并没有完全消除?
他已无法仔细去想。
他已倒了下来,倒在床上。
幸好风四娘是个很豪爽的女人,又是老朋友,就算醒了,也不会在意的。
何况她根本还没有醒。
萧十一郎一闭上眼睛,居然立刻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听见风四娘在呻吟。
一种很奇怪的呻吟。
只可惜他已听得不太清楚。
他本来已觉得风四娘的脸色红得很奇怪,只可惜他也没有看仔细。
一阵无比安详甜蜜的黑暗,只像是情人的怀抱般,拥抱住他。
然后他仿佛又觉得很冷。
就在他开始觉得冷的时候,忽然又像是有团火焰般扑入他怀里。
一团温暖,光滑,灼热;但是却绝不会烧伤人的火焰。
他勉强张开眼睛,就看见了风四娘的眼睛。
风四娘的眼睛里,仿佛也有火焰在燃烧着。
她整个人都在紧紧的拥抱着他,整个人都在紧张得发抖。
一种谁也无法形容的颤抖。
她光滑赤裸的胴体,热得就像是一团火。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子也已几乎赤裸。
风四娘梦呓般呻吟着,求他,要他,喃喃的叙说着她的心事。
这些话,都是她从来也没有说过,从来也不敢说的。
她莫非醉了?
那不是醉,却远比醉更可怕。
她竟像已完全失去理智,她的需要强烈得令人无法想像。
她的胴体仍然像少女般光滑坚实,可是她的动作却像是已变成个荡妇。
——轩辕三成给她的解药里,莫非另外还有解药,已挑起了她压制多年的欲望?
——轩辕三成当然绝没有想到萧十一郎居然能去救她。
——这一切,本是轩辕三成为自己安排的,可是造化却作弄了他一次。
——造化也作弄了风四娘和萧十一郎。
他们本来没有可能发生这种事的,但现在却偏偏发生了。
醉人的呻吟,醉人的倾诉,醉人的拥抱……
萧十一郎能不醉。
他没有推拒。
他不能推拒,不忍推拒,甚至也有些不愿拒绝。
这火一般的热情,也同样燃烧了他。
这莫非是梦?
就当它是梦又何妨!
阴暗的斗室,寂寞的心灵,就算偶尔做一次梦又何妨?
只可惜无论多甜蜜的梦,总有醒的时候。
萧十一郎醒了!彻底醒了。
斗室中却只有他一个人。
昨夜那难道真的是梦?但床上为什么还留着那醉人的甜香?
萧十一郎呼吸到枕上的甜香,心里忽然涌出种说不出的滋味。
直到现在,他不完全了解风四娘。
他竟是风四娘的第一个男人,难道风四娘一直都在等着他?
明明不可能发生的事,为什么会突然发生了?
“……你若带她走,你一定也会后悔的……”
轩辕三成的话,似乎又在他耳边响起,他现在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是不是已在后悔?
一个像风四娘这样的女人,为了他,牺牲了幸福,辜负了青春,到最后,还是将所有的一切,全都交给了他。
他还有什么值得后悔的?
可是他又想起了沈璧君,想起了冰冰,她们岂非也一样为他牺牲了一切?
难道他能抛开她们,忘记她们,和风四娘厮守这一生?
难道他能就这样抛开风四娘?
萧十一郎的心在绞痛。
他又遇着了件他自己绝对无法解决的事。
现在风四娘的人到哪里去了?
难道她已无颜再见他,竟悄悄的走了?
就算她已真的走了,他还是一样不能这样抛弃她的。
这件事既然已经发生,就必将永远存在。
这问题既然存在,就必需解决。
萧十一郎已下了决心,这一次绝不能逃避。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一样东西从外面飞了进来。
是一包衣服。
从里面的内衫,到外面的衣裤,甚至连袜子,靴子都有。
都是崭新的,质料也很好。
萧十一郎这时才发现,他穿来的那套从老伙计身上换来的衣服,已不见了——当然已被风四娘穿了出去。
一包衣服当然不会自己飞进来,门外面当然还有个人。
萧十一郎以最快的速度,穿上了这套衣服,风四娘就走了进来。
她身上也换了套崭新的衣服,颜色鲜艳,她的人也是容光焕发,春风满面,看来就像是个新娘子。
新娘子!
萧十一郎的心已开始在跳,只觉得坐着也不对,站起来也不对。
他本是个很洒脱的人,现在竟忽然变得手足无措,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她。
但风四娘根本还是老样子,将手里提着的七八个大包小包往床上一扔,微笑着道:“难怪女人都喜欢买东西,我现在才发觉,买东西实在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不管你买的东西有没有用,但在买的时候,就已经是种享受了。”
萧十一郎点点头。
花钱本身就是享受,这种道理他当然明白。
风四娘道:“你猜我买了些什么东西,猜得出便算你有本事。”
萧十一郎摇摇头,他猜不出。
风四娘笑道:“我买了一面配着雕花木架的镜子,买了个沉香木的梳妆匣,又买了两个无锡泥娃娃,一个老太婆用的青铜暖炉,一根老头子用的翡翠烟袋,还买了三四幅湘绣,一顶貂皮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