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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和萧十二郎同样神气,同样骄傲的年轻人。
一个和他自己当年同样神气,同样骄傲的年轻人。
他看到这年轻人,就好像看到他自己的影子。
可是现在,这影子已经消失了。
这年轻人也正在看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右手提着一缸酒,左手握着一把刀。
割鹿刀。
萧十一郎垂下头。
他不敢面对这年轻人,也不敢面对这把刀。
他不敢面对现实,甚至不敢面对过去。
他只想尽量麻醉自己。
现在对他说来,这年轻人手里的一缸酒,价值已远远超过了割鹿刀。
年轻人道:“你想喝酒?”
萧十一郎很快就点了点头。
年轻人道:“可惜这不是你的酒。”
萧十一郎握紧双手,用手背擦了擦干裂的嘴唇,又想站起来,又倒了下去。
年轻人一直在盯着他,忽然扬起了手里的刀,道:“你想不想要这把刀?”
萧十一郎扭着头。
年轻人道:“可惜这把刀也已不是你的了。”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现在这已是你的刀?”
年轻人道:“你昨天用这柄刀换取了一醉,我今天用一笑换来了这把刀。”
萧十一郎道:“一笑。”
年轻人露出了微笑,一种深沉的,锐利的,无法形容的微笑。
他微笑着道:“你知不知道,有人笑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更可怕?”
萧十一郎当然知道。
年轻人道:“我就是笑面十七郎。”
萧十一郎也笑了,道:“十七郎?”
十七郎点点头。
萧十一郎道:“你姓不姓萧?”
十七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盯着萧十一郎的眼睛。
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问道:“你真的就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无法否认。
十七郎道:“你真的就是那力战逍遥侯,火并天公子,以一把刀横扫武林的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也无法否认。
十七郎又笑了,道:“听说你的刀法天下无双,你能不能让我见识见识?”
萧十一郎道:“见识?怎么样见识?”
十七郎道:“你还有手,这里还有刀,只要你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刀法,不但这缸酒是你的,鸿宾酒楼里的酒,你要拿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萧十一郎的双手又握紧。
十七郎微笑道:“这是个好交易,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
萧十一郎忽然大声道:“不行。”
十七郎道:“不行?为什么不行?”
萧十一郎道:“我不舞刀。”
十七郎道:“为什么不能?手还是你自己的手,刀也还是你自己的刀。”
萧十一郎勉强挣扎着挺起了胸膛,道:“我的刀不是舞给别人看的。”
十七郎道:“你的刀是杀人的?”
萧十一郎道:“是。”
十七郎大笑,就好像他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可笑的事。
萧十一郎道:“杀人并不可笑。”
十七郎道:“你会杀人?”
萧十一郎道:“嗯。”
十七郎道:“你还能杀人?”
萧十一郎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上没有血,只有泥泞。
十七郎道:“你还有手,这里还有刀,只要你能用你的手抽出这把刀来杀了我,这缸酒也是你的。”
萧十一郎大声道:“我绝不会为了一缸酒杀人。”
十七郎道:“你会为了什么杀人?”
萧十一郎道:“我……”
十七郎忽然飞起一脚,踢起了一片泥泞,踢在萧十一郎脸上,再用鞋底擦萧十一郎的脸。
萧十一郎全身都已僵硬。
十七郎道:“你会不会为了这个缘故杀人?”
萧十一郎忽然抬起头,用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他。
十七郎微笑道:“你不敢?”
萧十一郎终于伸手要拔刀。
刀就在他面前。
可是,他的手却好像永远也无法触及这把刀。
他的手在发抖。
他的手抖得就像是秋风中的落叶。
他的人,岂非也正如落叶般枯黄萎谢?
十七郎又笑了,大笑。
“我知道你并不是不敢杀人,只不过已不能杀人。”他大笑着道:“刀虽然还是昔日的割鹿刀,萧十一郎却已不是昔日的萧十一郎了。”
酒楼上忽然有人在问:“萧十一郎现在是什么?”
十七郎用刀柄拍碎了酒坛上的封泥,将坛中的酒倒出来,倒在萧十一郎的脸上。
这本是谁也无法忍受的屈辱,死也无法忍受的屈辱。
无论谁碰到这种事,都一定会忍不住挺胸而起,挥拳,拔刀,拼命。
萧十一郎却做了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事情。
他张开了他的口。
他张开了他的口,并不是为了要呐喊,也并不是为了要怒吼。
他张开了他的口,只不过是为了要去接流在他脸上的酒。
已有人开始忍不住大笑。
十七郎也在笑,大笑道:“你们自己看看他现在像什么?”
这句话刚说完,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托住了他的肘。
他的人忽然像腾云驾雾般托了起来,飞了出去。
他手上的刀,已经在这只手里。
这是谁的手?
是谁的手能有这么神奇的力量?
连城璧。
侠义无双的连城璧。
第三十四回真相大白
萧十一郎抬起头,就看见了连城璧的脸。
连城璧的脸上既没有讪笑,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温柔而伟大的了解与同情。
他用另一只手扶起了萧十一郎,道:“走,我们喝酒去。”
酒是什么滋味?
只怕萧十一郎自己也分不出酒是什么滋味,他喝得太快,也喝得太多。
连城璧在看着他喝,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的酒量好像又精进多了。”
萧十一郎举杯,饮尽。
连城璧道:“你一天要喝多少酒?”
萧十一郎道:“越多越好。”
连城璧道:“三坛够不够?”
萧十一郎道:“马马虎虎。”
连城璧道:“我们以前并不能算是朋友,可是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了,现在……”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本该多陪你两天,却非走不可,我只能留下一百坛酒给你,让你尽一月之欢,一月之后,我再来看你。”
萧十一郎立刻又举杯,饮尽,忽然流下泪来,流在空了的酒杯里。
有谁看过萧十一郎流泪?
没有人。
有谁能相信萧十一郎会为了区区一百坛酒而流泪?
没有人。
萧十一郎一向宁可流血,也不肯流泪。
可是现在,他眼泪真的流了下来。
连城璧看着泪珠流过他泥泞没有完全洗净的脸,又长长叹了口气,道:“你……”
萧十一郎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以前也许并不是朋友,但现在却已是朋友。”
连城璧看着他,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问道:“我们现在真的已经是朋友?”
萧十一郎在点头。
连城璧道:“你流泪,是不是因为感激我?”
萧十一郎不能否认。
连城璧忽然笑了,笑得很奇怪。
他带着笑,把割鹿刀送到萧十一郎面前,道:“这是你的刀,现在还是你的。”
萧十一郎垂下头,凝视着古雅而陈旧的刀鞘,过了很久,才喃喃道:“刀还是同样的刀,可是我呢?我已变成了什么东西?”
连城璧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萧十一郎点点头,又摇摇头。
连城璧道:“你不知道,一定不知道,因为……”
萧十一郎道:“因为什么?”
连城璧道:“因为真正知道这秘密的,天下只有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谁?”
连城璧道:“一个你永远想不到的人。”
萧十一郎又问了一次:“谁?”
连城璧道:“我。”
这个字说出口,他的眼睛忽然变得锐如刀锋,他的手距离萧十一郎的脉门已不及五寸。
他已准备好来应付各种变化。
谁知萧十一郎居然完全没有反应。
连城璧道:“你变成这样子,完全都是我害你。”
萧十一郎还是完全没有反应。
他的人似已完全麻木。
连城璧看着他,瞳孔一直在收缩,缓缓道:“你知道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天宗主人?”
萧十一郎眼睛里空空洞洞的,茫然道:“你……”
连城璧道:“不错,就是我,所有的一切计划,都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
这句话本来应该像一根针,可是无论多么尖锐的针,刺在萧十一郎的身上,萧十一郎也完全不会有任何反应。
这世上好像已不再有任何事能够伤害他,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经完全没有人的真感情?
连城璧道:“那一天你们决战的时候,我也到了杀人崖,逍遥侯坠崖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的,你带着冰冰走了,我就想法子下崖去看看他。”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去看他?为什么?”
连城璧道:“因为我知道他绝不会就这么样轻易死在下面的,这世上假如真有一个人能有两条命,这一个人一定就是他。”
萧十一郎道:“你下去的时候,他真的还没有死?”
连城璧道:“没有。”
萧十一郎道:“你想救他?”
连城璧笑了笑,道:“我想救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秘密。”
萧十一郎道:“秘密?”
连城璧道:“每个人都有秘密,像他这种人的秘密,对别人来说已不止是一种宝藏。”
萧十一郎道:“他的秘密,也就是天宗的秘密。”
连城璧道:“不错。”
萧十二郎道:“他将这秘密告诉了你?”
连城璧道:“是的。”
萧十一郎道:“他既然还没有死,为什么会把这秘密告诉你?”
连城璧道:“因为他不能不说。”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连城璧叹了口气,道:“你实在变了,变得太迟钝,这句话你本来不该问的。”
萧十一郎还是不懂。
连城璧道:“因为你本该想得到,他若不说,就只有死。”
萧十一郎道:“他说出来之后呢?”
连城璧又叹了口气,道:“这句话你也不该问的,他说出来之后,死得当然更快。”
萧十一郎笑了,笑的就像是个呆子。
连城璧道:“我知道他的秘密后,就立刻又将天宗重新组织起来,只可惜天宗里还有些人不肯接受我的命令,所以我就故意让那些人在你和冰冰面前出现,我知道冰冰一定会让你杀了他们的。”他笑了笑,接着道:“这本就是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计。”
萧十一郎在听着。
连城璧道:“我本来也有很多机会杀你的,你自己也应该知道。”
萧十一郎承认。
连城璧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没有下手?”
萧十一郎摇头。
连城璧道:“因为我要让你活着比死更痛苦,我要彻底毁了你,我要让每个人都对你完全绝望,我要让每个人都认为你是个无可救药的畜生。”
说到这里,他苍白的脸,已因激动而扭曲,眼睛里也已露出了悲愤痛苦之色。
因为他又想起了沈璧君。
他要夺回的,不仅是沈璧君的人,还要夺回沈璧君的心。
他一定会让沈璧君也同样对萧十一郎感到绝望。
为了达到目的,他已不惜一切牺牲。
他爱沈璧君,爱得太深,所以他恨萧十一郎,也恨得同样深。
只有因爱而生出的仇恨,才是最强烈,最可怕的。
萧十一郎又开始在喝酒。
这么多的酒,本来已足够让他完全麻木,可是现在,他眼睛里还是露出了痛苦之色。
不但有痛苦,而且还有恐惧。
他恐惧的,也许并不是连城璧这个人,而是这种仇恨。
连城璧道:“我用尽了一切方法,先让你的声名,财富,地位,都达到巅峰,然后再让你掉下来,利用你作工具,替我除去了那些叛徒,这两点你现在一定已经想通了。”
萧十一郎道:“我……”
连城璧道:“我本来还想到你到八仙船去,替我杀了最后那几个叛徒,只有那一次的计划,我没有完全成功。”他笑了笑,接着道:“可是到了那时候,世上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挡我,你就算不去,我也一样可以自己动手。”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故意让我错过了,因为你觉得你自己动手更方便。”
连城璧道:“我的确喜欢自己动手,无论什么事都是一样。”
萧十一郎道:“那瞎子也是你扮成的?”
连城璧道:“我要让你有一种错觉,认为那瞎子就是逍遥侯,认为逍遥侯还没有死。”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连城璧道:“因为我要把这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冰冰身上。”
萧十一郎垂下头,黯然道:“冰冰……冰冰……她真是个可怕的女孩子。”
连城璧道:“这一切计划大功告成之后,冰冰和逍遥侯就可以真的死了,这世上也就不会再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更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就是天宗的主人,所以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是白璧无瑕,侠义无双的连城璧。”
萧十一郎已经醉了,已经醉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