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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卡斯扬金肚子贴着地面从胸墙上爬下来,满脸委屈地拉拉皮带,抖着身上的泥巴。
维斯宁用不太习惯的命令口气对他说:“听着,卡斯扬金!立即去找上校,他在壕沟尽头的炮兵掩蔽部等您,然后马上回集团军司令部。去吧,跑步!”
“是,跑步,师级政委同志!”卡斯扬金喜形于色地大声说,他把这个命令理解为替自己解围,于是敬了个礼,笨手笨脚地朝着被信号弹照得通明的壕沟奔去。
“究竟出了什么事,师级政委同志?是秘密吗?”鲍日契科—本正经地问。
‘鲍日契料,您的幽默我能领会,因为我了解您。但是您别以为所有的人都能领会。您可晓得,有些人会把玩笑当真的?”
“谢谢您,师级政委同志。但是请原谅,让他们去当真,我才不睬呢!我的履历象玻璃一样清白!”鲍日契科乐呵呵地说,“光棍在世,无牵无挂。这可是好事。我不怕丢掉什么,大不了领章上少去一条杠。可是卡斯扬金不学无术,什么都不懂,简直可笑。他还想跟我拉同行关系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怎么回事?”维斯宁莫名其妙地皱皱眉头。
“他是个大一大笨蛋,师级政委同志。”鲍日契科笑了起来,“不过挺逗人的……他问我:‘司令员待您怎么样?还不错吧?没逼着您帮他脱皮靴?没背着人灌伏特加?’我说:‘你知道《消灭德寇》这本诗集吗?你会端冲锋枪吗?使用的时候应把枪放在腋下呢还是抵着腰部?’他又问:‘将军的样子有点阴沉,他跟政委的关系怎么样?和不和?’我就说:‘你有没有把带把儿的便壶当头盔藏过?’总之我们谈得很投机、很坦率,师级政委同志!”
“别宋诺夫在那边吗?”维斯宁望着壕沟前面问道。借着信号弹的亮光,他看见那边影影绰绰地站着几个人,就顺着壕沟向前走去。但是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减慢下来,终于在放着罗盘仪的壁坑里站住了。他没有勇气把他和欧辛上校知道的那件事立即告诉别宋诺夫。别宋诺夫至今还蒙在鼓里:那个剃着光头、面带苦笑的小伙子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并末阵亡,而是遭到了极其可怕的命运——当俘虏已经好几个月了。
“也许他会问我欧辛来做什么,我怎么问答呢?走过去当面撤谎吗?昧着良心这样做吗?”维斯宁想。“如果这样做的话,往后我们如何相处呢?不行!我不能走到他跟前,装得若无其事,我们之间应该坦诚相见……不过,关于他儿子的遭遇眼下实在难以启齿,我可不能……”
维斯宁觉得他和别宋诺夫的关系本来就复杂而紧张,因此,他就更没有权利也没有勇气耍并外交手腕,何况他一向不会避开主要问题,把事情的严重性减轻一点。他怀着这种念头站在壁坑里,就象被人当众侮辱了一番,心思感到既憎恶又羞愧。
“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维斯宁突然跨出壁坑,快步走近别宋诺夫。别宋诺夫站在炮队镜边。身旁围着一群军官。“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
“我正要找您,维塔里·伊萨耶维奇。”别宋诺夫离开炮队镜,用手帕擦掉脸上的雪尘。“‘三O五’已经投入战斗,现在看情况怎么发展吧。不过主要的是……”他不停地用手帕擦脸.有点心不在焉,好象在考虑什么事情。“目前最主要的是坦克军和机械化军。得催他们一下,用一切办法催他们快来!维塔里·伊萨耶维者,是否请您到集中地区走一趟,去迎接坦克军。如果您不反对的话,请暂时留在那边。以便我们更好地配合行动。我认为这很有必要。我记得您好象挺喜欢坦克兵,是吗?”
维斯宁感到喉咙里堵着一团东西,勉强回答说:“我照办,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马上出发……”
“您去吧,不过对镇里的情况要多留点神:北岸的局势还没有扭转……”
维斯宁又回到刚才遇见鲍日契科的地方。鲍日契科依旧趴在胸墙上射击,肩膀不住地抖动着,帽子推在后脑勺上。
“鲍日契科少校,找您有件事!”
鲍日契科闻声扭过身来,使劲按了按后脑勺上的帽子,兴高采烈地喊道:“弗里茨还在包围哩!乘装甲运输车来的,象臭虫似的到处乱爬!请吩咐吧,师级政委同志!”
维斯宁低着头站在壕沟里。
“听我说,鲍日契科,我马上就要到坦克军那儿去。有一件事您别忘了:要象保护眼珠那样保护司令。希望您随时随地待在他身边。”
“明白了,师级政委同志。”鲍日契科放下冲锋枪,又问:“您这就走吗?请原谅,是否太危险了?好象四面八方都在向高地开火。”
“欧辛上校跟我一道去,还有警卫。”维斯宁轻轻地摇了一下鲍日契科的手臂。“没问题,就走欧辛来的那条路。一切都会顺利的,鲍日契科,情况还不算太糟嘛……”
“一路平安,师级政委同志!”
“走了,走了,鲍日契科!”维斯宁微笑着,挥了挥手说。
欧辛上校和卡斯扬金闷声不响地坐在炮兵掩蔽部的桌边,两人都在倾听外面的枪炮声,好象在等待什么。
维斯宁一跨进门,欧辛就霍地站起来。维斯宁打量了他半晌,用异常威严的口气说:“我和您同路,欧辛上校。到葛利高里镇。车子停在哪儿?带上警卫!”
“我很高兴,师级政委同志……很高兴。谢谢。车子都经过伪装,停在棚子里,在山坡底下,谢谢……”欧辛满意地说着,从桌上拿起军用皮包,又小心地问道:“别宋诺夫将军……怎么样?他怎么,留在这里吗?”
维斯宁忍不住了:“怎么,您认为我跟您走是为了个人的安全吗?难道您真的这么想?”
“师级政委同志,”欧辛委屈地闪动了一下白色的睫毛,“何苦生我的气呢。如果您在集团军观察所见到方面军军事委员的话,他也会向您吐露他内心的不安。”
“别耽搁了,欧辛,领我上车吧。”
“我们插过镇子的西北角,然后驶上一条村道还可以通行。”欧辛说。
两部汽车按照欧辛的命令在镇街上拐了弯,立即加速向西北角驶去。在这里,在高地下面,维斯宁更感到杰耶夫师的处境岌岌可危;而从观察所里望下来,这边岸上的情况显得有些不同,似乎并不象这样严重,没有紧张到这种程度。
离前沿越来越近,密集的枪炮声震人耳鼓。
北岸小镇被熊熊的大火围住了。炮弹在房屋问爆炸,掀起一股股烈焰;房梁在弯曲、折断、移动和坍塌;机枪从起火的阁楼里哒哒地射出一连申缭乱的火花。甚至在汽车里也闻到一股热空气的苦辣味,这服热空气里混着呛鼻的浓烟,使人喉咙作痛,眼泪直流。司机不断地咳呛着,不时把胸部压在方向盘上。突然,维斯宁在小街远处发现了几辆坦克,坦克的车身映着火光,从房屋间一闪而过。坦克闪现了一下就在远处消失了。说得确切些,是汽车避开了它们。无法断定这些坦克是我们的,还是敌人的。
“开足马力!!季特柯夫认得路,快跟上他!到小镇边马上朝右拐!”欧辛激动地喊道,他知道现在全部责任都在自己身上。他把圆鼓鼓的脸朝着维斯宁说:“能够通过,师级政委同志!”
“我并不怀疑。”
“一切都会很顺利。”欧辛肯定地说,并用鼻子嗤嗤地吸着气。“只有三公里危险地带……”
欧辛想交谈几句,但是维斯宁此刻对谈话毫无兴趣。他跟卡斯扬金并肩坐在后排。后者默默地靠在座位上,把冲锋枪放在膝盖上,枪身不住地颤动,在车子颠簸的时候碰到了维斯宁的腰部。司机咳得后脑勺直颤动,卡斯扬金那游移不定的目光就从司机头顶上转向白雪覆盖的道路。近处房屋上的烈火把雪地照得亮晃晃的。
欧辛说话时,卡斯杨金身子抖动了一下,惊恐不安地向两边张望,心里想象看这三公里危险的路程。维斯宁暗想:“这个小伙子真怪,难道就这样胆小吗?”
“把冲锋枪握紧,卡斯扬金,或者交给我吧。”维斯宁说。“鲍日契科到底没教会您使用武器,真遗憾。”
“我握紧……握紧,师……师级政委同志,请原谅我。”卡斯扬金的声音打颤,却讨好地连连点头。
“唉,卡斯扬金!我一直想教您变得聪明些……”欧辛有点懊丧地说。他鼓了鼓腮帮上的肉疙瘩,瞟了卡斯扬金一眼,然后用和解的口气对维斯宁说,
“师级政委同志,谢谢您理解了我的意图……我并不喜欢轻率地冒险。您看得很清楚:现在我们只剩下这么一条通道了……”
“我理解您的意图,欧辛同志,而且理解得相当透彻,彼此心照不宣。一切以后再谈吧。”维斯宁故意平静地说。
“明白了,师级政委同志。”欧辛马上装作心领神会的样子附和道,同时故意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子,稳稳地靠在座位上。
大火没有刚才那样猛烈了,火光从汽车右边闪过去,小街快到尽头了。车子沿着河岸疾驰,师部观察所的圆形高地已经远远地落在背后了。左岸战斗正酣,一片炽烈的火光从屋后冲霄而起,信号弹闪耀着五彩的曳光,榴霰弹在隆隆地爆炸,把一蓬蓬烟火喷向烧得通红的天空。各种音响混成一片,从对岸滚滚而来。
车身浴着深红色的光,渐渐驶过了这片大火,离对岸战场越来越远了。车子开过最后几幢小屋,爬上山坡,到了镇口。维斯宁感到如释重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看见警卫人员那辆车开足了马力,顺着光溜溜的坡道驶向镇外的高地。高地那边已经看不到火焰,唯有从夜幕中逐出一层淡淡的红光。汽车的马达在沉闷地吼叫,车身由于疾驶而颠簸着。前方草原上,夜雾轻轻飘荡——竟是一片恬静的夜色!所有这些使维斯宁感到:现在危险确实过去了,现在战场、河流、镇里的德国坦克、岸上的帅部观察所……这一切统统都留在后面了。维期宁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别宋诺夫的疲惫而冷淡的面孔——他还在高地上听取指挥员们的报告。维斯宁想到这里又不安起来。他望望映在挡风玻璃上的火光,再望望欧辛的结实的背部以及他那露在皮领上面、被帽子遮掉一半的发红的小耳朵。欧辛的眼睛带着疑问的神情,警觉地盯住司机。维斯宁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角。虽然焦烟味已经消失了,可是司机仍旧伏在方向盘上猛咳,象发病似地直打哆咳。
“你怎么啦?疯了吗2为什么减速?”欧辛突然叫起来,把整个身子向司机挤过去。“什么?什么?……怎么回事?”
“上校同志!……您看!”司机不停地咳着,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看,看前面!……”
“季特柯夫……季特柯夫好象在拐弯……”卡斯扬金尖声尖气地说,他使劲抓着前座的靠背,欠起身子向司机伸过头去。冲锋枪从他的膝盖上滑了下来,掉在颠簸不已的汽车底板上,在维斯宁的脚背上跳动。
“坦克!……”司机嘶哑地说,眼睛乱张乱望,就象吓疯了似的。“前面发现德国人!……”
“在哪儿?什么德国人?”欧辛吼起来。“哪儿来的德国人?那是我们的‘三四’型坦克!前进!……你这个怪家伙,发疯了吗?加大油门!……”
冲锋枪越来越急速地碰击着维斯宁的脚。
“把枪握紧啊!”维斯宁一直想这么对卡斯扬金说,但未说出口,因为这时他看到了前面发生的情况。
马达在爬坡时轰轰地吼叫,车子驶上了镇口高地。草原上的烟雾好象一堵粉红色的高墙,直仲到黑黝黝的地平线上。夜色被火光冲淡了,象暮霭一样笼罩着草原。幽暗中,只见前面的警卫车在高地上乱冲乱撞,忽而前进,您而后退,一会儿又转弯:汽车前面横着几个干草垛似的巨大黑影。警卫车终于调过头来,沿着斜坡颠颠簸簸地开回来了。司机右侧的车门敞开着,季特柯夫少校探出半截身子,一面挥舞冲锋枪,一面喊着什么话,后来他朝天打了一梭子。
“现在您还相信这是我们的‘三四’型吗,欧辛?”维斯宁的语调显得异常平静,连他自己也觉得挺陌生。
车子猛地刹住,维斯宁的胸口重重地按在前面的椅背上。透过膘肋的夜色,他发现那些庞大的黑影在向前移动。黑影喷出的火星纷纷撤落在雪地上,传来了隆隆的坦克马达声。远处忽然射出一道火光,轰的一声,警卫车前面升起了一片扇形的火焰,车子被甩到旁边,歪倒在高地上不动了。只有一个人从警卫车里跳出来,只见他迂回曲折地跑着,不时卧倒在地,把冲锋枪举在头顶上,嘴里叫喊着,从斜坡上直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