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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救不了他。”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已然记不起当时的想法,“他才那么小。”
一只手突然从我背后伸出来,捂住了我的嘴。
周遭的灰白色触电似的收回了魔爪,统统缩进排骨间漆黑的缝隙里。
我猛然回过了神。
“出去。”秦森低哑的嗓音近在咫尺地响起,我才发觉他居然从书房来到了厨房,滚烫的身躯紧紧贴着我的后背,捂我嘴的力道却适中,不至于让我窒息。
“秦先生……”陶叶娜的语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有些慌乱。
“出去。”平静而不容置疑地重复,秦森用另一只手抚开我巴在锅边的手,“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沉默两秒,陶叶娜丢下一句“打扰了”,脚步匆忙地离开。
我背对着他们,当然看不到她的背影。等玄关的方向传来她关门的声音,我勉强支着身体的腿便彻底软下来,整个人脱了力一般控制不住地往下滑。秦森松开捂住我嘴的手,架起我的胳膊,直到确定我根本站不起来,才搂住我小心地坐下。
双腿好像失去了知觉,我靠着他,不断摇头。
“我救不了他,秦森。”我问他,“你是不是怪我?”
他的手臂绕过我的胳膊将我圈在怀里,混乱中吻了吻我的头发:“放松。”我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支注射器,而他捋起我的袖管,一手按压我左臂的静脉,捏着注射器靠近,嘴中仍旧在不住地安抚,“放松。”
那是平时他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时,我用来给他注射镇定剂的注射器。理智告诉我要挣开他,但我眼睁睁地看着针头挨近,竟失去了抗拒的念头。
“你怪我。”我伸出右手,紧紧攥住他的裤脚,“所以才不肯再要个孩子。”
手上的动作一顿,秦森止住了安抚声,片刻后才将针头扎进我胳膊上的血管,一点一点将注射器里的镇定剂推入。
陷入睡梦的前一秒,我还攥着他的裤脚不肯松开。
其实我想问他,为什么没有找到我们。我从不认为他是个全能神,可在那个时候——在那段时间,每到绝望时我想到的都是他。我不断告诉自己秦森会赶到。他会找到我们。他有那个能力。我相信他。
但他没有。
那年飓风珊娜席卷纽约长岛,全城因断电而被黑夜吞噬。
我在最为平静的风暴眼,被黑暗中一双陌生的手拖进万丈深渊。
☆、第十五章
七年前和秦森住到同一个屋檐下不久,我重新找到了工作。
但那时我也因为父亲留下的遗产而官司缠身。我的祖父是个军人,魏家子孙到我父亲这一辈时一半从了政,一半则因政策原因来南方闯荡,多是从商。父亲在X市这个南方城市与母亲共结连理,早些年已经赚足了家底,却因为老一辈遗产传男不传女的旧观念,不得不当着魏家所有亲戚的面答应将来把遗产留给我的堂哥。当时我已有了工作,做个钢琴老师不愁养不活自己,所以并不在意这件事。没想到父亲为我留了心眼,没有真正立下将遗产留给我堂哥的遗嘱。因此父亲逝世以后,按照法律的规定,只有我能继承他全部的财产。
堂哥于是上法院主张对这笔遗产的继承权。
那段时间魏家对我谴责不断,我一边顶着抑郁症带来的阴影,一边忙着从琴行接更多的学生授课,早就疲于应付这场官司。偏偏心理治疗的费用太高,我只能寄希望于用这笔遗产来减轻压力。
种种不顺和繁琐的事情压到头上,我好不容易有所好转的心情又糟糕起来。
那段日子我总是睡不安稳。即便有秦森给我的光盘帮助我入睡,夜里翻一个身我都会惊醒,随后就要忍不住难受,缩进被窝里哭到疲沓,再爬到窗台呆坐到天光微亮。有时倚着窗框,愣愣凝视外头静谧的街道,也会有种要站起来跳出去的冲动。
大伯的六十寿宴上,堂哥没有给我好脸色。
或许是为了官司而调查过我,他竟然知道我正和秦森住在一起。当着一众亲戚的面,他非得揪住这一点让我难堪:“听说魏琳现在跟一个男的住一起?这是同居了?”那时南方的大城市合租现象已不少,原本一件正常的事,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变得十分龌龊。大伯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再看向我也是声色俱厉:“真的?”
没有任何善意的态度让我不愿意解释。
我低下眼睑吃菜,沉默却换不来堂哥的满意。
“听说还是个挺俊的大学教授,住间两百多平米的房子……我就觉得应该不是合租吧?魏琳不是说自己最近手头紧吗,哪还能租这么大的房子。”他摆出一副虚情假意的姿态,“现在叔叔不在了,知道你住不惯小地方,但你年纪也不小了,一个人住在南方,也还是要自尊自爱一点。不要到时候被人家骗了身子骗了感情,还嫁不出……”
端起手边的玻璃杯,我把一整杯橙汁泼上了他的脑袋。
那叫人恶心作呕的声音终于戛然而止。
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我继续享用碗中的炒笋。从小跟父母长居X市,我回魏家的机会少,所以以前他同我争,再怎么诋毁我诬陷我,我都懒于辩解。毕竟魏家亲戚从官从商,心思都足够缜密,真相如何他们心里有数。可这回堂哥侮辱秦森,我忍无可忍。
最不能接受的大概是他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调查我,甚至知道秦森是大学教授,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身患抑郁症?结果他非但不顾及亲戚一场的情分稍加收敛,还要在我面前侮辱对我伸出援手的秦森。如果不给他一个教训,恐怕他一辈子都要当我是个软柿子。
寿星的独子满头橙汁,当然让寿宴现场霎时间安静下来。除了尚且不懂事的孩子,大概也只有我还在接着动筷子。堂哥愣了一会儿,面色涨得通红,霍地站起身想要冲我吼,却被大伯拽了胳膊扯下来。
“去卫生间清理一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大伯压低声线教训他,不由分说地将他往卫生间的方向推搡。等到堂哥离席,大伯才面如常色地招呼在场的亲戚继续用餐,就好像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寿宴结束以后,我直接拖着行李箱搭乘火车回X市。
之后接连好几个晚上我都无法入睡。总是辗转反侧许久,最后再爬去窗台,靠着玻璃窗将身体缩紧。捉襟见肘的生活让我短期内没有再去做心理咨询,心情极度糟糕的时候把剩下的抗抑郁药全都倒进了马桶。断药一个星期后,我开始吃不下东西。不给学生上课时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缩在窗台上发呆。每次接到律师打来的电话,我都会心烦意乱,有冲动要把手机摔坏。
终于将手机电池拔/出/来的那天晚上,到了凌晨三点我依然抱着膝盖蜷缩在窗台上,直到秦森敲响我的房门。
“谁?”下意识地问完,我立马意识到自己非常愚蠢。
这间屋子里除了我,剩下的就只有秦森。
“我。”门外的秦森平静地给了我一个字的回答,而我也已经挪动发麻的双腿从窗台上下来,脚步不稳地走过去替他开门。
秦森穿着灰色睡袍站在走廊的灯光下,一手端着一个马克杯,一手随意拢在兜里,正拿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秦先生……”将半边身子藏在门后,我清了清嗓子,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更加精神,“你这么晚了还没有……”
“改学生的论文。”他不紧不慢开口,视线若有若无地瞟了眼半敞的窗户,“顺便来确定你没有从窗口跳下去。”
脑袋里嗡地一声响,我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抑制住把他关在门外的冲动,试着为自己辩解:“对不起,我只是睡不着想看看外面……”
不急着拆穿我的谎话,他仅仅是抛给我一句反问:“也就是说你从没有过要从那里跳下去的想法?”分明语气不轻不重,却令我提不起勇气反驳。事实上我从下午坐到窗台那里开始,就一直在思考该不该跳下去。我考虑了十多个小时,直至他出现。
“对不起……”我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只能向他道歉,“我不该在你家这样……”
当时我的确很愧疚。抑郁症让我的想法变得消极,总能从任何一件小事里咀嚼出恶意。秦森的直言不讳和慷慨相助是那段时间里,我能感受到的少有的善意之一。绝大多数我曾经学生的家长在得知我患有抑郁症以后,都不再雇我教他们的孩子弹钢琴。秦森却是明知道我的情况,还主动提出要给我提供租金低廉的住处。我知道如果我在他的住处自杀,会带给他太多恶劣的影响。我不该这么回报他。
他对我的道歉不置可否,只是朝我的房间稍微抬了抬下颚:“介意我进去坐会儿么?”
这是他家,我当然不能拒绝。因此我大开房门,侧过身邀他进屋。经过我身边时,他顺手把手中的马克杯递给了我。我有些错愕,捧着马克杯,低下头便有奶香味扑鼻。杯子里盛着的居然是热气腾腾的牛奶。
因为我还傻傻站在原地,秦森便自己来到窗台边坐下。他抬头发现我仍捧着马克杯杵在门边,或许是见我正盯着马克杯犯傻,就指了指杯子替我解开疑惑,“那是给你的。有助睡眠。”
我总算回过神来,冲他道谢,轻轻合上房门,来到书桌边的椅子前坐下身。那是我搬到他那以后,他头一次进我的房间。我多少感到拘束,动作也更为缓慢。可他耐心地等待,直到我捧好杯子坐稳,才正襟危坐,不慌不忙地开了口。
“你应该知道我们签订了房屋租赁合同,而你也按照合同规定付了租金。所以只要你不对我的房子进行破坏——比如用你的脑袋撞坏我的墙壁,或者用你的血腐蚀我的地板……那么像从窗口跳下去这种事,并不算违约。”
说这话时他神情严肃,加上那副腰杆笔直、微抬下颚、双手正经地搁在腿上的模样,看上去真像个电影里姿态高傲的英国老派贵族。尽管他说的话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一本正经。
他认真注视着我的眼睛,强调似的补充:“当然我相信你也知道,我举的那两种例子通常情况下不可能发生。除非你被塞进炮筒里,又或者你的皮肤比水泥地板的抗腐蚀能力要强。”
我一时忍俊不禁。
而等我露出笑容,秦森眉宇间严肃的神情也淡退了不少。他脸上依然没有笑容,却显然已经放松下来,随意地翘起一条腿,十指交叠搁至膝头,从容地同我对视。
“总而言之,我希望你不要太缺少安全感。”他说,“你没有真正把这里当做你的家,归属感的欠缺也是造成你失眠的原因之一。”
我这才明白,他说这番话是因为留意了我那句话中“你家”这样的字眼。感动之余有些手足无措,我竭力控制自己的泪腺,对他挤出一个微笑,想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憔悴:“谢谢,我会尽快适应。”
略一颔首,他打量我一眼:“现在看来,那张睡眠光盘的作用已经开始变小了。”停顿片刻,又给我一个建议,“如果很难入睡,你还可以试试数羊。”
“数羊?”
“不是‘一只羊、两只羊’这样数,是数‘one sheep; two sheep’。”他慢条斯理地告诉我,“‘Sheep’这个单词在你缓慢发音时能够让你呼吸悠长,从而达到放松身心的效果。你也可以在数的同时想象那些……憨态可掬的小绵羊。”说到这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头,抬手比划一下自己的脑袋,“不过前提是你喜欢它们。我不喜欢绵羊,尤其是在夏天,它们出现在我脑子里的时候会让我觉得浑身燥热。”
话锋再次一转,他凝视我的眼睛,郑重建议:“但是想象被剃光羊毛的小绵羊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禁不住一笑,我点头,“谢谢你,我会试试。”
大概是见我心情有所好转,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站起身来。
“那我就不打扰了,早点休息。”留下这句简单的道别,他径直走向房门,却又在我起身打算送他时驻足门前,回过头来讲视线投向我。
“顺便一提,虽然你可以从窗口跳下去,但我个人并不希望那种事情发生。不为别的,只是觉得很可惜,也许还会感到很难过——毕竟我对你有相当的好感。”就这么侧着身与我对视,他口吻随意,一字一句间恰到好处的停顿和那双眼睛里诚挚的目光却都透着珍重,“还有很多人需要你,魏琳。你的朋友,你的学生……如果你不介意,还可以算上我。就算你不在乎这些,也该在乎你自己。你值得更好的未来。而一旦你跳下去,就不会再有机会拥有它。”
时至今日,我仍然能想起他当时的神态和动作。每一个细节都印象深刻。
我从没有哪一刻像那个瞬间一样感谢一个人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