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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没有死,现在恐怕也有这孩子这么高了。
可惜当初他还没有机会睁开眼睛。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眼睛是什么样的。
这时刺耳的警铃声毫无征兆地响起,赫然打断了我的思绪。
太久没有听过这种声音,好几秒钟过后我才意识过来那是消防警铃。周围的顾客在片刻的静默之后陆续反应过来,恐惧的嘈杂声四起,一两个女人踩着高跟鞋慌慌张张地跑过我身边,惊恐的叫声掠过我耳际的同时也扰乱了周围人的情绪,一时间消防警铃大振,慌乱的人声更胜。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的时候,人潮已经涌向了这头的扶手电梯和楼梯。
黑压压的人头海浪般扑过来,一张张惨白惊怖的面孔闪过眼前,我下意识后退,顿时被恐慌和茫然抓紧了心脏。
“秦森?”背脊紧挨着护栏,我试图冷静下来好在人群中找到秦森,可眼前只有攒攒人头相互推挤着前进,根本看不清任何一张脸。有人把我推到了一边,我踉跄一下险些摔倒,恍惚间听到孩子的哭声:“妈妈……妈妈……”
那哭喊针刺一般扎着我的耳膜,我循着声音望过去,看到刚才那个小男孩被挤到了扶手电梯前,干净的小脸吓得苍白如纸,小手抓着电梯不断转动的扶手,两只小脚挣扎着往电梯外跑,矮小的身子却在成年人一双双向前涌动的长腿中不住被推搡挤踢,眼看着就要摔下电梯。
他只能无助地哭喊,小小的身影几乎要被人潮吞没。
在大脑给身体下达指令以前,我已经扑上前拉住了他。
就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人们把我们撞倒。我将孩子拉进怀里用胳膊挡住他的脑袋,蜷紧身子护住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人已经滚下了电梯。胳膊、脑袋、背、腿还有手……一遍又一遍的撞击刺痛神经,高跟鞋的鞋跟踩过我的额头,鼎沸的人声时远时近,视野内的画面在几次震荡之后变得一片灰蓝。我只能收拢手臂更紧地把孩子护在怀里。
周遭的声响逐渐远去。
我又看到了那个人的背影。
他抱着我的孩子,走向那团舔着火舌的火焰。
那个小小的影子落下去的时候,火光也吞噬了我的眼睛。
我看不见,听不见,碰不到,也无法思考。感官的麻痹让我仿佛已经死去。
可我知道我依然活着。
我怎么能活着。
☆、第三十六章
盯着天花板看了良久,我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已经睁开了眼。
大脑终于能够正常思考,不适感也开始浸透全身。四肢酸痛,好几处皮肤还有擦伤的刺痛感,稍稍动一动手指也会拉扯到胳膊上的伤口。除此之外有些头昏脑涨,转动眼球就会觉得晕眩感加重,加上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扑鼻,恶心感在胃里翻江倒海。
“秦森……”脖子被颈托固定因而转不了头,我只得张张嘴,用干哑的嗓子发声,想确定秦森在不在附近。
“我在。”病床边的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动静,他起身站到床畔,俯下身闯进我的视野,同时握住了我没法动弹的右手,嗓音同样沙哑得出奇,“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他遮住了顶灯,脸背着光,却还能依稀分辨出表情。我虚了虚眼没有急着回应,想要先看清他的脸色再开口。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皱着眉头,眼底也不见任何压抑的情绪,只不过目光略显涣散,看上去像是在分神思考些别的问题。
真奇怪。我以为他又会因为我的行为而怒不可遏。难道是我头昏眼花,已经产生错觉了?
“疼。”斟酌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装出更可怜的模样好博取他的同情,“还有头晕。”
“轻微脑震荡,不出意外明天就会恢复。”秦森替我摇高床头,直到上半身缓慢地抬起来我才注意到我的左腿被绑上了石膏,大约是骨裂,牵动一下肌肉都会感到剧痛。我皱了皱眉忍下来,没有吭声。颈托让我视野受限看不到整间病房,心中难免焦虑。除此之外,我倒是都能忍受。
他在床边坐下,微微弯着腰,搁在腿上的手十指交叠,眼神古怪地审视了我一番。
“还有别的……”似乎在考虑措辞,他稍作停顿,神色平静依旧,两只拇指却已经不自觉开始相互绕转,“不适感么?”
不论是拇指的小动作还是语气的微妙变化,都暴露出他在紧张。
为什么?他的一切反应看起来都相当怪异。实在拿不准他在想什么,我不得不谨慎一些,故作虚弱地张合一下眼睛:“有点恶心。”再缓慢清清嗓子,“想吐。”
“那就先喝点水。”即刻起身来到床头柜前,秦森抄起保温瓶和一只玻璃杯替我倒了杯水,紧接着动作猛地一顿。他眯了眯眼,搁下手中盛了半杯开水的玻璃杯,捞起床头柜旁一张靠墙摆放的椅子上的塑料袋,“我买了两包麦芽糖,你含一块在嘴里。”
稍嫌混沌的意识在听见“麦芽糖”的那一秒霎时间清晰起来。我几乎打了个激灵,牵动了全身的伤,一时痛得清醒十分。
“为什么突然买麦芽糖?”
秦森对食物虽然总有诸多挑剔,但还不至于在糖的种类上有所要求。他唯一一次买麦芽糖回家,还是四年前的事。那时候我在怀孕,害喜得厉害。
翻动塑料袋的哗哗响声戛然而止。秦森静止般伫立在原地近五秒,才缓缓侧过身将视线投向我。
“我记得,”微妙地拉长了每一句话之间的停顿,他动了动嘴唇,半垂着眼睑若有似无地盯着我的眼睛,视线清明仿佛回到了从前头脑清醒的状态,不放过我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你上次怀孕的时候孕吐现象很严重。麦芽糖可以缓解孕吐。”
很奇怪。他说的分明是我听得懂的语言,我却不明白他现在在说什么。
微挑下颚等待半晌,秦森没有得到我的回应,便再一次开口,试图把事情讲述得更明确一些:“孩子没事——我是说我们的孩子,还有你救的那个孩子。”
我倚在床头,维持着微侧着脸的怪异姿势看着他,脑内一片空白。
这让我怀疑自己摔坏了脑袋。我甚至没法摆出疑惑的表情,好代替语言表达我的不解。于是我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脸也摔坏了。
幸运的是,秦森从我的眼神里读出了我的手足无措。他浅吸一口气,换了一种更为明确而简单粗暴的表达方式向我宣布:
“魏琳,我们有孩子了。”
我再次打了个激灵。痛觉拯救了我的神智。
“不是昨天晚上才……”我找回自己的声音,可一提到“昨晚”又忍不住收了声。我不大确定我昏迷了多久,很可能那已经不是“昨晚”了。
“所以一开始我也非常惊讶。”所幸秦森很快接下了我的话,捏起一块麦芽糖塞进我嘴里,而后坐到病床边,十指习惯性地交叠在一起,拇指依旧在无意识地绕动,却语气平静如常地替我分析,“直到我想起……上个月我决定接‘雨夜屠夫’那个案子的前一晚。在那之后你的生理期没有正常来。”他转头对上我的视线,“到现在,刚好已经一个月。”
尝试着动一动脖子,我想要正视他,“有一个月了?”
秦森点头,起身扶了一把我的肩膀,帮我调整了一下枕头好让我靠得更舒适。“我已经推掉了王复琛那个案子。”等我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靠好,他才重新坐下,视线扫过我绑着石膏的腿和脖子上的颈托,“腿和脖子需要一个月才能痊愈。别的都是小伤,没有大问题。还好没有再伤到左手。下星期出院,这段时间你需要静养,刚好回家养胎。”
“嗯。”并没有仔细听他在说什么,我隔着薄被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仍然不太敢相信里头已经有了个小生命。
这个孩子来得太快,完全超出了我的期待。
可是一想到即将拥有一个孩子,我却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高兴。或许是因为陶叶娜吧。如果陶叶娜真的就是秦林,那我和秦森还是不要再有孩子比较好。
毕竟,要是这个孩子不是秦森的唯一,就不一定能得到双倍的父爱,来弥补他得不到的母爱。
不过算了。不论如何,都是我的孩子。在离开之前,我会保护好他。
“我会多陪你出去走走。但在那之前,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大约是见我脸上神情有所松动,秦森紧绷的面部肌肉也稍稍放松下来。我抬眼同他对视,刚好见他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背脊微弓,拇指相绕,眸光沉黯,像是在思考该如何选择接下来一场长谈的开场白。直到整整三秒钟过去,他才语速平缓地开口:“即使我不在,你也不能再做这么危险的事。”
“好。”他话音刚落,我就紧接着答应下来。恐怕没有料到我会应允得这么干脆,秦森少见地一顿,拿一脸古怪的神色瞧着我,好像要确定我是不是摔坏了脑袋。
我一哂,又将视线转向自己的肚子,用掌心缓缓抚摸被褥下的小腹:“再过三个多月,就可以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了吧。”虽说才只有一个月,但我有种错觉,就好像此时此刻已经能感受到胎动,“这次我会保护好他。”
我会保护好他,会让他好好来到这个世界。我也会知道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他会活下来,会慢慢长大。
手背一热。秦森粗糙的掌心覆上了我的手。有那么半分钟的时间,我们都没有开口。
许久,他缓慢地收拢五指,和我十指相扣。
“不会有事。”他说,“我们会保护好他。”
支起嘴角笑笑,我颔首,不再出声。
后来我又睡了一觉,直到第二天早上九点才被秦森叫醒。他喂我吃了早餐,再给我含了两块麦芽糖以防我把早餐吐出来。大概是受怀孕的影响,我比往常要贪睡,吃过早餐不到一小时又开始犯困。
好在秦森对我比较纵容,没有多加阻止。
我便睡到了十二点。醒来时看到的不是秦森,而是陶叶娜。她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头上缠了一圈纱布,应该是上回被我打伤造成的。低着头目光略显呆滞地盯着自己的手,她还没有发现我已经醒来,像是在出神想着什么事。
等到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膝盖,她才如梦初醒似的抬起脑袋,睁大那双漂亮的眼睛朝我看过来。
“魏小姐。”意识到我已经睡醒,她赶忙站起身替我摇高床头,再一面手忙脚乱地帮我竖起枕头,一面解释,“秦先生叫我过来的,他去给你买午餐了……”
随口一应,我费了些力气靠上背后的枕头,长舒一口气,“谢谢。”
咕哝着说了声“不谢”,她坐回病床边,身体有些僵硬,似乎十分警惕。比起上回我见到的模样,她看起来的确瘦了一圈。想想也对,我对她动手的时候意图过于明显,她不可能感觉不到当时我想过要杀了她灭口。还能来看我,也是因为没办法拒绝秦森吧。
“我看到了新闻,没想到当时你和秦先生也在那里。”她低着眼皮没有正视我的眼睛,原本作为一名记者她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该反应迅速巧舌如簧,这时看上去却显得无所适从,只能舔一舔嘴唇搜肠刮肚地找话题,“还好不严重。”
“嗯。”我回应得可有可无。
猜到我不打算先开口,她终于抬了抬眼睑对上我的目光,漆黑的眼睛里映着我的身影,稍稍抿唇道:“我听秦先生说……你想见我?”
缓缓收了收下巴,我张唇念出那个名字:“秦林。”
她身子显而易见地一僵。
这样的反应已经证实了我的猜想,但我还是慢腾腾地继续:“你原先的名字叫秦林。跟你哥哥的名字合起来,就是‘森林’。”
“什么?”陶叶娜试图摆出一副不解的表情,却不知道她刚才的第一反应早已出卖了她的内心。
“你失踪的时候已经有五岁,”将她的反问当做耳旁风,我合了合眼,重复了一次秦森曾经说过的话,“不可能完全不记得你哥哥。”
这也是秦森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她的原因。只要她还活着……只要没有别的意外,在记忆深处,她应该都记得他这个哥哥。她也会像他一样,期待再次见到自己的至亲。他不想让她失望,更不愿意让她绝望。
陶叶娜当然不知道这些。不然她不会狠得下心不告诉秦森她的身份。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即使被逼到这个地步,她也仅仅是摇摇头,收敛神色在我面前装傻。看着她摇头的样子,我忽然感到很累。前所未有的疲惫飓风一般席卷我的大脑。我的理智只能在风暴眼苟延残喘。
“你不告诉他你的身份,应该是有自己的原因。没关系,我不会擅自告诉他。”只好任由一声叹息溢出咽喉,我彻底闭上眼,不再去看她的脸,“但是不要让他等太久。这几年他已经活得够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