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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忍精神,甚至最热的时刻也在花园里蹦蹦跳跳。到客人们最终离开的时候,花丛被踩坏了,家具给毁了,墙上布满了画儿和字儿,可是菲兰达看见她们走了就高兴,原谅她们造成的损害。她把床和凳子送还了邻居,而将七十二只便盆堆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
这个锁着的房间——昔日全家精神生活的中心,现在成了闻名的“便盆间”了。照奥雷连诺上校看来,这个称呼是最合适的,尽管梅尔加德斯的卧室没有尘土,也没遭到破坏,全家的人仍然对它感到惊讶,可是上校却觉得它不过是一堆垃圾。无论如何,他似乎根本不管谁是对的:如果说他知道了这个房间的命运,那是因为菲兰达为了收藏便盆整天在他旁边跑来跑去,妨碍他工作。
这时,霍·阿卡蒂奥第二重新出现在家里。他跟谁也不打招呼,就走到长廊尽头,钻到作坊里去跟上校谈话。乌苏娜已经看不见他,可是分辨得出他那监工的靴子发出的啪哒声,他跟家庭、甚至跟孪生兄弟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使她感到诧异;儿童时代他曾跟孪生兄弟玩弄换装把戏,现在两人都没有一点共同之处了。霍·阿卡蒂奥第二又高又瘦,举止傲慢,黝黑的脸庞上有一种晦暗的光彩,神态犹如萨拉秦人(注:萨拉秦人,古代阿拉伯游牧民族)那么阴郁。他更象自己的母亲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而不象布恩蒂亚家的人,乌苏娜有时谈起家庭,甚至忘了提到他的名字,虽然她也责备自己。她发现霍。阿卡蒂奥第二重新回到家里,上校在作坊里干活时接见他,她就反复忆起了往事,确信霍·阿卡蒂奥第二童年时代跟孪生兄弟换了位置,正是他而不是孪生兄弟应当叫做奥雷连诺。谁也不知道他的详情。有一段时间大家知道,他没有固定的住所,在皮拉·苔列娜家中饲养斗鸡,有时就在她那儿睡觉,然而其他的夜晚几乎都是在法国艺妓的卧室里度过的。他随波逐流,没有什么眷恋,也没有什么志气——仿佛是乌苏娜行星系中的一颗流星。
实际上,霍。阿卡蒂奥第二已经不是自己家庭里的人,也不可能成为其他任何一个家庭的成员,这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早上开始的,当时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带他到兵营去——并不是为了让他看看行刑,而是为了让他一辈子记住处决犯悲哀的、有点儿滑稽的微笑。这不仅是他最早的回忆,也是他童年时代唯一的回忆。他还记得的就是一个老头儿的形象,那老头儿穿着旧式坎肩,戴着帽檐活象乌鸦翅膀的帽子,曾在亮晃晃的窗子跟前给他讲述各种奇异的事儿。可是,霍·阿卡蒂奥第二记不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件往事是朦胧的,在他心中没有留下痛苦之感,也没给他什么教益,前一件往事却不相同,实际上确定了他一生的方向,而且他越老,那件往事就越清楚,仿佛时间过得越久,那件往事离他就越近。乌苏娜打算通过霍。阿卡蒂奥第二,使奥雷连诺上校从禁锢中脱身出来。“劝他去看看电影吧,”她向霍·阿卡蒂奥第二说,“即使他不喜欢电影,哪怕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也好嘛。”但她很快发现,霍。阿卡蒂奥第二象奥雷连诺上校一样,对她的恳求无动于衷,两人都有同样的“甲胃”,任何感情都是透不过它的。尽管乌苏娜不知道,而且也不知道,他俩关在作坊里长时间谈些什么,但她明白全家只有这两个人是由内在的密切关系连在一起的。
其实,霍·阿卡蒂奥第二即使愿意满足乌苏娜的要求,也是办不到的。姑娘们的侵犯已使上校忍无可忍,虽然雷麦黛丝诱人的玩偶已经烧毁了,可他借口卧室里虫子太多,就在作坊内挂起了吊床,现在只是为了到院子里去解手才走出房子。乌苏娜甚至无法跟他随便聊聊。她到儿子那里去时已经预先知道:他连食碟都不看看,就把它推到桌子另一头去,继续做他的金鱼,汤上起了一层膜,肉变冷了,他根本就不理会。在他已到老年的时候,自从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拒绝帮助他重新发动战争,他就越来越冷酷了。他把自己关在作坊里,家里的人终于认为他似乎已经死了。谁也没有看到他表现人类的感情,直到十月十一号那天他到门外去观看从旁经过的杂技团的时候。对奥雷连诺上校来说,这一天象他最后几年中其它的日子一样。早晨五点,癞蛤蟆和蟋蟀在院子里掀起的闹声就把他惊醒了。星期六开始的霏霏细雨仍在下个不停,即使上校没有听见花园中树叶之间籁籁的雨声,他骨头发冷也感觉得到正在下雨,奥雷连诺上校象平常那样披着毛料斗篷,穿着粗布长衬裤,这种长衬裤是他为了舒适才穿上的,由于式样太旧,他管它叫“哥特式衬裤”。他穿的裤于是紧绷绷的,没有扣上钮扣,衬衣领子也不象平常那样扣上金色扣子,因为他准备洗澡。然后,他把斗篷象风帽似的遮在头上,用手指理了理下垂的胡子,就到院子里去小便。离太阳出来还早,霍。阿。布恩蒂亚还在棕榈棚下面睡觉,棕榈叶已给雨水淋得腐烂了。上校象往常一样没有看见父亲,一股热屎淋在幽灵的鞋子上,幽灵惊醒过来,向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也没有听见,他决定稍迟一些再洗澡——不是由于寒冷和潮湿,而是因为十月间沉闷的迷雾。他回到作坊的时候,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正在生炉子,他闻到烟气,就在厨房里等候咖啡壶煮开,以便取走一杯无糖的咖啡。象每天早晨一样,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问他今天是星期几,他回答说是星期二,十月十一号。他面前的这个女人,面孔平静,给炉火照得亮堂堂的;他望着她的面孔,无论过去或现在都不相信她是活人,而且他突然想起,在战争激烈的时候,也是十月十一号,有一次醒来,竟下意识地认为跟他睡在一起的女人是死的。她的确已经死了,而且他还记得日期,因为那个女人在出事之前一小时也问过他当天是星期几。然而,即使记得这件事情,奥雷连诺上校毕竟不知道他的预感已经不灵了;接着,咖啡正要煮开的时候,他仍在继续想着那个女人,但是纯粹出于好奇,而没有任何怀旧的感情;他始终都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在她死后他才看见她的面孔,因为她是在一团漆黑中摸到他的吊床来的。这样跟他发生关系的女人是很多的,因此他记不起来,正是这个女人在第一次发在的拥抱中,几乎淹没在自己的泪水里,而且在死前一小时还发誓说她至死都爱他。回到作坊之后,他已经不再去想这个女人和其他的女人,点上了灯,打算数一数铁罐子里保存的金鱼。金鱼一共十六条。自从他决定不再去卖金鱼,他每天都做两条,达到二十五条时,他又拿它们在坩埚里熔化,重新开始。他整个早上全神贯注地工作,什么也没去想,而且没有发觉,十点钟雨大了,有个人从作坊旁边跑过,叫嚷关上房门,免得雨水灌进房子,可是上校甚至忘了自己,直到乌苏娜拿着午饭进来,灭了灯。
“多大的雨呀!”乌苏娜说。
“十月嘛,”他说。
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从这一矢做的第一条金鱼上扬起视线,因他正在给它安装红宝石眼睛。刚刚做完这条金鱼,他就把它和其他的金鱼一起放在罐子里,开始喝汤。然后,他慢慢地吃了一块洋葱嫩肉、白米饭和几片炸香蕉,这些都是放在同一只盘子里的。无论在最好的或者最坏的情况下,他的胃口总是相同的。午饭以后,他想休息一会儿。由于某种具有科学根据的迷信,用于消化的两个小时还没过去,他就决不工作、看书、沐浴或者谈爱。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为了不让自己的士兵消化不良,他曾几次延迟开始军事行动。他躺在吊床上,用铅笔刀从耳朵里挖出耳垢,几分钟就睡着了。他做了个梦,仿佛走进一座白色墙壁的空房子,由于他是走进这座房子的第一个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他在梦中记起,前一夜,甚至最近几年,他曾多次做过这样的梦:而且明白,只要他一醒来,一切就会忘记,因为他那周期性的梦境有一个特点:只能在梦中想起做过的梦。过了片刻,理发师敲作坊的门时,奥雷连诺上校睁开眼来,觉得自己只打了几秒钟的瞌睡,还来不及梦见什么哩。
“今天不必了,”他向理发师说。“咱们星期五再见吧。”
他的胡须已有三天没刮了,跟白头发连接了起来。可他认为不必刮脸,星期五反正要剪发,可以同时刮脸和剪发。在不太舒服的午睡之后,他浑身都是粘搭搭的汗,腋下的疮疤也在发痛。雨停了,可是太阳仍然没有露脸。奥雷连诺上校打了个响嗝,嘴里感到了汤的酸味,这也好象是他的机体发出的命令,要他披上斗篷走进厕所。他在那儿逗留的时间,比需要的时间长久一些;他蹲在茅坑的木箱上,木箱里发出强烈的发酵气味,然后习惯告诉他应该开始工作了。他在厕所里想起,今天是星期二,霍·阿卡蒂奥第二不来作坊,因为星期二是香蕉公司的发薪日。就象最近几年经常忆起往事一样,这时他又不知不觉地想起了战争。他记得,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有一次答应给他弄一匹额上有颗白星的骏马,但是这个朋友再也不提这件事了。然后,他开始反复思量战争中的一件件事情,可是回忆过去并没有在他心里激起欢乐和悲哀,因为他无法避免去想战争他就学会了平静地想它,不动感情。返回作坊的时候,他发现空气开始变得干燥了,就决定洗澡,可是浴室已被阿玛兰塔占据。于是,他着手做这一天的第二条金鱼。他已给金鱼装上了尾巴,这时太阳突然钻出云层,强烈的阳光仿佛照得周围的一切象旧渔船那样轧轧发响。三天的雨水冲洗过的空气中满是飞蚁。这时上校觉得,他早就想去小便了,可是一直推迟到金鱼做完。下午四点十分,他刚走到院子里,便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铜管乐器声、大鼓声和孩子们的欢呼声,他从青年时代以来第一次自觉地掉进了怀旧的罗网,重新想起了同吉卜赛人呆在一起的那个奇妙的下午;那时,他父亲是带他去参观冰块的。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放下厨房里的活儿,跑到门外。
“是杂技团!”她喊了一声。
奥雷连诺上校没去栗树那儿,也走到门外,同一群爱看热闹的人混在一起,他们正在观望街上行进的队伍。他看见大象背上一个穿着金色衣服的女人;看见一只悒郁的单峰骆驼;看见一只装扮成荷兰姑娘的狗熊,它用匙子和盘子打着音乐拍子;看见正在队伍后头翻筋斗的几个小丑。在一切都已过去之后,除了充满阳光的、空旷的街道、飞蚁以及几个仍然在茫然张望的观众,什么也没有了,上校又面对自己可怜的孤独了。接着,什他一面想着杂技团,一面朝栗树走去;小便的时候。他想继续想一想杂技团,可是么也记不起来。他象小鸡似的缩着脖子,把脑门扎在树干上,就一动不动了。第二天早上十一点钟,圣索菲虹·德拉佩德妻到后院去倒垃圾,发现几只秃鹰朝栗树飞来,全家才知道出了事。
…
十四章
梅梅的最后一次暑假正碰上奥雷连诺上校的丧期。在门窗遮得严严实实的房子里,现在无法狂欢作乐了。大家都轻言细语他说话,默不吭声地进餐,每天祈祷三次,甚至午休炎热时刻的钢琴乐曲听起来也象送葬曲了。严格的服丧是菲兰达亲自规定的;尽管她怀恨奥雷连诺上校,但是政府悼念这个死敌的隆重程度也震动了她。象女儿往常度假时那样,奥雷连诺第二是在家中过夜的;菲兰达显然恢复了她跟丈夫同床共寝的合法权利,因为梅梅下一年回来的时候,看见了出生不久的小妹妹;同菲兰达的愿望相悖,这小姑娘取了阿玛兰塔·乌苏娜这个名字。
梅梅结束了自己的学业。她在毕业典礼上出色地演奏了十六世纪的民间乐曲之后,证明她为“音乐会钢琴手”的毕业文凭就一致通过了,家中的丧期也就终止了。除了梅梅精湛的演奏技术,客人们更惊叹的是她那不寻常的双重表现。她那有点孩子气的轻浮性格,似乎使她不能去做任何正经的事,但她一坐在钢琴面前就完全变了样,突然象个大人那么成熟了。她经常都是如此。其实,梅梅并没有特殊的音乐才能,但她不愿违拗母亲,就拼命想在钢琴演奏上达到高超的境地。不过,如果让她学习别的东西,她也会同样成功的。梅梅从小就讨厌菲兰达的严峻态度,讨厌母亲包办代替的习惯,但只要跟顽固的母亲下发生冲突,她是准备作出更大牺牲的。这姑娘在毕业典礼上感到,印上哥特字(注:黑体字)和装饰字(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