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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匹驴子。多嘴的嘉尔曼取笑她:“喝!你有了一把扫帚还不够吗?”对方听着恼了,或许
觉得这样东西犯了她的心病,便回答说她对扫帚是外行,因为没资格做波希米女人或是撒旦
的干女儿;①可是嘉尔曼西太小姐只要陪着法官大人出去散步,后面跟着两名当差赶苍蝇的
时候,不久就会跟她的驴子相熟了。嘉尔曼说:“好吧,让我先把你的脸掘个水槽给苍蝇喝
水,②我还想在上面画个棋盘呢。”说时迟,那时快,嘉尔曼拿起切雪茄烟的刀就在对方脸
上画了个X形的十字。
案情是很明白了;我抓着嘉尔曼的胳膊,客客气气的说:
“姊妹,得跟我走了。”她瞅了我一眼,仿佛把我认出来似的,接着她装着听天由命的
神气,说:“好,走吧,我的面纱在哪儿?”
她把面纱没头没脑的包起来,一双大眼睛只露出一只在外面,跟着我两个弟兄走了,和
顺得像绵羊。到了警卫室,排长认为案情重大,得送往监狱。押送的差事又派到我身上。我
教她走在中间,一边一个龙骑兵,我自己照班长押送监犯的规矩,跟在后面。我们开始进城
了,波希米姑娘先是不作声;等到走进蛇街,——你大概认得那条街吧,那么多的拐弯真是
名副其实,——到了蛇街,她把面纱卸在肩膀上,特意让我看到那个迷人的脸蛋,尽量的扭
过头来,和我说:
“长官,您带我上哪儿去呢?”
“上监狱去,可怜的孩子”,我尽量用柔和的口气回答:一个好军人对待囚犯,尤其是
女犯,理当如此。
“哎哟!那我不是完了吗?长官大人,您发发慈悲罢。您这样年轻,这样和气,然后她
又放低着声音说道:“让我逃走吧,我给您一块巴尔·拉岂,可以教所有的女人都爱您。”
巴尔·拉岂的意思是磁石,据波希米人的说法,有秘诀的人可以拿它作出许多妖术:比
如磨成细粉,和入一杯白葡萄酒给女人喝了,她就不会不爱你。我却是尽量拿出一本正经的
态度回答:
“这儿不是说废话的地方;我们要送你进监狱,这是上头的命令,无法可想的。”
我们巴斯克人的乡音非常特别,一听就知道跟西班牙人的不同;另一方面,像巴伊·姚
那这句话,①也没有一个西班牙人说得清。所以嘉尔曼很容易猜到我是外省人。②先生,你
知道波希米人是没有家乡,到处流浪的,各地的方言都能讲;不论在葡萄牙,在法兰西,在
外省,在加塔罗尼亚,他们都到处为家;便是跟摩尔人和英国人,他们也能交谈。嘉尔曼的
巴斯克语讲得不坏。她忽然之间跟我说:
“拉居那·埃纳·皮霍察雷那(我的意中人),你跟我是同乡吗?”
先生,我们的语言真是太好听了,在外乡一听到本土的话,我们就会浑身打颤……
(说到这里,唐·育才轻轻的插了一句:“我希望有个外省的忏悔师。”停了一会,他
又往下说了。)
我听她讲着我本乡的话,不由得大为感动,便用巴斯克语回答说:“我是埃里仲杜
人。”
她说:“我是埃查拉人,——(那地方离开我本乡只有四个钟点的路程。)——被波希
米人骗到塞维尔来的。我现在烟厂里作工,想挣点儿钱回拿伐,回到我可怜的母亲身边,她
除了我别无依靠,只有一个小小的巴拉察,①种着二十棵酿酒用的苹果树。啊!要是能够在
家乡,站在积雪的山峰底下,那可多好!今天人家糟蹋我,因为我不是本地人,跟这些流
氓,骗子,卖烂橘子的小贩不是同乡;那般流氓婆齐了心跟我作对,因为我告诉她们,哪怕
她们塞维尔所有的牛大王一齐拿着刀站出来,也吓不倒我们乡下一个头戴蓝帽,手拿玛基拉
的汉子。好伙计,好朋友,你不能对个同乡女子帮点儿忙吗?”
先生,这完全是她扯谎,她老是扯谎的。我不知道小娘儿一辈子有没有说过一句真话;
可是只要她一开口,我就相信她,那简直不由我作主。她说的巴斯克语声音是走腔的,我却
相信她是拿伐人。光是她的眼睛,再加她的嘴巴,她的皮色,就说明她是波希米人,我却是
昏了头,什么都没注意。我心里想,倘若西班牙人敢说我本乡的坏话,我也会割破他们的
脸,像她对付她的同伴一样。总而言之,我好像喝醉了酒,开始说傻话了,也预备做傻事
了。
她又用巴斯克语和我说:“老乡,要是我推你,要是你倒下了,那两个加斯蒂人休想抓
得住我……”
真的,我把命令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对她说:
“那末,朋友,你就试一试罢,但愿山上的圣母保佑你!”
我们正走过一条很窄的巷子,那在塞维尔是很多的。嘉尔曼猛的掉过身来,把我当胸一
拳。我故意仰天翻倒。她一纵就纵过了我的身子,开始飞奔,教我们只看到她两条腿!
……俗语说巴斯克的腿是形容一个人跑得快;她那两条腿的确比谁都不输……不但跑得
快,还长得好看。我呀,我立刻站起身子,但是把长枪①横着,挡了路,把弟兄们先给耽搁
了一会;然后我也望前跑了,他们跟在我后面,可是穿着马靴,挂着腰刀,拿着长枪,不用
想追上她!还不到我跟你说这几句话的时间,那女犯早已没有了影踪。街坊上的妇女还帮助
她逃,有心指东说西,跟我们开玩笑。一忽儿往前一忽儿往后的白跑了好几趟,我们只得回
到警卫室,没拿到典狱长的回单。
两个弟兄为了免受处分,说嘉尔曼和我讲过巴斯克语;而且那么一个娇小的女孩子一拳
就轻易把我这样一个大汉打倒,老实说也不近情理。这种种都很可疑,或者是太明显了。
下了班,我被革掉班长,判了一个月监禁。这是我入伍以后第一次受到惩戒。早先以为
垂手可得的排长的金线就这样的吹了。
进监的头几天,我心里非常难过;当初投军的时候,想至少能当个军官。同乡龙迦,米
那,都是将军了;夏巴朗迦拉,像米那一样是个黑人,也像他一样亡命到你们贵国去的,居
然当了上校;他的兄弟跟我同样是个穷小子,我和他玩过不知多少次回力球呢。那时我对自
己说:过去在队伍里没受处分的时间都是白费的了。现在你的纪录有了污点;要重新得到长
官的青眼,必须比你以壮丁资格入伍的时候多用十倍的苦功!而我的受罚又是为的什么?为
了一个取笑你的波希米小贼娘!此刻也许就在城里偷东西呢。可是我不由得要想她。她逃的
时候让我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双七穿八洞的丝袜,——先生,你想得到吗?——竟老在我眼
前。我从牢房的铁栅中向街上张望,的确没有一个过路女人比得上这鬼婆娘。同时我还不知
觉不闻到她扔给我的皂角花,虽然乾瘪了,香味始终不散……倘若世界上真有什么妖婆的
话,她准是其中的一个!
有一天,狱卒进来递给我一块阿加拉面包,①说道:
“这是你的表妹给捎来的。”
我接了面包,非常纳闷,因为我没什么表妹在塞维尔。我瞧着面包想道:也许弄错了
吧;可是面包那么香,那么开胃,我也顾不得是哪儿来的,送给谁的,决意拿来吃了。不料
一切下去,刀子碰到一点儿硬东西。原来是一片小小的英国挫刀,在面包没烘烤的时候放在
面粉里的。另外还有一枚值两块钱的金洋。那毫无疑问是嘉尔曼送的了。对于她那个种族的
人,自由比什么都宝贵,为了少坐一天牢,他们会把整个城市都放火烧了的。那婆娘也真聪
明,一块面包就把狱卒骗过去了。要不了一小时,最粗的铁栅也能用这把挫刀锯断;拿了这
块金洋,随便找个卖旧衣服的,我就能把身上的军装换一套便服。你不难想像在山崖上掏惯
老鹰窠的人,决不怕从至少有三丈高的楼窗口跳到街上;可是我不愿意逃。我还顾到军人的
荣誉,觉得开小差是弥天大罪。但我心里对那番念旧的情意很感动。在监牢里,想到外边有
人关切你总是很高兴的。那块金洋使我有点气恼,恨不得把它还掉;但哪儿去找我的债主
呢?这倒不大容易。
经过了革职的仪式以后,我自忖不会再受什么羞辱的了;谁知有一件委屈的事要我吞下
去。出了监狱重新上班,我被派去和小兵一样的站岗。你真想不到,对于一个有血性的男
子,这一关是多么难受哇。我觉得还是被枪毙的好。至少你一个人走在前面,一排兵跟在你
后面,大家争着瞧你,你觉得自己是个人物。
我被派在上校门外站岗。他是个有钱的年轻人,脾气挺好,喜欢玩儿。所以年轻的军官
都上他家里去,还有许多老百姓,也有女的,据说是女戏子。对于我,那好比全城的人都约
齐了到他门口来瞧我。呕!上校的车子来了,赶车的旁边坐着他的贴身当差。你道下来的是
谁?……就是那奚太那。
这一回她装扮得像供奉圣徒骨殖的神龛一般,花花绿绿,妖冶无比,从上到下都是披绸
戴金的。一件缀着亮片的长袍,蓝皮鞋上也缀着亮片,全身都是金银铺绣的滚边和鲜花。她
手里拿着个波浪鼓儿。同来的有两个波希米女人,一老一少,照例还有个带头的老婆子,和
一个老头儿,也是波希米人,专弄乐器,替她们的跳舞当伴奏的。你知道,有钱人家往往招
波希米人去。要她们跳罗马里,这是她们的一种舞蹈;还教她们搅别的玩艺儿。
嘉尔曼把我认出来了,我们的眼睛碰在了一起,我恨不得钻下地去。
她说:“阿居·拉居那;①长官,你居然跟小兵一样的站岗吗?”
我来不及找一句话回答,她已经进了屋子。
所有的人都在院子里;虽然人多,我隔着铁栅门②差不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我听见鼓
声,响板声,笑声,喝彩声;她擎着波浪鼓儿往上纵的时候,我偶尔还能瞧见她的头。我又
听见军官们和她说了不少使我脸红的话。她回答什么,我不知道。我想我真正的爱上她,大
概是从那天起的;因为有三四回,我一念之间很想闯进院子,拔出腰刀,把那些调戏她的小
白脸全部开肠破肚。我受罪受了大半个时辰;然后一群波希米人出来了,仍旧由车子送回。
嘉尔曼走过我身边,用那双你熟悉的眼睛瞅着我,声音很轻的说:
“老乡,你要吃上好炸鱼,可以到德里阿那③去找里拉·巴斯蒂阿。”
说完她身子轻得像小山羊似的钻进车子,赶车的把骡子加上一鞭,就把全班卖艺的人马
送到不知哪儿去了。
不消说,我一下班就赶到德里阿那;事先我剃了胡子,刷了衣服,像阅兵的日子一样。
她果然在里拉·巴斯蒂阿的铺子里。他专卖炸鱼,也是波希米人,皮肤像摩尔人一般的黑;
上他那儿吃炸鱼的人很多,大概特别从嘉尔曼在店里歇脚之后。
她一见我就说:“里拉,今儿我不干啦。明儿的事明儿管!①——老乡,咱们出去溜溜
罢。”
她把面纱遮着脸;我们到了街上,我却是糊里糊涂的不知上哪儿。
“小姐”,我对她说,“我该谢谢你送到监狱来的礼物。面包,我吃了;挫刀,我可以
磨枪头,也可以留作纪念;可是钱哪,请你收回罢。”
“呦!他居然留着钱不花”,她大声的笑了。“可是也好,我手头老是很紧;管它!狗
只要会跑就不会饿死。②来,咱们把钱吃光算了。你好好请我一顿吧。”
我们回头进城,到了蛇街的街口上,她买了一打橘子,教我用手帕包着。再走几步,她
又买了一块面包,一些香肠,一瓶玛查尼拉酒;最后走进一家糖果店,把我还她的金洋,和
从她口袋里掏出来的另外一块金洋和几个银角子,一齐摔在柜台上,又要我把身上的钱统统
拿出来。我只有一个角子和几个小钱,如数给了她,觉得只有这么一点儿非常难为情。她好
像要把整个铺子都买下来,尽挑最好最贵的东西,什么甜蛋黄,杏仁糖,蜜饯果子,直到钱
花完为止。这些都给装在纸袋里,归我拿着。你大概认得刚第雷育街吧,街上有个唐·班特
罗王的胸像,①那倒值得我仔细想一想呢。在这条街上,我们在一所屋子前面停下。她走进
过道,敲了低层的门,开门的是个波希米女人,十足地道的撒旦的侍女。嘉尔曼用波希米语
和她说了几句。老婆子先咕噜了一阵。嘉尔曼为了安慰她,给她两个橘子,一把糖果,又教
她尝了尝酒;然后替她披上斗篷,送到门口,拿根木闩把门闩上了。等到只剩我们两人的时
候,她就像疯子一般的又是跳舞,又是笑,嘴里唱着:
“你是我的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