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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扑在她脚下,拿着她的手,把眼泪都掉在她手上。我跟她提到我们一起消磨的美妙的
时间。我答应为了讨她喜欢,仍旧当土匪当下去,先生,我把一切,一切都牺牲了,但求她
仍旧爱我!
她回答说:“仍旧爱你吗?办不到。我不愿意跟你一起生活了。”
我气疯了,拔出刀来,巴不得她害了怕,向我讨饶,但这女人简直是个魔鬼。
我嚷道:“最后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跟我走?”
“不!不!不!”她一边说一边跺脚。
她从手上脱下我送给她的戒指,望草里扔了。
我戳了她两刀。那是独眼龙的刀子,我自己的一把早已断了。在第二刀上,她一声不出
的倒了下去。那双直瞪着我的大眼睛,至今在我眼前,一忽儿她眼神模糊了,闭上了眼。
我在尸首前面失魂落魄的呆了大半天。然后我想起来,嘉尔曼常常说喜欢死后葬在一个
树林里。我便用刀挖了一个坑,把她放下。我把她的戒指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放在坑
里,靠近着她,又插上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也许这是不应该的。然后我上了马,直奔高杜,
遇到第一个警卫站就自首了。我承认杀了嘉尔曼,可不愿意说出尸身在哪儿。隐修的教士真
是一个圣者。他居然替她祷告了,为她的灵魂做了一台弥撒……
可怜的孩子!把她教养成这样,都是加莱的罪过。
四①散布在全欧洲的这个流浪民族,或是称为波希米,或是称为奚太诺,或是称为奇泼
赛,或是称为齐格耐,②或是叫做别的名字,至今还是在西班牙为数最多。他们大半都住
在,更准确的说是流浪于,南部东部各省,例如安达鲁齐,哀斯德拉玛杜,缪西;加塔罗尼
亚省内也有很多,③——这方面的波希米人往往流入法国境内。我们南方各地的市集上都有
他们的踪迹。男人的职业不是贩马,便是替骡子剪毛,或是当兽医;别的行业是修补锅炉铜
器,当然也有作走私和其他不正当的事的。女人的营生是算命,要饭,卖各种有害无害的药
品。
波希米人体格的特点,辩认比描写容易;你看到了一个,就能从一千个人中认出一个与
他同种的人。与住在一地的异族相比,他们的不同之处是在相貌与表情方面。皮色黑沉沉
的,老是比当地的土著深一点。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往往自称为加莱(黑人)。①眼睛的斜
视很显著,但长得很大很美,眼珠很黑,上面盖着一簇又浓又长的睫毛。他们的目光大可比
之于野兽的目光,大胆与畏缩兼而有之;在这一点上,他们的眼睛把他们的民族性表现得相
当准确:狡猾,放肆,同时又天生的怕挨打,像巴奴越一样。②男人多半身段很好,矫捷,
轻灵;我记得从来没遇到一个身体臃肿的。德国的波希米女人好看的居多,但西班牙的奚太
那极少有俊俏的。年轻的时候,她们虽然丑,还讨人喜欢,但一朝生了孩子就不可向迩了。
不论男女,都是出人意外的肮脏,谁要没亲眼见过一个中年妇女的头发决计想像不出是怎么
回事,纵使你用最粗硬,最油腻,灰土最多的马鬃来比拟,也还差得很远。在安达鲁齐省内
某几个大城市里,略有姿色的姑娘们对自身的清洁比较注意一些。这般女孩子拿跳舞来卖
钱,跳的舞很像我们在狂欢节的公共舞会中禁止的那一种。英国传教士鲍罗先生,受了圣经
会的资助向西班牙境内的波希米人传教,写过两部饶有兴味的著作;他说奚太那决不委身于
一个异族的男人,绝无例外。我觉得他赞美她们贞操的话是过分的。第一,大半的波希米女
人都像奥维特书中的丑婆娘:俏姑娘,你们及时行乐罢。贞洁的女人决没有人请教。①至于
长得好看的,那也和所有的西班牙女子一样,挑选情人的条件很苛:既要讨她们喜欢,又要
配得上她们。鲍罗先生举一个实例证明她们的贞操,其实倒是证明他自己的贞操,或者更准
确的说,是证明他的天真。他说,他认识一个浪子,送了好几盎斯黄金给一个奚太那,结果
一无所得。我把这故事讲给一个安达鲁齐人听,他说这个浪子倘若拿出两三块银洋,倒还有
得手的希望;把几个盎斯黄金送给一个波希米女人,其无用正如对一个乡村客店的姑娘许上
一二百万的愿。——虽然如此,奚太那对丈夫的赤胆忠心却是千真万确的。为了救丈夫的患
难,她们能受尽辛苦,历尽艰难。他们对自己民族的称呼之一,罗梅,原义是夫妇,足以说
明他们对婚姻关系的重视。以一般而论,他们最主要的优点是乡情特别重,我的意思是指他
们对同族的人的忠实,患难相助的热心,和作奸犯科的时候严守秘密的义气。但在一切不法
的秘密社团中都有类似的情形。
几个月以前,我在伏越山中②参观一个定居在那里的波希米部落。在一个女族长的小屋
子里,住着一个非亲非故,得了不治之症的波希米人。他原来住在医院里受到很好的看护,
但特意出来死在同乡人中间。他在那儿躺了十三个星期。主人把他招待得比同住一屋的儿子
女婿还要好。他睡的是一张用干草与藓苔铺得很舒服的床,被褥相当干净;家里别的人,一
共有十三个,却是睡的木板,每块板只有三尺长。这是他们待客的情谊。但那个如此仁厚的
女人竟当着病人和我说:
“快了,快了,他要死了。”归根结蒂,这些人的生活太苦了,死亡的预告对他们并不
可怕。
波希米人的另一个特点是对宗教问题毫不关心;并非因为他们是强者或是怀疑派。他们
从来不标榜什么无神论。反之,他们所在地的宗教便是他们的宗教,但换一个国家就换一种
宗教。在文化落后的民族,迷信往往是代替宗教情绪的,但对波希米人也毫不相干。利用别
人的轻信过日子的人,怎么自己还会迷信呢?可是我注意到西班牙的波希米人最怕接触尸
首。他们很少肯为了钱而帮丧家把死人抬往坟墓的。
我说过波希米女人会算命。他们在这方面的确很有本领;但最主要的收入还是卖媚药。
她们不但抓着蝦蟆的脚,替你羁縻朝三暮四的男人的心,或是用磁石的粉末使不爱你的人爱
你;必要时还会用法术请魔鬼来帮忙,去年一个西班牙女人告诉我下面一个故事:有一天她
在阿加拉街上走,心事重重,非常悲伤;一个蹲在阶沿上的波希米女人招呼她说:“喂,美
丽的太太,您的情人把您欺骗了。那是一定的。要不要我替您把他拉回来?”不消说,听的
人是欣然接受了;而且一眼之间请到你心事的人,你怎么会对她不信任呢?在马德里最热闹
的一条街上,当然不能兴妖作法,她们便约定了下一天。
到时,奚太那说:“要把您那不老实的情人拉回来真是太容易了。他可送过您什么手
帕,围巾,或是面纱吗?”人家给了她一块头布,她就说:“现在您用暗红丝线在布的一角
缝上一块银洋,——另外一角缝半块钱;这儿缝一个角子;那儿缝两个五分的。最后,在布
的中央缝上一块金洋,最好是一枚两块钱的。”女太太一一照办了。“现在您把这包头布给
我,我要在半夜十二点正送往公墓。倘若您想瞧瞧奇妙的妖法,不妨跟我一块儿去,我包您
明天就能看到情人。”临了,波希米女人独自上公墓去了,那太太怕魔鬼,不敢奉陪。至于
可怜的弃妇结果是否能收回她的头巾,再见她的情人,我让读者自己去猜了。
波希米人虽则穷苦,虽则令人感到一种敌意,但在不大有知识的人中间受到相当敬重,
使他们引以为豪。他们觉得自己在智力方面是个优秀的种族,对招留他们的土著老实不客气
表示轻视。伏越山区的一个波希米女人和我说:“外江佬蠢得要死,你哄骗他们也不能算本
领。有一天,一个乡下女人在街上叫我,我便走进她家里:原来她的炉子冒烟,要我念咒作
法。我先要了一大块咸肉,然后念念有词的说了几句罗马尼,意思是:你是笨贼,生来是笨
贼,死了也是笨贼……
我走到门口,用十足地道的德文告诉她:要你的炉子不冒烟,最可靠的办法是不生
火……说完我拔起脚来就跑。”
波希米族的历史至今尚是问题。大家知道他们最早的部落人数不多,十五世纪初叶出现
于欧洲东部,但说不出从哪儿来的。为什么到欧洲来的。最可怪的是他们在短时期内,在各
个相隔甚远的地区之中,居然繁殖得如此神速。便是波希米人自己,对于他们的来源也没保
留下什么父老相传的说法。
固然,他们多半把埃及当作自己的发源地,但这是一种很古的传说,他们只是随俗附会
而已。
多数研究过波希米语的东方语言学者,认为这民族是印度出身。的确,罗马尼的不少字
根与文法形式都是从梵文中化出来的。我们不难想像,波希米族在长途流浪的期间采用了很
多外国字。罗马尼的各种方言中有大量的希腊文,例如骨头,马蹄铁,钉子这些字。现在的
情形几乎是有多少个隔离的波希米部落,就有多少种不同的方言。他们到处对所在地的语言
比自己土语讲得更流利,土语只为了当着外人之面便于自己人交谈而讲的。德国的波希米人
与西班牙的波希米人已经几百年没有往来,以双方的土语比较,仍可发见许多相同的字;但
原来的土语,到处都被比较高级的外国语变质了,只是变质的程度不同而已;因为这些民族
不得不用所在地的方言。一方面是德文,一方面是西班牙文,把罗马尼的本质大大的改变
了,所以黑森林区①的波希米人与安达鲁齐的同胞已经无法交谈,虽然他们只要听几句话,
就能知道彼此的土语同出一源。有些极常用的字,我认为在各种土语中都相同,例如在任何
地方的波希米字汇中都能找到的:巴尼(水),芒罗(面包),玛斯(肉),隆(盐)。
数目字几乎是到处一样的。我觉得德国的波希米语比西班牙的纯粹得多,因为前者保留
不少原始文法的形式,不像奚太诺采用加斯蒂②语的文法形式,但有几个例外的字仍足证明
两种方言的同源。③既然我在此炫耀我关于罗马尼的微薄的知识,不妨再举出几个法国土语
中的字,为我们的窃贼向波希米人学来的。
《巴黎的神秘》①告诉我们,刀子叫做旭冷(chourin),这是纯粹的罗马尼。
所有罗马尼的方言都把刀叫做旭利(tchouri)。
维杜克②把马叫做格兰(grès)也是波希米语:gras,gre,gra
s#te,gris。还有巴黎土话把波希米人叫做罗马尼希(romanichel),
是从波希米语的罗马南·察佛(rommanétchave)一字变化出来的。可
是我自己很得意的,是找出了弗里摩斯(frimousse)一字的字源,意义是神色,
脸;那是所有的小学生,至少我小时候的同伴都用的切口。乌打于一六四0年份编的字典就
有飞尔里摩斯(firlimouse)一字。而罗马尼中的飞尔拉,飞拉(firla,
fila)便是脸孔的意思;摩伊(mui)也是一个同义字,等于拉丁文中的奥斯(o
s)与摩索斯(musus)都可作脸孔解。把飞尔拉(firla)和摩伊(mui)连
在一起,变成飞尔拉摩伊(firlamui),在一个波希米修辞学者是极容易了解的,
而我认为这种混合的办法与波希米语的本质也相符。
对于嘉尔曼的读者,我这点儿罗马尼学问也夸耀得很够了。让我用一句非常恰当的波希
米俗语作结束吧,那叫做:嘴巴闭得紧,苍蝇飞不进。
傅雷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