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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想叫她回家,只是想看看她,跟她说说心里话。你说,我不跟她说,跟谁说?
我是她的男人啊。三年我来过三次,每次都是这样,心里的话说不出。这次有你作
伴,我想我能给她说出心里话。”他有些巴结地望着我,“你别笑话我。给她说出
心里话,我心里好受了,她心里也会好受些,我要是真的啥也不说甩身走了,她一
定会偷偷地哭的,她其实也惦挂着家里的事,她的娘病在床上呢。我知道她。她其
实是个挺和善的人,四邻五舍的都知道。”
“我认为,回到农村,也是能挣钱的,只要靠付出劳动。”
“你说的在道理。可……我不行,我不是懒,嘿嘿……”他瞅着我,“你别笑
话我,我……我是个上门女婿,矮人三分呢。”
我有些意外:“你是入赘她家的?”
“可不,我生在深山里,穷,弟兄们多;她家就她一根独苗,爹娘就憋着劲儿
要招个上门女婿。她的两个叔叔是不愿意的。她村人多地少,我进了村,他们都拿
我当日本鬼子看呢,”吴贵说到这,吐口烟,嘿嘿地笑了两声,“我成了她叔伯弟
兄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村里人也就拿我当外人了,我的老婆你刚才见了,论人才,
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年青人都喜欢她呢,我娶了她,他们心里气不平呢。从四
年前腊月里结婚起,我就没有好受过,闹新房把我老婆压得没有了气,八个人压她
;到了半夜,有人往火膛里扔了一把辣椒,往被窝里塞了一把鬼葛针,你说,那新
婚夜还能好过吗?老丈人是个老实人,脾气倔,一气之下,大病一场,半年不到,
过世了;丈母娘呢,也气得病在床上。这往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反是乡里派下
来的难办的事,村里就让我当榜样。村里人不交提留金,公社开着摩托来抓人,村
支书说我是抗交的头儿,让派出所把我逮了走,我老婆在派出所里哭,所长对她动
手动脚,还想打她的坏主意。我老婆没有法儿,卖了一头正上膘的半大猪,交了钱,
才算把我放了回来。乡里让村里砍果树修公路,村里人不干,村长串通乡里又拿我
开刀,关了我两天,我流着泪带头砍了苹果树。村里人能不骂我吗?谁见了都唾我。
我成了榜样,喇叭里白天黑夜里表扬我,村里人恨我呀,我们家的鸡让人毒死了,
种的菜让人踩得乱七八糟。我和我老婆抱着头哭啊。等我老婆生了孩子,村里又拿
她开刀,让她带头做绝育手术。我老婆挣不脱,就被抓到了拖拉机上,我躺在车前
面拦车,那些人把我抬起来扔进了水沟里。我跟到乡医院,在外面跺着脚喊着骂着,
我老婆就跳下手术台,光着屁股跑进了玉米地。要知道支书的老婆生了三个孩子,
还不做手术,俺才生了一个!我老婆跑了,我就一个人拉扯着孩子伺候着病人,那
日子过得……”吴贵又续上一支烟,“……她要跟我离婚呢,我知道她不是真心的
……”
吴贵不再说话了,只是将烟上的火头抽得一闪一闪的,像黑暗里一颗不死的心。
我也一支接一支抽烟。
“同志,你回去休息吧,”过了良久,他说,“我出来时看了墙上的钟,那会
儿就十点半了,这会儿恐怕快十二点了。嘿嘿,我的事说说也就算了,要说我老婆
对我是真好,每天让我吃个荷包蛋……嘿嘿,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
我站起身:“明晚我还来请你去吃饭。”
“我老婆也是个要强的人儿,那时候我们两个起早贪黑地干活,憋着劲要过出
个人样来……”他在我身后说。
我走了段路,想了想,又转身走到“悦人饭店”前。我透过玻璃,看到可心小
姐落寞地坐在一边。那两个小姐仍在那里一遍一遍地学唱着:别问我是谁,别问我
是谁……
二
我没有想到第二夜可心小姐所说的与吴贵所说的正好相反。她说从开始结婚起,
就瞧不起他,原来她有自己的男友,只是父母活活拆散了他们。
“不是给了你离婚证了吗?我每个月给你钱,算雇你照顾我妈的,我给你的钱
已足够你再娶一个老婆了。我早就告诉你了,咱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你还腆着脸
找!”
“嘿嘿,我知道那是假的,电视里说,大学毕业证还有假的呢。”吴贵很拘谨
地搓着手,“再说,我怎么能再结婚呢?”
“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告诉你,我以前的情人也在城里,我挣了钱,就跟他租
房子住,我们夫妻一样住在一起!”
“我知道你是说气话,我知道。”吴贵咕哝着,“你不是那种人。你的脾气我
知道,你一着急,不管三不顾四的,我知道。”
“我现在见了你就想呕,你别再自作多情了。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以前不是,
我是怕我妈生气,我后悔我以前不是,要不也落不到今天这种地步,早就跟人私奔
了!”
“你说的不是真的,嘿嘿……”吴贵仍旧不愠不火地说着,“以前你在家的时
候,憋着劲想过好日子,你要是有外心,就不会那样了,嘿嘿嘿……”
“我那是碍着我妈的面子给你个好脸,你有啥?连点血性都没有,三脚踹不出
个屁来!”
“嘿嘿嘿,小不忍则乱大谋,电视上说的,我又不是本村的,得夹着尾巴做人
啊。”
“狗屁!村里人欺负你,你能忍;可别的男人来我身上占便宜,你也装聋作哑,
你还像个男人吗?呸!”
“母狗不撅腚,公狗就上不了身,我知道你不是个坏女人,你心里有我,我何
必要找醋吃呢?嘿嘿嘿……”
可心小姐还要恶狠狠地说话时,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刹车声,随着重重的
脚步声,闯进三个警察,话也不说,直奔后面。可心小姐吓得躲在一边,另外两个
轻声哼歌的小姐也有些变色。她们咕哝着,说肯定是对门的美容厅使的坏,昨天她
们的老板跟对门的小老板在一起喝酒,打了一架。我看看吴贵,却找不到他,原来
他蹲在墙角处的一张桌子后面了。我刚要喊他,警察们又出来了,临出门时警告老
板不得搞色情服务。
跟在后面的胖老板对着警察的背影骂了一句。
可心小姐走上前,有点谄媚地说:“老板,肯定有人给咱们眼里种蒺藜。”
老板哼一声:你们该干啥还干啥!
对身后的两个打手招一下手,又走向里面。
吴贵惴惴不安地冒了出来。可心小姐没好气道:“你还不赶紧滚,吃过饭半天
了,还在这里干啥?”
吴贵嗫嚅着,一脸窘迫,但又磨蹭到我身边坐下:“可心,你在这里一天到晚
提心吊胆的,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我回去干啥?跟着你在家里窝囊死!”
“前几天孩子病了,又轮到咱们浇地,我把水改进地里,回家背着孩子打针,
等回到地里一看,地里没有一星水,半路上水让别人给截走了……”
“哼!”
“偷就偷吧,反正这会儿粮食也不值钱,只是……只是……你往村里寄了钱,
有人眼红,去借钱,我不借给,他们半夜就往家里扔石头。你说我能借给他们吧,
借给他们就是肉包子打狗。可他们真是赖呀……”
“那你为啥不拿着铁锹跟他们拚!他们耍光棍,你就跟他们来个不要命,”可
心小姐双眼喷出了火,“你笨蛋!”
“孩子小,你妈还病在床上……”吴贵没有再说下去,双眼虚虚地盯着桌上喝
剩的半瓶酒。
这当儿,门外又响起一声尖利的刹车。门开处进来一个蝈蝈似的大肚子男人。
可心小姐迎上前,嗲声道:“钱老板,你好几天没有来了,是不是把我忘了?”
钱老板满身酒气,旁若无人地上前搂住可心小姐,淫笑着摸摸她的脸:“我好
几天没有来了,今天才有了空,好好地伺候伺候我。噫,你的脸蛋好像嫩了,啊,
哈哈哈……”
可心小姐搂住他的肩膀,扭扭腰:“讨厌!”
二人一胖一瘦一高一低地向里面走去。
我看到吴贵的脸涨了起来,双眼直楞楞的。他伸手抓住酒瓶子,但随之手又松
开了。我站起身,拿起这半瓶酒,拉住了他:“咱们走吧。”
吴贵在我的架持下,身体僵硬,迈步也机械,仿佛醉了似的。我们一路无话地
穿过马路,进入到黑暗的巷子口处。我看到吴贵双眼发出狼一样的绿光,但只是一
瞬,又暗淡了下去。他忽然一把从我手中夺过酒瓶子,塞进嘴里,咕咚咚地灌下去。
我伸手夺下来:“吴贵,你这是干什么,你不能糟踏自己!”
吴贵忽然抱头蹲身,痛苦地哭了。
我也慢慢蹲下来,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
“不要着急。我能看出来,你老婆是故意气你,她心里还是有你的,她本质上
是个好人。刚才她已经被你的话打动了。”
吴贵没有应话,头还埋在膝盖上,边哭边用手捶着自己的头。
起风了。
风从大街上乱乱地掠过,刮起的尘土和塑料袋在灯光中上上下下地飘扬,歌声
和喧闹声仿佛溺水的人,忽高忽低。有纸从脚边瑟瑟地起来,一点点地飞向巷子口,
然后被风的大队卷了走。
三
次日晚上一见面,吴贵好像忘记了昨天的一切。他指指隔壁,神秘地凑我跟前
:昨夜我听见有人砸这家美容厅了,玻璃碴子乱飞,肯定是“悦人酒店”的老板派
人干呵,那阵势!吓得我不敢动。
我看到地上的酒瓶已经空了。
我们走进酒店,又要了菜和酒。但可心没有在。吴贵不时地瞅着通道,直到我
们快吃完时,可心才懒洋洋地从里面走出,脸上睡意犹余。她白我们一眼,坐在一
边,百无聊赖地听着另两个小姐学唱着《别问我是谁》。我看到吴贵很拘谨地抿着
酒,似乎不敢上前。我对他说:大胆点,反正明天就要离开了。
吴贵连喝了三杯酒,然后壮着胆坐在可心的对面。
“明早我就走了,可心。”他说。
“你早该走。”可心爱搭不理,双眼仍在电视上。
“我在家里不好受,你在这里也不好受,你多保重吧,身体要紧。”吴贵怯怯
地瞅着她,干咽一口,“其实,我来的时候,咱妈……你知道,现在是春天了,咱
家门前水坑边的桃树林开了花,远远看,像太阳落时的云彩。里面的鸟儿多得很,
咱妈说,要是你在家,每天都会去桃树林转转,说你从小就喜欢在里面玩……”
可心看了他一眼,但脸上的表情变得温暖起来。
“咱家村北的油菜花也开了,遍地都染成了黄色,像缎子一样;村里的老孬在
油菜地边盖了温室,里面种了菜,新鲜得很呢,新鲜得很哪,四邻五村都跑去看,
老孬发了一笔好财……”
吴贵似乎从可心的神态变化中受到了鼓励,他接着说下去:
“大会场两边的房子拆了,从墙里挖出一盒子银钱,当时我也在场,金光闪闪
的,扎眼得很哪。那房子听说是从前一家地主的宅子,清明节人家的儿孙回家烧纸,
听说了这件事,就跟村里打起了官司,想要讨回那盒银钱呢。”
可心又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开了口。
“那房子是村里最富的一家地主的,院套院,院中还有花园。花园里有口井,
后来地主的大小姐不知为啥跳了下去。小时候,我常听爷爷说起过。”
吴贵赶紧点点头:“我也听村里人说了,后来地主的儿子被斗死了,对吧?”
“我跟他的孙女是同学,春天里,总作着伴去剜野菜。”可心的双眼空空地望
着电视,幽幽地说。
“我知道,咱妈说起过,”吴贵瞅瞅妻子,“前几天,家里的榆树出榆钱了,
咱妈让我上树摘了一筐,蒸了一笼屉苦乐(lei ),咱妈说你小时候爱吃,说你从
小就过苦日子……咱们一吃饭就要念叨你呢。”
“在城里吃不上榆钱苦乐,”可心似乎在很远的地方,脸上一片明静,“就连
真正的玉米面也吃不上,城里的食品没有真正的粮食做的。”
“咱家门口的槐树开了花,香味浓得引了一树蜜蜂,白天太阳好的时候,咱妈
就让我把她扶出去,坐在树下,她还要把那把小椅子搬出来放在她身边,她说你以
前没有事的时候,常常坐在她身边织毛衣,她说那件毛衣你没有织好,她还保存在
箱子里呢……”
可心扭过头,双眼定定地瞅着吴贵。
“没有风的时候,她一直要坐到天傍黑,就在槐树下坐着,房檐下住的燕子在
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