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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鸣鼎食的家业倒是后继有人了。
杜老爷为官多年,看人的眼力无出其右,他既那么说了,齐氏对容琳就格外上心,细品她的说话行事,确是有众姊妹不及的一番气度,更难得的是小小年纪极知进退,齐氏也便对她高看几分,只是面上不曾露出来,怕无为的生出事来。
齐氏原想着等她再稍长成些就在京中差不多的人家里给她物色一门好亲事,也不枉了她这番人才,不曾想人算不如天算……齐氏正自喟叹,那边杜尚书已开声,“容琳,你年已及笄了吧?”
“是,爹。”容琳在椅上微微欠身,不知杜尚书因何有此一问。
“杜家有女已长成,”杜尚书捻须微笑,“你可知我和你母亲为何找你来?”
“女儿不知。”容琳垂眸。
“你看此是何物?”
容琳抬首,杜尚书和夫人正揭去蒙在朱漆托盘上的红绫,漆盘里,是一只羽色灰褐的禽鸟,“雁?”容琳猜测着,不知说的对不对。
“正是!”杜尚书颔首,“可知此物寓意?”
容琳迟疑片刻方勉强笑道,“爹是说那‘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么?”
杜尚书略一愣,和夫人相顾而笑,这容琳真是冰雪聪明,不说那前两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生死相许”,反说这两句,既回了尊长的话,又免去了孟浪之嫌,也保全了女儿家的矜持,“你说的极是。”容琳既知此话,当知以雁为礼是求亲之意,杜尚书也就直言不讳,“这是李节度使家央人送来的!”
容琳起身,“容琳给爹、娘道喜!”纳采(提亲)时以雁为凭,此是古礼,今人因捕猎不易,多以木雁相代,大姐姐当初还是嫁入富庶闻名的大司徒家,也不过是得的玉雕雁,想不到这李节度使家能行“奠雁礼”,必不是等闲之辈了。
见容琳真就行下礼去,杜尚书和夫人面面相觑,“容琳,你给爹娘道喜?”杜尚书纳罕,还是齐氏想起什么,“容琳,莫不是……你以为他们家求的是?”
“不是二姐姐吗?”容琳也糊涂了。
齐氏温婉一笑,“傻孩子,是你!”
容琳不及细思,闻言已经再行下礼去,“女儿惶恐!”
齐氏对杜尚书轻轻摇首,自去扶起容琳,“容琳,不必拘礼,咱们家的女孩子里头,你是个拔尖儿的了,莫说一只死雁、就是一只凤鸟,你也当的起,快别说什么惶恐的话!至于你二姐姐,”齐氏略有些不自在,“她也快有人家了……”
“夫人,”杜尚书打断,看着与夫人比肩的三女,示意她坐下,“容琳,且听爹跟你细说……”
杜家与李家,原是通家之好,两家的祖辈都是开国功勋,早有意结儿女亲家,只是不凑巧,不是都生男就是都生女,再不然就年岁相差甚多,只得寄望于后辈,未料子孙中,杜家逐渐以文通仕,在天子脚下开枝散叶,李家则依旧精于骑射,驻守边塞屡建奇功,圣恩眷顾,倒也另有一番气象,只是天隔地远,两家疏于走动,这联系也就断了,未料上月太子犒军归来,转诉李家欲续缘以结秦晋之好,并拿出半枚前朝的虎符,与杜家祖传下来的恰能合二为一,正是两家祖辈纵横疆场时所缴获、各执一半以作信物之用的!
初见此物,杜尚书只道虽有美意、未见媒妁,其实是个推辞的意思,只为驻守平卢的节度使虽是权重一时,毕竟是外官,而未奉旨外官不得入京,当然无从议亲。
倒不是杜尚书有心忤逆祖宗之意,实在是这李节度使家久居关外,与京中、朝中无甚来往,杜尚书不愿女儿盲嫁,是以有此一说。原以为如此也就脱过去了,不曾想前两日李家两位公子忽然奉旨入京,太子重提旧话,也就有了今日案上之雁。
杜尚书一气儿说完,容琳垂首,半日方抬头,“爹可曾见过?”
杜尚书点头,“李家这两位公子,人才倒都是极好的,与你长兄不差上下,其中叫做昊琛的更出众些,就是这送雁之人,年方弱冠,已经有威远将军的封号……”
“爹,”容琳惴惴,“这等样人……”
“爹已经打听过了,这昊琛是庶出,所以……”杜尚书欲言又止。容琳已经懂了,庶出之人不能承爵袭封,换言之,节度使家的荣耀他是沾不到的,“女儿听凭爹、娘做主!”
虽是想到容琳会明事理,也没想到她会如此顺从,杜尚书一时呐呐,“容琳,你若是觉得委屈,爹……”
“爹多虑了。此等大事理应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会谨尊圣贤教诲。”容琳浅笑。若能更改,爹又何需叫自己来呢?既改不了,又何必让爹为难?看杜尚书和夫人都无话要说,容琳施礼,“爹、娘,女儿先告退了!”
齐夫人如梦方醒,“容琳……”看容琳恭顺地等着她,一时气短,“没事了,你回去吧……抽空,去看看你二姨娘……”
“是。”容琳施了礼便退出去了,杜尚书和夫人相顾,叹气……
(四)竹马
许是雨水多的缘故,今岁的节气分外晚些,快要立秋了,合欢树上还有稀疏的花,落在绿茵上的也有未凋的,丝丝缕缕的粉白绒球看着倒是惹人怜爱,容琳头上也有一朵——在树下坐的久了,不知何时就落上去了,风吹过则颤盈盈的,透着几分俏皮,金桔瞧见了,抿嘴儿一笑,也不告诉:小姐不喜欢花呀朵呀的,风婆婆偏偏就给她戴上了。
容琳听着贴身丫头轻笑,知道有些古怪,只作不理会,此处僻静,寻常难得有人来,容琳自不担心会有什么不合宜的举动落了外人的眼,也就由得金桔胡闹。
说起这一处所在,委实无甚出奇,不过是一弯流水,几树合欢,树下的石桌石墩还是前两年才从外头挪进来的,只为容琳贪这里的清净凉爽,闲时常带了绣活、书册到这里,一混就是半晌,只是这些日子,容琳来得格外勤些,金桔和绿菱私下里猜小姐是懒怠应酬屋里见天的来人——
节度使家上门求亲的事上下已经传遍了,道喜的、探问的,直是要挤破门槛了。其中不乏想着方儿问那李公子的事的,说是坊间都传李公子是太子的结义兄弟,问此话可当真,真真是招人烦!是也好不是也好小姐上哪儿知道?再说又关他们何事?何苦拿出那又羡又妒的模样?
听金桔把剪子往石桌上撂出响儿,容琳瞅她一眼,复又低头绣那孔雀牡丹,只口里淡淡地问,“谁又惹你了?”这丫头故意弄出些响动无非是想招她的话。
那金桔果然就放下手里的荷包,把胳膊肘拄在桌上望着她的小姐,“您听说没有?三夫人昨个去夫人那儿,老大不高兴,话里话外直说夫人偏心呢!”
容琳的针顿了顿,似在盘算最后一针该往哪落,口里只随意应着,“你们又在背后掰主子的闲话!”
金桔有些儿急,“哪里是瞎话!”她是真急,错把容琳的“闲话”听成了“瞎话”,容琳也不点破,只听她往下说,“是绿玉在一旁伺候听见了来告诉绿菱姐姐、我恰巧儿在边上听见的!”
容琳略点了点头,不说什么,夫人房里的绿玉和绿菱是亲姊妹,既是她来说的,这话应是错不了了。容琳淡笑,依三姨娘争强好胜的性子,应当是会有此一举的,只是节度使的公子是庶出而非嫡子,三姨娘要知道了还会拈酸吗?
用手指挑着把线挽了个疙瘩,示意金桔剪断,容琳把线头小心地掖到绣好的花蕊里,金桔知道小姐是不想再听了,也不絮叨,顾自把绷子卸下去,展开尺方的帕子,富丽娇艳的牡丹和悠闲高贵的孔雀栩栩如生、相映成趣,由不得赞一声,“小姐,这幅绣便是连二小姐也要夸声好了!”
容琳笑,“可不就是送她的,若不是给她的,我何用现翻古书学那辫子针法!下月初六是她生日,别学艺不精污了她的眼才好!”
金桔呆了一呆,“小姐,做帕子,这个可就大些儿了……”
容琳也呆了呆,“蠢丫头,谁说这个是手帕子了?是前些日子她说蒙妆奁的帕子旧了,又舍不得那花样,我才另配了色照原样绣给她的。”
金桔恍然,又细端详了一回,“若要照这个样子绣一架屏风应该也是极好的……”
容琳叹,“你这丫头又浑了!那得多少工夫?我竟什么都不用做、只做尚衣坊里的绣娘就好了!”
主仆二人正一递一搭说得热闹,猛看到小径上有人迤逦而来,金桔忙站起身招呼,“四小姐来了!”又向她身旁的另一人行礼:“振轩少爷好!”
容琳把帕子放进石桌上的针线笸箩里,起身笑问:“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淡紫衫儿双丫髻的淑琳娇嗔,“三姐姐还说!你屋里那个新来的青杏问什么都说不知道,直是怕我们会害了你一样!倒是绿菱丫头好说话,听说表兄奉了夫人的命要找你商定采买的单子,直赔不是,告诉我们你在这儿!”
容琳笑,这就难怪了,却也狐疑,什么单子?她竟不知!
金桔已经拿了容琳的藕荷色团花靠垫铺在石墩上请淑琳坐下,又把自己的薄棉垫给容琳摆好,笑着对一旁默然不语的斯文男子道:“振轩少爷,您看您是将就一下还是等金桔回去给您拿个靠垫来?”
中等身材、面皮白皙的振轩笑得勉强,“不敢劳你驾,就这么着就好!我不会久留,等你家小姐交代完就走了。”
金桔纳罕,这振轩的神气竟是与素日不同,瞄向小姐,等她的主意,容琳微微阖目,金桔笑,“小姐们,振轩少爷,你们慢慢聊着,金桔这就去给你们端些茶点来!”
看金桔走了,容琳含笑,“轩哥几时回来的?”
振轩是三姨娘的侄子,自小儿随寡母生活,三姨娘怜他家境不大宽裕,一年中倒有大半年是留在自己身边,幼时常和她们姊妹相伴玩耍,彼此最是熟络,只是这二年她们都大了,要避瓜田李下的嫌疑,加之振轩也要谋一份家业,一面跟着容琳的长兄在衙门里走动学些规矩,一面悬梁刺股地读书预备参加秋试,这才不常见面,前些日子听说到安阳州办差去了,竟不知何时回来的。
那振轩原是有一肚子郁愤,此时见了容琳更觉得气血上涌,难以自处,竟是微微冷笑着兜头一揖,“几时回来的倒不打紧,只是回来就听说三妹妹收了人家的庚帖……愚兄在这里给三妹妹道喜了!”
这话说的实在是无礼的很,容琳听得发怔,待要反驳又碍着淑琳,只得浅浅一笑掩过去了,反倒是淑琳面上挂不住,“表兄!夫人召你进来是让你帮着给三姐姐操办嫁妆采买,你倒说些什么?”
容琳望向淑琳,只与自己差半岁、一向娇憨烂漫的人儿板起脸来竟也有一番端整严肃,只是容琳吃惊的却是那句嫁妆采买、还是夫人安排的,娘这么做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
被淑琳一斥,振轩也知自己鲁莽了,苦苦一笑,已记起自己的本分,却有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三妹妹可听说那李昊琛是何等样人?”
容琳不答,只一双妙目凝在他脸上,振轩却不就说,只看着淑琳,显是不想她听,淑琳一跺脚,自往水边去了,振轩这才沉声,“都说他薄情寡义、不知廉耻!”
容琳面未变色,“事由呢?”
振轩也敬她从容自若:“说他曾看中了一位签判家的女儿,欲仗势强娶,那女子抵死不从,他竟玩弄权谋将其一家打入大牢,女子含羞自尽,他迁怒于其家人,竟令满门不知所踪!”
容琳猛然垂睫,花容立变,振轩顿悔说得太过直露,却是语出如水泼,再也难收,惶惶的又有一丝窃喜,“三妹妹,你……”
容琳却已恢复常态,感激一笑,“轩哥,多谢你告诉我。”
振轩吃了一惊,“你全不在意?”
容琳浅笑,“轩哥,你该也听说这桩事……太子亲为冰人,爹若不从便是不敬;先人有约、托故不诺是为不信,父母有命若不遵从那是不孝,礼部尚书之家如出不敬、不信、不孝之事……”
容琳不再说下去,兀自垂了头,振轩已经懂得,渺茫的希望悉数破灭,只能惨然望着容琳,看到她头上落着的合欢,顿觉就是无依无靠的自身,想也不想伸出手去,容琳吃了一惊,忙不迭偏头,却看他只是从自家发上取下一朵落花,顿时赧然,欲说些什么,振轩却是一味儿摇头苦笑……
金桔端了茶点回来,树下却只剩小姐一人,不觉惊异,“振轩少爷、四小姐呢?”
容琳淡淡,“有事忙去了。”
金桔狐疑,振轩少爷每次来都和小姐谈天说地,通常要到掌灯时分才会出去,今次倒是反常,欲要再问,容琳先开口,“金桔,那方帕子呢?”
金桔笑,“您不是放在笸箩里……”笸箩里只有针线剪子,哪有帕子的影子?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