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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很久,我和白素还没有回来,于是神情忧虑,很是坐立不安。红绫比客人更焦急,不断跳出跳入,大约每十秒钟就到门口去张望一次,口中喃喃自语: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
在这样情形下,红绫当然更没有心思去问客人的来历和造访的目的了。
扰攘了大约四十分钟,客人叹了一口气,走向门口,向红绫道:「我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急著去做,不能等下去了。请告诉令尊,最迟不过午夜,我一定会再来。」
她在来之前并没有任何预约,来了我不在,当然也完全不是我的错,可是红绫因为对她的印象好,所以感到很抱歉,向她说了很多对不起的话。
我听红绫说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头:「你根本不必向她道歉!」
红绫道:「是啊,她也这样说。说全是她自己不好,她又说,卫斯理是伟大的人物,全世界人有了困难都要找他,她说别说只来了一次,就算来到第九次才能见到卫斯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本来我对这位有事情要求我的于是女士,很是反感,因为她来求我之前,先弄到了白老大和铁蛋的介绍信,使我就算不愿意,也很难拒绝,这就有强迫我必须答应她的请求的意味,是使我反感的原因。不过在听了红绫转述她的话之后,我哼了一声,反感的程度,减轻了许多。只是咕哝了一句:「午夜之前?就是说要人家不睡觉,等她光临?」
白素瞪了我一眼:「阁下有哪一天是在午夜之前睡觉的?」
我道:「不在午夜之前睡觉和不能在午夜之前睡觉,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虽然我的话大大有理,可是白素和红绫母女两人,居然不再理会我,自顾自讨论那位于是女士。
白素问红绫:「刚才你说那位姑姑看来很脸熟,是真的吗?」
红绫一面认真地想,一面不断用手敲打自己的头:「确然如此,可是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白素在不断提示红绫,红绫只是摇头。
我觉得无聊,就自己进了书房。
我不知道她们讨论了多久,我完全没有去想这个问题──因为她还会来,等她来了自然明白,何必白费脑筋!
没有到午夜,大约在晚上九点钟左右,门铃响起,随即听到了红绫的欢呼声,我知道是那位于是女士又出现了。
我立刻打开书房门下楼,只见白素正在和走进门来的一位女士寒喧,我走到楼梯一半,口中大声道:「欢迎!欢迎!」
随著我的话,那女士抬起头来,和我打了一个照面,刹那之间,一点都没有夸张,我只觉得眼前陡然一亮,一脚踏空,几乎没有从楼梯上直摔了下去,赶紧抓住了扶手,兀自觉得一阵目眩──纪录之中,好像只有近代的一位黄玫瑰女士的美丽,才有这样的魔力。我早就在红绫的口中知道来人十分漂亮美丽,有了心理准备,可是由于突然在眼前出现的情景和想象中相去实在太远,而且眼前出现的情景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的,所以我还是受到了极度的震动,以致举止失措。
别说在当时,就算现在我记述这个故事,和当时已经隔了很长时间:可是在记述到了这个场景的时候,回忆当时的情形,还是免不了感到震撼!
广东方言中形容乍见到美女时候的感觉,说是「晕浪」,西厢记中说是「灵魂儿飞上了半边天」……要举例子,实在太多,可是都不能真正说出这种感觉的真实情形。
我对看到的美女完全没有任何目的,尚且如此,如果对之有爱慕之意,所感觉到的震撼,必然十倍、百倍于我!
我不准备形容我看到的美女的脸容,因为我知道我没有这个能力──世界上也不会有任何人有这种能力,所谓「非笔墨言语所能形容」,是真有这回事的。
我也原谅了红绫在提到来人的时候,一口一声「漂亮的姑姑」,因为来人确然漂亮至于极点。
我当时努力定了定神,吸了一口气,才能保持正常的状态,走下楼梯。我心中迅速地转念:这位女士显然并不年轻,大约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尚且能够令人看到了她感到这样的震动,真难想象她在青春焕发的时候,是如何动人。
而当我下楼之后,我已经定过神来,可以进一步看清楚她的容貌──刚才在一个照面之间虽然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可是实在还未曾真正看清楚她的样子,在那一刹间,她好像被一重光华笼罩著,这大概就是所谓「艳光四射、不能逼视」的情形了。
在来到了她的近前时,我还是需要调整一下呼吸的速度,而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感到眼前这位美女十分眼熟,应该是在甚么地方见过她的。
然而这实在又是没有可能的事情──有谁会见过了这样的美女之后而会想不起来的?
我立刻向白素望去,向她投以询问的眼色,白索神情似笑非笑,没有给我任何提示。
我先开口:「于女士好美!」
向一位陌生女客一开口就这样说好像很不妥当,可是我刚才既然为她的美丽而震动,而且心中真是有这样的感觉,如果不说出来,反而造作,不够坦率了。
我相信同样的赞美词她从小到大一定听过了无数次,早就习惯了。果然她淡淡一笑,道:「谢谢,比起家母来,我差远了。」
我不由自主摇头,因为第一时间的反应是认为没有这个可能,可是由于她提到了她的母亲,而我们又早就推论过白老大认识她的母亲,所以我脑中陡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个人来,从而也立刻知道何以红绫和我都会感到她看来脸熟的原因了!
我吸了一口气:「令堂是──」
她立刻接上了口:「家母姓窦,名字是巧兰──白老先生说,卫先生见了我,一定会立刻知道家母是谁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白老大说得对,我确然已经知道了,虽然我对那个普通之极的中国女性名字毫无认识,可是在她的容貌上和她母亲的六七分相似,就可以肯定。
说起来很古怪──我其实根本没有见过她的母亲,只不过曾经看过她母亲的画像而已,而画象是白老大画的。
我已经完全知道了她母亲是何等样的人物,听到了她说出她母亲这样普通的名字,觉得很好笑。
我的思想一向乱七八糟,同时我又想到我一向以为白老大绘描人像的造诣极高,堪称天下独步,可是现在我却感到也不过如此。因为我看到过的画像,像中人虽然是出色的美女,可是比起面前的于是女士来,也大大不如。而于是说,她比起她母亲来差远了,由此可知白老大的画功,并不能表达画中人的美丽于十一。
这时候我一面笑,一面道:「对于令堂的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令堂的外号却是如雷贯耳,闻之久矣!」
于是笑道:「这正是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我们这样的对话,白素显然早已了然于胸,所以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而红绫却完全莫名其妙,她大感兴趣,大声问:「漂亮姑姑的妈妈外号叫甚么?为甚么是坏事?」
白素拉过红绫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示意她不要心急。红绫瞪大了眼睛,象是完全无法将「坏事」和漂亮姑姑联系在一起。
我再次吸了一口气:「令堂当年号称「女诸葛」、「赛观音」,可不是等闲人物!」
我这句话一出口,红绫就大叫一声,直跳了起来,指著于是女士,张大了口,好一会才道:「不对!不对!」
于是转向她,笑道:「怎么不对。」
红绫道:「我见过你妈妈的画像,你比她漂亮:刚才你怎么说比起她来要差远了?」
于是笑:「天下再好的画家,也无法把真人的容貌十足表现出来,实在是由于人是活的,象是死的,所谓栩栩如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
她这样说当然没有贬低白老大的意思,实际上白老大后来也说他的那幅画像虽然已经是得意之作,可是比起真人来,实在连一成也没有!
红绫还是摇头,表示不相信,她很高兴:「我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原来如此。」
我一说出了于是母亲的外号,红绫立刻也就明白了──对我记述的故事有认识的朋友一定也同时明白了。这位「女诸葛赛观音」曾经在《人面组合》这个故事中出现过。
第二部麻木
在《人面组合》这个故事中,她没有正式出场,可是却是关键人物。她的身份是伏牛山一股土匪的首领──所以于是才会有「坏事行千里」的感叹。
在接触《人面组合》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再也想不到日后会和这样的一个人物的女儿见面,所以当时的感觉很是古怪。
在这时候白素问道:「请问令尊是──」
提起她的父亲,于是自然而然现出自豪的神情,道:「先父叫于放,是一位军人。」
从铁蛋的介绍上,我们已经猜到那位传奇性大将军,现在经于是证实,我们并不感到太意外。
然而在这时候,我心中疑惑之极。因为一个是占山为王、打家劫舍、大块分金、大碗喝酒的强盗首领;一个是为主义洒热血、为理想抛头颅、奋身为国为民、简直是正义化身的革命军人;这两个绝对对立的人物,是怎样会走在一起、成为夫妻的,简直完全不可思议!
可以肯定这其中一定有非常曲折杂奇的故事在,我对一切曲折离奇的故事都有极浓厚的兴趣,当时就打定了主意,要设法弄清楚它的经过情形。
因为在于放将军受到他一生所忠于的组织,残酷折磨到死的这件事情中,大家都知道,于放将军的妻子并没有像其它被清算者的配偶一样,在组织的劝导或者压力之下,和将单离婚,做出所谓「划清界线」的行为。
由于这样,她当然也同时遭到了极可怕的待遇──其可怕的程度,只怕远远在任何人所能想象的之上。她居然熬了过来,真不容易。
而她坚决宁愿受苦,不肯离开丈夫,当然是由于她对丈夫的爱,由此可知这个女山大王,对丈夫的爱情是何等坚贞、何等伟大!
就凭这一点,她就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性!
至于一位这样美丽的女子,如何会成为强盗首领,只怕又是另外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了。
我一面想,一面响应:「令尊的大名,如雷贯耳……在他出事的时候,你们母女二人,受了不少的苦吧?」
在于是的脸上,有一刹那很痛苦的神情,然而却一闪即逝,她用淡淡的神情、淡淡的声音道:「都过去了。」
虽然她看来全然若无其事,可是我可以感到那段经历是她永远的哀痛!
不但是我和白素感到如此,连红绫也知道这一点,她突然过来,紧紧地拥抱了于是一下,于是当然也知道红绫为甚么会有这样的行动,她眼睛中略有泪光,可是她并没有进一步伤感的表现,而立刻取出了名片来,分给了我和白素。
接过名片,我看到她的衔头是「国家历史研究所现代史研究员」。
我问了一句:「是研究中国现代史?」
于是点了点头,在这时候白素显然知道我接下来想说甚么,所以她重重地碰了我一下,并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抢著道:「不知道我们可以提供甚么样的帮助?」
给白素这样阻止,当时我要说的话,当然没有说出来。后来我问白素:「你为甚么要阻止我?」
白素反问:「当时你准备说甚么?」
我道:「我准备向她指出一个事实:根本没有所谓现代史──一切历史都可以随意篡改,甚至于连相片上的人,也可以随意令之消失,毫无真实可言,全凭当权者的意志决定,这样的所谓历史,有何研究价值!」
白素吸了一口气:「或许正由于如此,她才要研究,以求还历史的真面目。」
我哈哈大笑:「你太天真了,当权者自有一套历史,他们不要真面目,真面目就永远不会出现!」
白素叹了一口气:「虽然如此,可是她既然是研究员,必然明白这一点,不需要你去提醒她,如果你说了,徒然使当时的气氛变坏,这又何必!」
我虽然还是不同意白素的想法,可是也没有继续说甚么,因为对于当权者决定历史这一点我和她意见一致。
却说当时白素问道:「不知道你来找我们是为了甚么事情?」
于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象是她的要求很难说出口,犹豫了片刻才道:「家母患了肺癌,已经到了末期──」
她说了这一句,我就不禁皱了皱眉,以为她想来求我为她母亲去找勒曼医院。
所以我立刻道:「令堂高寿有八十多了吧?」
我的意思很明白:人总是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