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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了这一句,我就不禁皱了皱眉,以为她想来求我为她母亲去找勒曼医院。
所以我立刻道:「令堂高寿有八十多了吧?」
我的意思很明白:人总是要死的,应该接受自然的安排,不应该强求甚么。
于是怔了一怔,显然不明白我的意思,不过她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她才过了九十六岁生日。」
我还想进一步提醒她,人活到了九十六岁,应该已经很够,没有必要还想活下去。可是我还没有开口,白素又阻止我发言,她问于是:「医疗方面怎么说?」
于是再吸了一口气:「医院说从现在起,生命随时会结束,最多还有一个月。」
白素安慰她:「也不必太难过,人总是会这样的。」
于是淡然道:「我不会很难过,家母更看得开,说她一生经历,绝对不枉此生,只是有一件事情她要是不在死亡之前完成,她实在死不瞑目。」
听到这里,我知道自己弄错了,老人准备迎接死亡,只不过还有一件事情要做而已。
关键当然就在她要做的这件事情上。
我和白素同时问:「是甚么事情?」
于是望著我们,道:「她要和卫先生、夫人会面。」
我怔了一怔,向白素望去,只见她的神情也同样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位一生充满了传奇的老太太,为甚么要和我们会面──这样临死的要求,可以说古怪之极。
于是看到我和白素神情犹豫,还以为我们不肯答应,她又急忙道:「家母说,她心中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告诉两位,希望藉两位的记述,传诸于世。」
这时候我思绪相当紊乱,首先我并没有拒绝之意,因为这位老太太,绝对是值得会见的人物,她不请我去,我也要主动提出要求。可是听得于是这样说,我不由自主摇头苦笑,道:「如果令堂知道的秘密,想经过我的记述传下来,那真是所托非人至于极点──我的记述,就算是百分之百的事实,也不会有人相信,都以为是胡说八道,荒唐之极的无稽之谈!」
于是笑了笑,显然她也不见得认为我的记述是事实,她道:「家母这样说,我就照样转述。」
我用询问的眼色望著她,她摇头道:「我不知道她所谓天大的秘密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她虽然年纪老迈,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可是头脑依然清醒无比,绝对不会胡说八道。」
听得她这样说,我不禁很感叹,人,身体死亡,头脑也就跟著死亡,实在很冤枉,如果给还是很好、充满了记忆的头脑一个好的身体,生命还可以继续存在!
于是这样说,当然是想说明她母亲不会无缘无故要见我们,而是确然有话要对我们说。
我本来就没有拒绝于是请求的意思,这时候我已经要答应了,才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我立刻问:「令堂现在在哪家医院。」
于是缓缓地道出了一家医院的名称,那医院用四个数字为名,和普通的医院不同。我当然一听就知道这医院属于军方,而且只收将官以上的高级军官──别以为用美丽的口号堆砌起来的社会不会有阶级之分,实际上在那样的社会中,阶级分得比甚么都严!
像这样只供高级人员所使用的医院,普通人别说进去看病,就算在门口张望一下,也是有罪的。那属于特权阶级高层专用,连特权阶级的中下层人物也只好望门兴叹,普通老百姓更连想都不用想了!
于是的母亲是于放将军的妻子,于放将军死后,名誉得到了恢复,自然家属也恢复了特权阶级的待遇,所以才能进入这样的医院。
我一向对这种情形深恶痛绝,所以一听到这医院的名称,就自然而然皱起了眉。
白素当然知道我为甚么皱眉,她正在想该如何对我说,红绫不知究竟,已经抢著道:「这医院的名称好奇怪!」
我正想接著红绫的话大大发挥一番,于是已经先道:「那是专门为一个高级特权阶层而设的医院──有这样的医院或是其它同类的场所存在,就证明这个地方离人类理想的文明、平等、自由的境界,还相去很远。」
我没有料到于是会做出这样的解释──就算让我来发挥,也不能作更好的说明。
于是又转向我:「我知道卫先生不是很愿意到这种环境的地方去,可是为了完成母亲的愿望,我还是要硬著头皮向两位提出请求:请两位去见一见她老人家,听她究竟有甚么话要说。」
白素没有说甚么:只是望著我──她虽然和我同样厌恶那种环境,可是并不像我那样执著,所以问题在我的身上。
我想了一想,道:「如果只是听她说话,白素一个人去,也是一样。」
于是苦笑:「我早就了解到卫先生的立场,所以我向母亲提过卫夫人来也一样,可是人老了,固执起来,就没有办法,她坚持要卫先生去,就算卫先生一个人去也可以。」
于是说话相当直接,她这样说,不但有得罪白素之嫌,而且也象是在说我「越老越固执」,不知通融!
我哼了一声,虽然没有说甚么,可是也很清楚地表示了我心中的不满。
白素道:「是不是可以通过电话,使卫斯理可以听到她说的话?」
于是神情苦涩:「由于早已知道卫先生不容易请,所以也早已做过种种设想,母亲说她要告诉卫先生的事情,是人类历史上少有的大秘密,只能有两位和我才能听,如果用电话,就会泄漏。」
我摇头:「这就自相矛盾了──她目的是要我听了她的秘密之后,化为我的记述,好让世人知道。既然是这样,又何必怕电话被人偷听?」
于是道:「我也曾这样问,她说她要讲的事情,只要讲一个开头,给人家听到了,就绝对没有机会再往下说,而且她也会立刻被灭口。」
我听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还没有提抗议,红绫居然也听出了大大的不对头之处,她大声道:「事情这样严重,叫爸妈去听这样的秘密,岂不是使他们处于随时会被灭口的危险境地?」
红绫质问得真好,连白素也点了点头。
我望向于是,看她如何分辩,却不料她居然道:「是,确然如此,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需要卫先生卫夫人,因为只有他们才能应付险恶危险的环境。」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天下居然有这样的事情。这等于把人推进鳄鱼潭中,理由是他应该有本领去应付,不会被吃掉。
这简直荒唐之极,我只好摇头──实在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于是道:「我母亲原来想请白老先生来听这个秘密,她心目中,白老先生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对任何事情都不会害怕。」
她居然想用说话来刺激我,使我哈哈大笑:「对,我比起白老先生来,差之远矣!他顶天立地,我站在地上,连屋子中的天花板都顶不到!」
于是叹了一口气:「可是我找到了白老先生,他却拒绝了,而竭力介绍卫先生你,说是只有你才能替代他,他可以做到的事情,卫先生你也一定可以做得到。」
我哼了一声:「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这叫做「不得已而求其次」,是不是?」
于是并不直接回答,只是木然,竟然来了一个默认。我并不生气,只觉得好笑,因为比起白老大来我确然大大不如,所以虽然于是存心贬低我,我也毫不在乎。
我道:「其实只有一点,是白老先生做得到,我也可以做得到的,就是──」
于是不但美丽,而且极其聪明,我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叹了一口气,道:「就是拒绝我的请求!」
我笑道:「对了!」
于是很是失望,这时候我估计她至少应该有五十岁了,可是在她现出失望、难过的表情时,还是极其动人,令人心软,会接受她的请求。然而因为她的请求实在太超越我能接受的程度,所以我也只好摇头。
白素跟著她叹了一口气:「要我们进去,听一个知道秘密的人随时会被灭口的大秘密,于是女士,这实在令我们无法答应。要知道,卫斯理无法偷偷进去,他只要一入境,就立刻会受到注意,行动会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在这样情形下,令堂根本无法和他秘密会面交谈,唯一的结果是死得不明不白而已!」
于是听了白素这样恳切的分析,居然一点也不感动,反而睁大了眼睛,很有茫然之意,象是根本不知道白素在说些甚么。
白素道:「是我说得不够明白吗?」
于是道:「不是你说得不明白,而是我不明白。」
这时候不但我和白素不知道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红绫更莫名其妙,大声道:「你不明白甚么?」
于是说来不急不徐:「我不明白为甚么卫先生要用本来面目公开进去──我看了卫先生的全部记述,卫先生和卫夫人都有出神入化的化装术,而且有神不知鬼不觉而出入任何地方的能力,随便化装成甚么人,去探望垂死的病人,怎么会引起注意呢?」
我和白素听了她的这番话,当真是啼笑皆非,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若不是她有白老大和铁蛋的介绍,只怕我不出手,白素的修养再好,也会忍不住将她轰出去!
她的这番话听了让人感到别扭之极──你不能说她讲得不对,我和白素确然有过许多这样的经历。可是这并不等于我们曾经这样做过,就非要同样为你去冒险。而她却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不明白我们为甚么要拒绝。
虽然我曾经应付过各种不同种类的地球人,甚至于也应付过各种不同种类的外星人,可是现在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响应眼前这个美丽的妇人。
白素显然和我有同样的感觉,所以她也神情古怪,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只有红绫这个天真的野人,竟然拍手叫好,道:「是啊!爸和妈确然有这样的本领,环境再恶劣,也肯定难不倒他们!」
红绫说来手舞足蹈,全然不理会我在狠狠瞪著她,真使我又好气又好笑。
于是走过去,握住了红绫的手,轻轻摇著,虽然没有开口,可是她的身体语言却很明白。红绫更是兴奋,向我们望来,竟然像中了邪一般,道:「爸妈,你们就去显一次神通,非但可以有新的经历,而且还能够知道一个大秘密,一举两得,岂不是大大的好事吗?」
我真想过去在她的头上重重地凿上两下,好使她头脑变得清醒一些!
有一个这样的女儿,有时候真不知道该高兴好还是该难过好。
白素很沉得住气:她微笑道:「恐怕我们想偷进去,也没有可能了,因为于是女士的行踪,只怕也早就在有关方面的掌握之中。于是女士,你出国之后,去见过我父亲,又去见过铁蛋将军,现在又来和我们会面,难这你竟然认为会没有人在注意你的行动吗?注意了你的行动,自然会联想到事情和令堂有关,恐怕令堂也早已受到特别照应了,任何人接近令堂,都会被注意,化装成甚么样人都没有用。」
也不知道这位于是女士是真白痴还是假白痴,白素一面说,她竟然一面摇头,不同意白素的分析,道:「我不是甚么大人物,国家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怎么会留意到我的身上。至于我母亲,已经快死了,更不会有人去注意她。」
我没好气:「别忘记你母亲有大秘密,她知道这秘密会令她遭到灭口!」
于是道:「可是除了我们几个人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人知道我母亲心中有秘密──就算知道,也不知道那是甚么秘密,多半会以为那是老人家临死前的胡言乱语罢了。」
我忍无可忍,提高了声音:「你就为了你自己想当然的设想,就要我们去冒生命危险?」
于是对答如流:「你们设想会有生命危险,也是想当然──事实哪有这样可怕──或者曾经有过这样的可怕,可是现在显然已经有所不同了。」
我望著她美丽动人的脸庞,缓缓摇头,心中感到悲哀:人怎么会如此麻木!
别说她父亲死得如何悲惨,她自己本身,也必然经过了将近十年的非人生活。在那段时期,除非她是死人,不然一定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有所反剩可是当她又恢复了身份,再次进入特权阶层之后,她却用自己骗自己的方法,参加了制造谎言的行列,在自己骗信了自己之后,还希望骗信别人:现在不同了。
现在不同了,或者是将来会不同,这种话说多了,别人或者有足够的智能不相信,可是说这种话的人本身,反而会相信。这种情形真是又可怕又可悲。在心理学上来说,只有经历过大悲痛的人,才会在下意识中要求这样的麻木,在麻木中逃避,完全不敢正视过去,不敢面对现实。
这种现象如果只是出现在个别人的身上,虽然可怕,还不至于怎样,而如果整个民族都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