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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帝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流露出沉思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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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的双方唇枪舌剑、各不相让,但严党一干人只是仗着声音大,能嚷嚷,才与李默等人干了个平手,只是让人怎么听怎么像为了反对而反对……因为纵使有千万条理由,也攻不破“禁海祖制”这四个字。
“祖宗大如天啊……”嘉靖帝暗叹一声,垂下眼皮,倚在软软的靠背上。
终于有快中暑的撑不住道:“我说几位大人,咱们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吧。”
“照旧就照旧!”满脸油汗的李尚书,浑身透着股得意劲儿。他相信那些中立的大臣,一定会听明白理在哪边,站在他们这边的。
严世蕃不想答应,却拿不出好法子来,气得直跺脚道:“要是按你们的办,出了问题我们可不跟着担责任!”很显然,他也感觉己方败局已定了。
“真开了海禁才会出问题呢!”李默冷笑道:“开始吧!”
沈默和张四维便又捧着绿豆和红豆,下给诸位大人,然后又抱着那个长陶罐,准备收豆豆。
“铛……”谁知这时,声响了,众人只好停下动作,都望向那纱幔之后。时间凝滞了好一会儿,帘子掀开,徐渭出现了,看看众大人道:“陛下有旨,命内阁司直郎沈默回话。”
“微臣听训。”沈默赶紧放下陶罐,行礼道。
“沈默,你赞同哪一方的看法?”徐渭面无表情问道。
“微臣都不反对。”顿一顿,沈默俯首道:“两方大人的看法都很有道理……”自从写了殿试文章,他就知道逃不了这一场,已经准备很久了,方才徐渭朝他微不可察的垂了下眼皮,沈默便知道自己该如何作答了。
众大人心说:“这小子,耍滑耍到这儿来了……”谁知沈默又道:“但微臣以为,这件事就像藤上的瓜熟了,顺手摘下来就是,用不着争论摘不摘,只需要拨开一丛叶子,找到瓜即可。”
听他这意思,合着众大人都白争了,徐渭道:“有什么话,不妨向众大人讲清楚。”说完便躬身退回帘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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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便起身对众大人拱手道:“下官的意思是,其实这件事,既不违反祖制,也不会产生花费,更不会引来海民与倭寇的勾结,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任谁都知道该如何选择的。”
他这话软中带刺,分明是在与李尚书唱反调,李默自然不爽至极,但沈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他也不好撕破面皮,只能闷声道:“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片板不下海是太祖爷的祖制,难道你不知道么?”
“下官还是知道的。”沈默暗叹一声道:“真是想低调都不行……”便扬眉侃侃而谈道:“下官查阅国初资料,见太祖爷关于禁海的谕令有六道,诸位大人请听仔细——洪武四年,“禁濒海民不得私自出海”;十四年,“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十七年“派信国公汤和巡视浙闽,禁民入海捕鱼。”二十三年,“诏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
上以中国金银、铜钱、火药、兵器等物不许出番。 ”二十七年,“敢有私下诸番互市悉治重法。”洪武三十年,“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与外国互市。””他吐字清晰,语调舒缓,让人听着就很舒服。
“太祖祖训诸位大人都比你熟,”李默不悦道:“从头到尾都是禁,难道你自己没听出来么?”
“是禁不错,”沈默不慌不忙道:“但睿智如李大人,一定听出了其中的变化来。”
“什么变化?”李默垂下眼皮道:“我没听出来!”
沈默笑道:“您没有感觉到,禁令是不断放宽的么?所谓“片板不下海”只是洪武四年第一道谕旨的通俗说法,如果太祖爷真想将其作为铁打的祖训,何必还要下另外五道不同的谕旨呢?”
“大胆!你敢质疑太祖爷?”李默的党羽,大理寺卿周昀须发皆张道:“陛下,臣请金甲卫士,锤死这个公开污蔑祖训的小奸臣!”
沈默面无惧色,冷笑道:“我是在用心钻研体会太祖爷的圣意,以免有人总是拿着自以为是的祖训来吓唬人!”李默都骂他“小奸臣”了,便是彻底撕破脸,沈默岂能再跟他客气?
大殿中火药味正浓,便听到“铛……”的一声,争执声登时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望向那道纱幔,大殿里死一般的沉寂。
终于,一个悠然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是嘉靖皇帝吟诗道:“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
纱幔无风自动,身着道袍,手持拂尘的嘉靖帝飘飘地出现了。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
一首诗念完,皇帝已经走到了龙椅前,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
见皇帝站定,严嵩便带头山呼:“臣等恭祝皇上——”这下也不喘了……
“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人都跟着磕头。
嘉靖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扫一眼沈默和李默道:“都起来吧,李默李时言、沈默沈拙言,接着把架吵完吧,让朕听听是哪一言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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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默正在发呆,沈默已经抢先道:“我太祖皇帝驱逐鞑虏,肇始皇朝,其见识之高远,其思虑之深远,乃我们这些后代臣子不敢质疑,也无需怀疑的。”
“你两面三刀!”李默怒道。
“听下官把话说完嘛。”沈默缓缓道:“正因为要遵守祖训,才要结合圣谕的背景逐条分析,将太祖爷的意思完全弄明白,才可以真正的遵守祖训,”顿一顿道:“如果仅抓住最初一条圣谕,忽视其余五条,便如盲人摸象仅得一肢,却以为全体,岂不是以偏概全,片面曲解么?”
“那你就说!”李默冷笑道:“倒要看看你是如何穿凿附会!”
“且下官为您解说。”沈默不退不让道:“先说最初一道圣谕,是禁止私自出海的……当时天下初定,张士诚、方国珍等残余势力退往沿海岛屿,却贼心不死,一方面在国内拉拢一些人培养党羽,另一方面勾结海寇欲卷土重来。所以太祖爷下令禁海,以隔断贼子与大陆的联系,使其不攻自破,可谓妙哉。”
“再说第二、第三道,是禁止“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禁止入海捕鱼”,此段时间正是胡惟庸案,其罪名之一便是私通倭寇,此道圣旨正是针对此案而发,乃是鉴于国内的紧急状态特别的颁发的。”
“一派胡言!”李默的铁杆王忬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支援李默道:“你怎么敢说不是永久法令?”不信就聆听一段《太祖实录》,太祖高皇帝说:“朕以海道可通外邦……芶不禁戒,则人皆惑利而陷于刑宪矣。故尝禁其往来。”说着冷笑一声道:“这不正是太祖禁海的态度吗?”
沈默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道:“敢问王大人,“尝”是什么意思?”
“这个么……”王忬一下子便瞠目结舌了。
“三岁孩子都知道,是曾经的意思!”沈默哂笑一声道:“太祖爷圣训的真意是“他老人家认识到通过海路,也可以与番邦交通,如果不禁止老百姓通过海上贸易私下贸易,恐怕都会不思劳作,纯事商业!太祖曾下令,可直接逮捕“不事劳作专事商业”之人,忧心触犯法令之人太多,所以曾经禁止往来。”
目光扫过众位大人,沈默淡淡道:“为什么说是曾经呢?只要看看后面一条谕令即可,二十三年,“诏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上以中国金银、铜钱、火药、兵器等物不许出番。”很显然是“严”而不是“禁”只是禁止关系国家安全的物资出番,言外之意,茶叶、丝绸、瓷器等,还是可以卖出国去的。”
王忬彻底无语了,只能听沈默乘胜追击道:“暗弱如南宋小朝廷,之所以可以和蒙元金辽对峙百五十余年皆靠海上之利焉,南宋的皇帝都能想到,圣明如太祖皇帝更是了然于胸——所以在外无海寇叛逆之患,内绝乱臣贼子之忧后,前面的禁令自然解除,开始允许可以为大明换来巨利的物品出海,只是不许出售要害物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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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洪武二十七年,太祖爷说“敢有私下诸番互市悉治重法。”是什么意思?”李默的又一死党,户部侍郎马全道:“按照你的逻辑,是不是太祖爷又禁止互市了呢?”
“马大人,太祖爷禁止的是私下与诸番互市。”沈默笑道:“言外之意,只许官方互市罢了。这正是太祖爷圣明,想出来的两全其美之策,既可以得到海上贸易之巨利,又可以避免百姓通番忘本,荒废了农事。”
一直面色严肃的嘉靖的脸也舒展了,露出了笑容道:“最后一条朕来说。
洪武三十年,“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与外国互市。 ”显然是对上一条的重申,太祖爷最终意思也就再明显不过了——只能由国家进行贸易,不许私人擅自进行。”顿一顿,扫过众臣道:“这才是真正的太祖圣谕啊!”语气中带着难掩的解脱之感……纵使他是百年来最有权力的皇帝,也无法对抗沉甸甸的祖训,所以尽管财政窘迫若斯,嘉靖帝仍迟迟无法下决断。
现在好了,终于在法理将这座大山绕过去了,可以进行实质性的探讨了。
李默却不这样想,他觉着如果输了这一场,无疑今天与严党打了平手,心里登时不高兴了,使个颜色给同党,却无人敢触这个霉头。
他只好愤愤的暗骂道:“一群胆小鬼!”竟亲自出击道:“启奏陛下,臣等受益匪浅,对太祖爷的祖训有了更深的体会,得出了一点心得。”
“讲……”嘉靖帝笑眯眯道。
“太祖爷的圣意是,天下太平时可通蕃贸易;但海外有贼子做乱时,应当厉行禁海!”李默硬着头皮道:“所以倭乱一起,礼部即请罢市舶司,现在倭乱猖獗胜于当初数倍,断无再开市舶之礼。”
嘉靖帝的脸登时拉下来,却被憋得无话可说,因为沈默方才分析的,正含着此等意思。但嘉靖多聪明的人啊,他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看向沈默道:“是这个意思么?”
“陛下容禀。”沈默虽然也是汗流浃背,但依然不急不躁道:“请先听听倭寇是如何形成的。微臣居浙东,亲眼目睹市舶禁十余年,然走私猖獗不禁,大小海船隔三差五而至,皆满载海外货物。因为无法立即销售,辄赊沿海商家。久之,奸商相欺欠货款不啻千万,被海商逼急了,则投身贵官家以避祸。”
“海商久候不得,狗急跳墙,时有劫掠发生。贵官家辄出危言胁迫地方官员,发兵伐之。海商大恨,盘踞岛中,勾结海上升级困迫的亡命之徒,时时劫掠沿海诸郡。至有衣冠失职书生,颇为向导,于是王五峰,徐海,陈东叶麻之徒,皆我华人,却金冠龙衮,称王海岛!这就是所谓的倭寇。”
沈默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他一直以来就有这个梦想,想让朝中自以为是的大人们睁开眼睛看一看,到底倭寇是怎么回事儿,请他们别再主观臆断,拍拍脑袋就做决定了……
所以他的准备无比充分,每一个问题都进行了推演,自然有条不紊,无往不利!
这一天,他给所有人的印象是震撼,无比的震撼,包括嘉靖皇帝、严阁老、徐阁老,都要对这个年青人刮目相看……原先他们以为,此人才学非凡,但经验资历尚浅,只会纸上谈兵而已,但现在见他对一应典章制度,政情军事了解之深,显然是久于此道的老吏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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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看到众人震撼的表情,心里却涌起一阵阵辛酸,俞大猷、戚继光等抗倭将领曾屡次上表陈述倭患的根源,却不被当政所理解,认为“一介武夫凭什么议论朝政?”而他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仅仅因为连中六元,成了翰林,说出
有人倾听……这种滑稽真让人笑不出来。
“俞大哥、元敬兄,就让我完成大家的心愿吧!”沈默深吸口气,振振而谈道:“可见,前任辅夏言罢市舶司并没有抑制住倭寇。”为了避免引起嘉靖和严嵩的不快,他只好将夏言拿出来说事儿,略带嘶哑道:“这种片面的做法反而加剧了倭患。以前倭寇只是小规模侵扰,但罢了市舶之后,沿海海商、豪强、宗族无以为利,只好勾结倭寇,开展走私,以至于剽掠州县,祸害一方。”说着定定看向李默道:“所以“倭寇之祸,起于市舶”不假,但不能因噎废食,就此罢了市舶,那样只能助长走私,增长倭寇的实力,令亲者痛,仇者快,请大人勿要失察!”
李默又一次被沈默堵住嘴,嘉靖帝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