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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兴冲冲回去布置抓捕……其实他早就广布眼线,紧紧盯住五鼠,一旦抓捕应该无一漏网才对。”
“但是,他却扑了个空。”海瑞面露不解道:“不知道什么人提前一步报信,让五鼠悉数潜逃,祝大人一个都没抓到——他不得不怀疑,是……”说着他抬头望向沈默,轻声道:“是大人耍了他。”
“所以他就恼羞成怒?”沈默双手抱在胸前,背靠着椅背道:“然后你们就串通起来,想要把这件事捅到天上去,让上面下来人查办,对吗?”说到最后,沈默的目光已经一片森然。
“不对。”海瑞却摇头道。
“狡辩!”沈默哼一声道:“好汉做事好汉当,孬种才不承认呢!”
“祝大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海瑞摇头道:“但我海刚峰磊落光明,俯仰无愧,说不是就不是。”
“那你是怎么想的?”沈默晒笑一声道。
“恕下官直言。”海瑞昂然道:“与大人共事半年,对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属下还算有几分了解。”
“哦,我什么样?”沈默问道。
“您的智慧手段,是我所仅见的,不仅我海刚峰望尘莫及,我想大明朝也罕有匹敌。”海瑞先扬后抑道:“然而大人的性子,虽有七分热诚,却也有三分圆滑——就是这三分圆滑,让您有时候顾虑太多,不愿意坚持原则,在有些事情的处理上,便会难于抉择。”
海瑞这话让沈默脸上一阵阵发烧,他知道这是海刚峰口下留情了,其实自己两世为官,个性早被官性所污染,说好听点,是信奉中庸之道;说难听些,便是个八面玲珑的官油子。
“当时祝大人的态度已然决绝,谁也没法阻拦。”海瑞面色坦然道:“下官寻思着,有道是邪不胜正,此事肯定会引起士林的轩然大波,大人只有顺势为之,方为上策!”
“就算你真是这样想,也该先行禀报于我!”沈默面色稍霁道,若是别人给出这番解释,他肯定会嗤之以鼻的,但对于海瑞,他还是相信的。
“如果当时我回来,这件事就成了大人指使的了。”海瑞淡淡道:“所以我不回来,要让人们看到,是我海刚峰私自行动,胆大妄为,大人也控制不住,”说着看一眼沈默,又垂下眼皮道:“所以这一切,与大人无关,您也不会在令师那里无法交代了……”
听海瑞说完,沈默愣了,他万万想不到,铁面无情的海刚峰,竟然在为自己着想……
发呆许久,他才回过神道:“你想把责任全部揽下?”
“是的。”海瑞点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海某绝不因此牵连大人。”
“为什么?”沈默目光游移的望着他。
“因为大人不能出师未捷,便折戟沉沙。”海瑞沉声道:“我大明朝的财政已经濒临绝境,单靠土地完全不能负担浩大的开支,必须给国库另寻进项了。”说着朝沈默拱手道:“大人的市舶司,可以货中华无用之物以换海外之金银,而且扰民最小,强似另立名目,搜刮民膏!”
“你对我的期望倒高。”沈默嘿笑道。
“下官相信,您是一定可以办到的!”海瑞沉声道:“也请大人一定办到!”说着痛心疾首道:“下官当上这个县令后,方可查阅我大明朝的财政历史。发现同样是夏秋两税,太祖年间可以收入米两千四百万石,麦五百万石,现在却已锐减到米八百万石,麦四百万石。为什么天下承平百五十年,不停的垦荒扩种,收上来的税却只有原先的三成呢?”
沈默沉默了,听海瑞慷慨陈词道:“就是因为土地源源不断集中到王侯将相的手中,这些人一面逃避赋税,一面却还要国家奉养!如此国库收入大副减少,支出却大量增加!仅皇族禄米一项,较之国初,激增数十倍,太祖有二十六子,经过一代代敷衍,到现在,依皇族谱牒所载,有两万八千四百位之多,这些人都要朝廷奉养!而现今朝廷又赋税萎缩,每年的税收得有一半奉养了他们!”
“再加上官僚人数日益膨胀,南北边患日深,军费激增,我嘉靖一朝入不敷出,每年亏空四百万两。如果任由这个窟窿越来越大,我大明朝的财政崩溃之日不远矣!到时候不用倭寇,俺答入侵,老百姓就自己揭竿而起,换了天日!”
“所以大人千万要把市舶司搞的红红火火,让我大明朝能撑过这一段最那熬的日子。”海瑞向沈默深深鞠躬道:“我相信,只要撑过这一段,总会有明君圣主励精图治,对症下药,使我大明沉疴尽去,涣然振兴的!”
“那你要干什么?”沈默心说,我怎么听着就跟在托孤似的。
“属下当然要领罪了。”海瑞理所当然道:“徐阁老肯定不会饶过我的,无论杀头还是流放,我都心甘情愿领着。”
“哈哈,你海刚峰想当英雄。”沈默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道:“也得看人家给不给这个机会。”说着笑笑道:“不要把一位阁老的城府,想得那么简单。”便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恭喜咱俩吧,快要升官了。”
“啊?”海瑞大吃一惊道。
第七卷 直挂云帆济沧海 第四三零章 发难
“你不要不相信,”沈默微笑道:“徐阁老的为人我比你清楚,就算心里把我们怨死,也不会马上发作;相反,他还会想法升我们的官,好让人们看到,他是多么以得报怨,公私分明。”
“这样啊?”海瑞道:“看来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论起对上层人物的认识,他显然还是太嫩了。
沈默摇头笑笑道:“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升了官,也不见得是好事。”
“大人的意思是?”海瑞毕竟是个聪明人,转念便明白道:“他会对我们明升暗降,或者先升后降?”
“不说这个了,你把心放肚子里就是。”沈默摆手示意道:“你是我的手下,既然没有犯错,我自然会保住你。如果连这点能耐都没有,我也不配当这个上司。”
“那祝县令呢……”海瑞轻声问道。
“他的问题,你不必操心。”沈摸恢复了上司的威仪,淡淡道:“还有昆山的案子,截止到五虎即可,不能再往上追究了。”
“可是,条条证据都指向徐家,他们才是背后的罪魁祸首!”海瑞神情间尽是不满道。
“跟你明说吧!徐家退出苏州府,我们也不再拿此事作文章,这是各方心照不宣的默契!”沈默沉声道:“如果我们还要得寸进尺,徐阁老也不会再忍让了!”说着深深望向海瑞道:“刚峰兄,徐阁老为官几十年,身居内阁次辅,门生故吏满天下!我俩就是绑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我无所畏惧!”海瑞昂然道。
真是个犟驴子,沈默心中轻叹一声,只好拿出撒手锏道:“咱俩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还想不想让我把市舶司搞下去了?”
海瑞终于泄了气,默不作声地寻思一会儿,还是妥协道:“那五虎都要绳之以法。”
“这个你放心,我会亲自跟徐家交涉。”沈默颌首道:“海大人。”
“下官在。”海瑞应声道:“大人有何吩咐。”
“归大人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沈默微微笑道:“要是再没人去帮他分担一下,真要殉职在吴淞江上了。”
“下官明白。”海瑞道:“我这就去吴淞江,把归大人替下来。”
“好的,”沈默颌首道:“就拜托你们两个了。工期只有十个月,一定要按时修好它!”
“知道了。”海瑞拿起官帽道:“下官告辞。”
“我送你。”沈默起身相送道。
送走了海刚峰,沈默回到签押房,铁柱也将软禁多日的祝乾寿带到了,看起来祝大人的日子不太难过,竟然还胖了一些。
进屋后,他望向沈默,沈默也不跟他废话,沉声道:“徐五的案子已经了解,海瑞甚至把五虎……哦,他称之为“五鼠”,全部给挖了出来。”说着瞥他一眼道:“一应人等都领罪了,你觉得自己该怎么办?”
“大人的手腕出乎在下意料。”祝乾寿倒也光棍,掸掸衣领道:“想不到朝廷始终没有派专员下来,那在下也就有口莫辩,只能任由大人宰割了。”
“你太天真了。”沈默冷笑道:“也不想想徐阁老是什么人?他能让上面下来人,翻查他的老巢吗?”
“我大明最大的是皇上,就算朝廷中,还有严阁老呢!”祝乾寿不服道。
“要不怎么说你一个七品芝麻官,”对于这个偷偷使绊子,险些让自己摔倒的家伙,沈默是一肚子的邪火,伸出俩指头比划道:“眼界就跟芝麻一样大呢!”
“大人可以治在下的罪,但请不要侮辱我。”祝乾寿面色不豫道。显然是个很自尊的人儿。
沈默冷笑道:“不服?”
“不敢。”祝乾寿把头一歪道。
“那还是不服。”沈默笑道:“好吧,今天就给你上一课。”便发问道:“你可知天字一号大贪官是谁?徐阁老么?”
“是……严阁老。”祝乾寿低声道。
“多少年来,弹劾他的折子,已经装满了一屋子,陛下为什么视而不见?你想过没有?”沈默问道:“难道一句“奸臣蒙蔽圣听”,就能解释的了吗?”
“这个……”祝乾寿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告诉你,陛下不怕他的臣子贪,反而认为贪官比清官好用。”沈默冷笑道:“因为清官一身是刺,却把柄全无;而贪官却恰恰相反,一身把柄,且光滑无刺,用起来顺心舒心,不想用时又随时可以抓住他的把柄,用起来真是妙不可言。”
祝乾寿听这说法着实荒谬,细想却真是这么回事儿;至少在嘉靖一朝,清官很少被重用,反倒是善于逢迎拍马的严嵩之流,屡屡被提拔高升,甚至把持了朝政。
“所以你把徐家纵容恶奴,强占民田的事情捅上去,严阁老也会说一声“吾道不孤”,不可能真拿这件事发难……因为谁都不比谁干净,非得较真的话,只能一起被拖下水!”沈默接着道:“至于陛下那里,也只会更加放心,让徐阁老接班严阁老,你明白吗?”
祝乾寿眼里的神采开始涣散,轻声呢喃得到:“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跟陆家人说的不一样吗?”沈默语调平缓地问道。
“是的,他们说……”说到一半,祝乾寿突然意识到自己被诈了,虽然立即止住话头,却也已经露了馅。
沈默先用一连串耸人听闻的说法,动摇祝乾寿的意志,然后趁他心旌摇动之时,突然发问,果然攻破了他的心防,一下揪出了幕后的元凶。
“果然是陆绩在搞鬼!”不管面色惨白的祝乾寿,沈默冷笑道:“被严禁跟我作对,便暗中使坏,看来还真是死不悔改啊!”
好半天,祝乾寿才回过神来道:“大人……怎么猜到是陆家的?”
“据说你是应城人,距离安陆不过百里吧?跟陆家可是能论上老乡的,你不会不知道我跟陆家的龌龊,所以我一旦起了疑,立马就会往他们家想。”沈默微笑着解释道。
“大人为什么会起疑呢?”祝乾寿不解地问道。
“不是我瞧不起你,”沈默往椅背上一靠,不客气道:“你一个小小的县令,能知道多少事儿”朝中大人们的龌龊不说,单说你对海瑞说的那些数字……宗室藩王多少、官吏军队多少、每年所耗的粮米多少、导致国库亏空又有多少,等等等等。”说着晒然一笑道:“这些都是大明的机密,不少数字,我这个在内阁当过差的都不清楚,你和海瑞两个七品县令,从那里知道的?”
“原来刚峰兄全都对大人讲了……”祝乾寿轻叹一声道:“看来他始终是与大人近一些。”
沈默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是从海瑞的慷慨陈词中,听出了端倪……觉着那些数字应该是他告诉海瑞的,所以才出言相试,果然又一次猜中了。
“难道大人就凭这一点,便断定是陆家在背后支招吗?”祝乾寿轻声问道。
“这个只是条件,当然还有动机更加可疑。如果没人在后面知事,你就算想把事情搞大,最多也不过是闹到省里吧?可你却直接绕过巡抚、总督,想把事情往朝中捅,这哪是为人平反冤狱?分明是想把我赶下台去嘛。”说着揶揄地笑道:“那些人是不是允诺你,我下去,这个苏州府就由你接班?”
“大人不要侮辱我的人格!”祝乾寿黑着脸道:“虽然他们确实说过,但我不会答应的。”既然人家已经猜出来了,他也没必要再捂着盖着了。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沈默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