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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沈默看不过去,走过去小心戳一下那官员道:“这位兄台,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那官员闻言又狠狠踹了烂泥似的老吏两脚,这才回头看一眼沈默……他是一个极为清秀的青年男子,只是面有菜色,目光桀骜,一看就是那种又穷又硬的不怕死。
沈默脑海中,兀然浮现起徐海那些人的形象,虽然他是官他们是匪,但气质上绝对有共通的地方。
意识到长时间的注视,是不礼貌的行为,沈默拱年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他看着这小个子年纪应该在三十左右,便如此称呼。
那人却冷笑道:“放心吧,我不会跑的,没你什么责任,不用急着问我叫什么。”
听他如此戒备,沈默摇头苦笑道:“非也非也,兄台误会在下了,”说着指指瘫在地上的老吏道:“这厮也辱骂于我,方才要不是兄台动手快,我也饶不了他。”而后又出人意表道:“江湖上人都讲,砍人的不背锅,背锅的不砍人。你快走吧,这里的责任我担着。”
“这个……”那官员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顿一顿,不由笑道:“你这人有点意思。”
“你更有意思。”沈默笑道:“兄台,再不走来不及了。”因为他看到,顺天府的官兵已经出现在街口了,出警速度可真够快的。
那人却纹丝不动,笑道:“道上还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哩,你就别搀和了,他们抓我好了,反正我受够了鸟气,正好不想干了。”
“那又何必呢?”沈默道:“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这跟你没关系,别掺和好不好?”那人苦笑着求他道:“我可不领你情。”
“用不着。”沈默也苦笑一声道:“这下谁也不用走了,我们被包围了。”原来说话间,顺天府的官兵已经包抄到位,就等上面下令抓人了……毕竟行凶的是官员,那不是说拿就能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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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天府的官兵在附近巡逻,所以才能这么快赶到事发地点,但他府尹大人可不巡逻。所以带队的捕头得跑回府衙去请示,这一来一去,就是七八里的路程,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回来的。
看一看周围的顺天府兵,沈默摸摸鼻子笑道:“这时候你最想说句什么?”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人咬牙切齿道,顿时唬得官兵脸色一变。他呲牙一笑,反问沈默道:“你呢,你想说句什么?”
“我没那么多感慨,”沈默笑眯眯道:“如果非要说,就问问你到底叫什么?”
“你还真执着呢。”那人笑道:“这有什么好打听的,我叫李贽,字宏甫,福建泉州人。”
“李贽?”沈默眼前一亮道:“名师李贽?”
“名师谈不上,”李贽对他知道自己的名气,丝毫不觉意外,只是淡淡道:“只是教书混口饭吃罢了。”
这李贽的名气十分之大。以至于人们不知道福建巡抚是哪位,对他的大名却如雷贯耳……当然,这个“人们”仅限于读书人,而不是寻常老百姓。
几乎每个准备科举的仕子,手中都有一册这位李贽编写的“乡试应试宝典”其中收集了许多篇精品八股,专为制艺第一题所准备。据说近几次闽浙乡试的试题,均被他的“秘籍”押中!
考生们都说,自从有了“李贽宝典”再也不用挖空心思猜题,逐字逐句的读书,便能轻松上阵了。因为李老师押中的概率极高,只要将“李贽宝典”背过了,便可以细细研墨,慢慢提笔,悠哉游哉把李老师的经典范文,以最高水平的书法默写下来。然后回家该吃吃、该喝喝,淡然的等着报喜吧。
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但不服不行,人家的学生就是录取率高!沈默有那么好的生源,费心尽力的自己教、找人教,都比不了李贽在海边搭的草台班子……哦,补充一句。李老师的最高学历是举人,从没考过进上。注意,是没参加过会试,而不是落榜。
让沈默尤其嫉妒的是,他在苏州的很多学生,甚至不远千里去福建听李贽的课,回来还告诉沈默说:“就算题猜得没那么准,他的课也是值得一听的。讲课有激情,浅显易懂,生动活泼,让人听了都不想回来……”
后来的两次乡试,高中的考生不知道先感谢国家,感谢自己的授业恩师,而是异口同声的说:“《李贽宝典》太厉害了!只要肯下苦功,就一定能高中!”
这位横空出世的李老师,以超强的押题能力,将大明朝的科举考试,从脑力劳动直接转变为体力劳动。你笨点愚点不要紧,只要头悬梁锥刺股,简单听话照着做,下上九分九的牛力,再加一点点运气,就一定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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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考生们将李老师视为灯塔、视为舵手时,那些早从科举中过关、反过来掌握着科举大权的大人们,却视他为洪水猛兽,恨不得诛之而后快。
因为这个可恶的家伙,用他的实际行动,拆穿了“什么八股文阐述圣人微言大义”的鬼话,玷污了科举考试的神圣与庄严,让天下人明白,所谓的“科举”,不过是一场猫戏老鼠游戏。其实与学识天关,与才智也无关……
沈默一直想见见这位同行,他深切的怀疑此人也许与自己来历相同,都是从四五百年后穿越来的,甚至连此人穿越前的身份都想好了——高考或研究生入学考试的超级辅导老师!不然这家伙哪来的那么高的押题应试本领?
想不到今日一见,这位李老师竟然彪悍的出人意料!这更加让沈默笃定——老子不是唯一的,这李贽也是穿越来的!
“如果是那样,可就太好了,只要他是中国人,就一定会跟我志同道合的。”沈默如是想到,但他生性谨慎,不会贸然相认的,而是抛出个问题试探道:“李老师怎么理解圣人之言?”在卫士的护卫圈子里小声说话,不担心别人听到。
“不过是一个人生失败,又不甘心的老头的胡言乱语,”李贽不屑道:“闲来无事当做杂书看看还行,若真以为那是微言大义,当做行为准则,不是脑袋被门挤了,就是胡萝卜吃多了。”
沈默这下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了,若非跟自己一样穿来的,大明朝谁敢这么叛逆?跟刚见过一面的人,大谈孔夫子没什么了不起,就算徐渭徐大胆也是不敢的。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沈默按捺住喜悦的心情,心说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便一面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面意味深长道:“冰箱彩电洗衣机……”这就相当于土匪的黑话,地下党的暗号了。
李贽却奇怪的回望着沈默道:“什么意思?什么是兵饷?菜店?蜥蜴鸡?一道菜名吗?”
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沈默心说难道是五六十年代的前辈穿越……那样更好,又红又专,杂念还少。便又发送暗号道 :“收音机、手电、缝纫机。”
“手印鸡?疯人鸡?这又是什么鸡?”李贽茫然问道。
沈默不禁哀叹道:“难道是民国穿越来的?”但转念一想,不对呀,似乎民国那会儿不兴应试教育吧?难道竟会是老外穿越来的?
这时,沈默见三尺带着自己要找的人,从衙门里出来了,只好停下胡思乱想,决定等事后找个机会,直截了当的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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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衙门里走出来的官员,望之也就是三十来岁,生得英俊儒雅,简直就是年轻文士版的陆炳。
这当然不是巧合,因为他也姓陆,名光祖,浙江平湖人,与陆炳乃是本家近亲,也是最给陆炳长脸,最讨他喜欢的子弟了。
若是以为豪门大阀尽出些纨绔二世祖,那就大错特错了,关键还要看家教如何。像陆光祖这一脉,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是进士,称愕上是书香门第了。在这种良好的家庭环境中寒窗十载,他以弱冠之年便金榜题名,成为了嘉靖二十六年黄金一代中的一员。
但与张居正、李春芳、殷士瞻这些走清华路线的翰林不同,他是从基层干起的,先当县令、再当通判,一直干到知府,无论在什么地方,都秉公执法,清正廉明,深受朝野上下的好评。
打拼了十几年后,去岁他终于完成了在地方上的历练,擢升为吏部文选司郎中——虽然品级上亏了一级,却是实实在在的大飞跃。满朝谁不知道?吏部的文选司、兵部的武选司。一个管着文官的升降;一个管着武将的升降,是平级中最重最紧要的两个位置,不仅肥的流油,且有很大机会晋升侍郎尚书,前途不可限量。
所以他一出来,那些候缺的官员们,便像见了亲娘一样,呼啦一声围上去,陆大人长、陆大人短的讨好起来。也不怪他们人穷志短,毕竟只要这位陆大人点个头,自己的缺就齐活了,再不用整天排队,受这份活罪了。
但陆光祖并不是为他们来的,他客气的朝众人拱拱手道:“诸位大人,待下官处理了那边的事故,再来和你们说话。”
大伙儿不敢误了陆大人的事儿,虽然依依不舍,也只好乖乖让开。
只见陆光祖走到那些顺天府兵的面前,轻声说了几句,那些人便乖乖收队,不再管这里的烂摊子了。
陆光祖又走到沈默身边,朝他笑笑,从怀里掏出一键银子,对左右道:“把老侯送回家去,先让他将养着,什么事儿等好了再说。”
左右也没有异议,便将仍然昏迷不醒的侯姓老吏,用门板抬走了。”
第九卷 鬼哭神啸朝天号 第五一三章 食为天
三言两语打发了苦主与官差,陆光祖又命人将那些求官人的名字记下来,自己则走到沈默面前,伸手道:“老弟请。”
沈默笑道:“五台兄,给你添麻烦了。”
陆光祖温和笑道:“自家人嘛,就是用来麻烦的。”
沈默开怀笑道:“这话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便拉一把身边的李贽道:“走吧,咱们进去。”
李贽有些发愣,但仍然顺从的跟在了后面。
三人进到吏部衙门,来到东跨院的“文选清吏司”,陆光祖打开签押房的门,请他俩进来。看茶后,分主宾就坐,才问李贽道:“敢问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李贽有些不大自在道:“陆大人,在下李贽,字宏甫,福建泉州人,原任国子监博士,因丁祖父忧离任,现服阕返京,等候新职。”把这文绉绉的话说直白点,就是我因为死了爷爷,回家服丧三年,结果回来发现,自己在中央国立大学的教授职位,已经被人占了,只好来吏部再讨要个职务。
陆光祖闻言点点头,看沈默一眼道:“老弟与李大人是旧识?”
沈默呵呵笑道:“是啊,多年的老朋友了,前些年在苏州时,没少跟他打交道。”为了提高学生的录取率,沈默自然精研过《李贽宝典》,称得上神交已久了,不算是完全说瞎话。
李贽嘴唇翕动几下,终是没说出“我不认识他”之类的傻话来。
陆光祖点头笑道:“如此一来,我不帮这个忙都说不过去了。”便命人去拿国子监、翰林院、詹事府的花名册,看看有没有空缺可补……七品以下官员的补缺,他可以自专,只需事后报备即可,国子监博士不过是从八品的小官,只是陆光祖一句话的事儿。
趁着这个空当,陆光祖又问沈默道:“老弟你来干嘛?”
“礼部赵部堂给开了封介绍信,我得交过来。”沈默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来,双手交给陆光祖。
陆光祖双手接过,口中道:“派人送过来就行了,何必还要再跑一趟呢?”
“熟归熟,规矩不能乱。”沈默笑道:“再说了,回来都十多天了,也没见见你,心里怪想的慌的。”
陆光祖闻言放声大笑道:“冲你这句话,今儿中午我请了。”说着对李贽道:“宏甫兄也要一起哦。”
李贽尴尬的笑笑,他知道这时候应该说……我请客,才算是上道的,无奈囊中羞涩,请他俩吃包子都得是素馅的,哪敢开这个口。
不过陆光祖根本没想过让他请客,转过脸来对沈默笑道:“叔父听说你回来,早就念叨着,咱们爷仨又可以玩到一起了。不过陛下突然闭关,他只好先去护法,得等着出来再说了。”李贽听得一愣一愣,心说这还是个高干子弟啊?再看沈默,原来关系这么硬,怪不得在外面有恃无恐呢。
沈默笑道:“是啊,我也很想念老师兄,就等着他出来了。”
李贽又听糊涂了,这都是什么辈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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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会儿书吏回来,伏在陆光祖耳边,轻声说几句,陆光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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