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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寻思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道:“他告诉我,严党虽然不至于马上消亡,但江河日下已成定局,我可以适当的出来做些事了。”顿一顿,轻声道;“他对我说,准备外放我去济南,当一任山东巡抚,再磨练一下资历……他说我太年轻,身居高位不是好事。”说着看看沈炼道:“老师以为如何?”
“你如今最大的软肋,确实是太年轻,二十五岁就成了四品高官,这既是你的幸运,又是你的不幸。”沈炼捻须望着沈默,缓缓道:“为何是幸运自不消说,为何是不幸,你明白吗?”
沈默轻轻摇头,虽然他不是完全不知道,却就是喜欢听沈炼教导,便听沈炼道:“一般来说,做到四品高官的人,身边都已汇聚起一定圈子,这圈子由形形色色的人组成,可能是比他官大的,也可能是比他官小的,可能是跟他整日见面的,也可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势力,一个人的有了势力,才能左右逢源,才能干一番大事业!”
沈默点点头,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又听沈炼继续道:“难道你没有发现,自己身边除了同乡好友、同榜进士外,很难凝聚起这样的一些人,所有人都对你客客气气、甚至恭恭敬敬,却不肯跟你深交,更不会将你引进他自己的圈子,对不对?”
沈默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缓缓点头道:“老师说的不错……我自问十分爱惜自己的名声,待人真诚、出手大方,从不斤斤计较,也不得罪同僚,但释放的善意总是被消极对待,尤其是科道言官们,似乎很不愿跟我打交道……”除了那些同年同科的兄弟外,跟他关系铁的,尽是些道士、太监、特务之类的,而正经的朝廷官员,却寥寥无几。
这让沈默感到十分沮丧,道:“就拿前几个月前的事情说,严党对我下手,不仅无人相帮,还纷纷落井下石,险些让我完蛋。”说着看向沈炼道:“请老师为学生解惑?”
“呵呵……”沈炼安慰的笑笑道:“如果你现在不是二十五岁,而是五十二岁,坐在同样的位置上,遇到同样的遭遇,即使没有皇上的保护,也很有可能化险为夷……有道是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人家在朝中都有帮手,你却没有,当然要吃亏了。”说着叹口气道:“没办法,这世上人都是不患贫而患不均,你这个年纪,应该是默默无闻,在衙门里端茶送水,苦熬苦等的小角色,现在却名满天下,官位又太高,让人家一辈子都撵不上。对绝大多数官员来说,这太不均了!”他指着沈默呵呵笑道:“所以人家不喜欢你,那是有道理的,无论人家怎么讨厌你,怎么对付你,你都得接受,必须习惯。”
沈默沉默片刻,轻声问道:“那老师说,我该怎么办?”
“一个字,熬。”沈炼道:“慢慢的熬,却又不能熬得稀里糊涂,要用心熬,精心熬、处心积虑的熬,才能熬过去,熬出头,熬成事!”
沈默缓缓点头道:“这么说来,老师是同意我去山东了?”
“错。”沈炼摇头道:“要你熬资历,和外放山东两码事……难道在北京就不能熬了吗?”
“在北京的话,我现在进一步就是侍郎。”沈默轻声道:“实在太显眼了。”
“为什么一定要往上升呢?”沈炼沉声道:“记住,内阁首辅才是你的目标,为了这个远大的理想,哪怕暂时的忍耐、停滞、和倒退,都是可以接受的。”
“老师的意思是?”沈默轻声道。
“想法子兼任翰林学士!”沈炼一挥手,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意思道:“要是袁炜不肯让给你,你也得弄个侍读学士,教导庶吉士,稳下心来,踏踏实实教他两届,就够你受益终生的!”说着一脸快意的笑道:“六年以后,你的同年同乡们,也都该升到五品以上了,你的学生也开始在朝中扎根了,你的底子就夯实了,年龄上也不那么突兀了,便可以图谋入阁,然后……继续熬。”说到这,他都有些泄气道:“内阁不看能力,论资排辈,你晚一天入阁,就得排在人家后面,非得等前面的都退了才能上位。”
“不过你也不必太灰心。”看沈默摇头苦笑,沈炼摇摇头道:“内阁里的地位,还要看谁跟皇帝关系好,谁在百官中有影响,谁自身的本事大,如果厉害的话,后来居上也不是不可能。”
“呵呵,那个到时候再说。”沈默笑道:“学生还是先入了阁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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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给老师斟一杯茶道:“那么去山东有什么不好的呢?”从本心说,他更向往外放,去当个封疆大吏、一省之长,可以获得渴望的权力,做一些自己梦里都想做的事。
“去地方诚然不错,如果你的目标,仅仅是造福一方百姓的话……”沈炼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道:“可如果你想入阁,甚至成为首辅,就绝对不能外放。”说着烦躁的一挥手道:“总之这件事上,徐阶做的不地道,他就是想让你吃了暗亏,还得感激他。”
“为什么?”这话从没人跟他说过,沈默错愕问道。
“我来问你,历代内阁首辅,可有是布政使、巡抚、乃至总督出身的?”沈炼反问道。
第十卷 莫道浮云终蔽日 第六一一章 凯旋
自从成祖设立内阁制度至今,一百六十年间,大明朝一共出了四十四任首辅,扣除那些数次罢官、数次复任的、还有个改过名的,共有三十二人。
再扣掉那些当了几个月就下台的,能真正坐稳这个位子的,就只剩十九个。这十九位中,除了张璁也就是张孚敬外,其余皆是翰林词臣出身,其中解缙、胡广、杨荣、杨士奇皆从词臣骤起,得位最为容易。
而后再无可骤起者看,或要按部就班、或要另辟蹊径、或要有极端的好运气。按部就班者如曹鼐、徐溥、刘健、李东阳、杨廷和、梁储、费宏、李时、夏言、严嵩都是从翰林及六部,由六部而入阁;李贤有拨乱反正之功,以太宰托孤进位;陈文是这些人中,在地方任官位最高的——云南右布政使,而后便任詹事府詹事、礼部尚书、入阁;刘吉虽然官声极差,人称越弹越大的“刘棉花”,却也是一步一步从翰林到六部到内阁走上来的。
另辟蹊径者,如徐有贞起自夺门之变;张璁、方献夫起自大礼议;万安自认万贵妃子侄;向宪宗献春药而骤起,因而得一美名曰“洗屌相公”!
至于状元出身的彭时、商辂,因为土木堡之变和夺门之变,两度因祸得福,机缘巧合上位,乃是别人不能复制的大幸运、大造化。
可无论如何,没有任何一个,是在地方上封疆一方、担任左布政使以上职务的。想到这,沈默摇摇头道:“没有,都是清一色的京官,最多是年轻时候在地方上历练过,做到督学、按察副使、右市政使这种层次,便都回京了。”又轻声补充道:“即使偶有例外,如杨一清之流,也在位不过数月,便黯然收场了……这显然不是巧合,而是有什么内因存在。”
“这并不费解。”沈炼道:“京官有京官的道,外官有外官的路,虽然一开始会有所交汇,但随着在各自的路上越是越远,跟对方的距离也就越长,到最后只能是泾渭分明、鸿沟难越了。究其原因,还是所谓的强龙不压地头蛇,内阁首辅也是京官,是其它京官们选出来、然后经皇帝同意,并靠他们的支持,才能顺顺当当干下去,做些事实出来。”说着深深看着沈默道:“为达到这一切,你必须一直在北京经营!在京城施展自己的才华,让皇帝对你始终有良好的印象;将各方面的关系和人脉打点好,获得尽可能多的支持者和同盟者。兵法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你在北京,就占据地利;让皇帝和京城百官都是你的支持者,何愁大事不成?”
沈默深受教诲,躬身道:“学生明白老师的意思了。”
“你能听得进有用的话,这很好。”沈炼欣慰的笑笑道:“不过也不必太过沮丧,当你攒够人脉和资历入阁后,再想到下面干点实事,可就是以阁老的身份亲临,自然无往不利;到时候进退自如,随机而动,岂不快哉?”在老师的眼里,学生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沈炼笑着对沈默道:“好好干,我敢跟你打赌,你总有当上宰相的那一天。
“谢老师吉言。”沈默躬身道:“我会好好做的。”
“嗯。”沈炼起身道:“这一分开,又不知多少年再见,我也没东西送你留念,只能送你最后一个忠告,就当是临别礼物吧。”
“学生洗耳恭听。”沈默恭声道。
“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错不改,而往往越是位高权重者,就越是会犯这种错误。”沈炼意味深长道:“你现在还听得进我的话,或多或少因为你还不够强大,如果你将来也位高权重了,千万记住,真正的灾难不是来自对手或者敌人,而是来自你自己的傲慢与自大,一错再错,终究酿成大错,切记切记。
“学生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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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俩说完话,从屋里出来,沈炼道:“我还是带罪之人,不能出去送你,我们就此别过吧!”
沈默望着老师,突然意识到,这世上不会再有一个智者,如此掏心掏肺的对自己,眼泪忍不住淌了下来,一掀衣袍下襟,直直跪在地上,嘶声道:“学生拜别老师!”便在雪地上给沈炼磕了三个头,沈衮连忙将他扶起,沈默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回到驿馆时,沈默脸上的孺慕之情已经悄然隐去,换回了一位钦差大人应有的从容气度,便见陈丕德急忙忙迎上来,躬身道:“大人,您可算回来了,京里来人了,满城都找不着您。”
“什么人?”沈默轻声问道。
“是马公公……”陈丕德话音未落,便听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哎呦,沈大人,您老可是露面了。”
沈默抬头一看,果然见面色疲惫的马全,正站在大厅门口朝自己呵呵的笑。
沈默还礼笑道:“什么风把公公吹来了?”
“当然是皇上派的差了。”马全笑着拱手道:“恭喜沈大人旗开得胜,创九边数年未有之大胜。”
“哦?有圣谕吗?”沈默作势要拜道。
“用不着用不着。”马全连忙拦住他道:“因为入城之前会有奏凯仪式,皇上便派咱家前来,给大人说道说道,省得到时候闹了笑话。
“那就劳烦公公了。”沈默颔首道:“一切都听您的安排。
“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随时都可以。”沈默微笑道:“公公不歇息一两日?”
“时间不等人啊。”马全苦笑着摇摇头道:“仪式定在二十九,咱们可不能耽误了。”
“那就明天出发。”沈默从善如流道。
因为嘉靖有上谕,着有功将士一并进京受赏,所以自邢玉以下三百多名官兵,与钦差沈大人的队伍一道,押解着杨顺和路楷的囚车,一千蒙古人的首级,一百车的战利品,以及数千匹战马,浩浩荡荡的往北京出发……沈默本想把战马留下,但马全坚持要带上,说这样显得有声势。沈默早说了一切听从安排,所以没法反对,倒是陈丕德对此事十分上心,特意派了一千士兵专门喂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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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日,便到了腊月二十九小除夕。俗话说,二十九蒸馒头,是说这天老百姓该在家里蒸过年的干粮了,忙得不可开交,一般都不再出门。但今天,四九城的老少爷们,却起了个大早,呼朋唤友、扶老携幼的出了家门。
顺天府早就发了告示,说沈状元在宣府指挥军队,痛击来犯的俺答主力,杀敌数千,踏平敌营,重伤俺答的太子黄台吉,缴获战马军资无数,杀得蒙古人落荒而逃,一路上冻死冻伤的,又是好几千。
京城老百姓这个兴奋劲儿,绝对比听到东南又杀掉多少多少倭寇,西南又平定多少多少蛮夷,高不知多少倍。因为东南也好、西南也罢,离北京都大遥远了,不管是胜是败,都像听说书一样,虽然也会激动,却感触不深,因为没有切肤之痛。
而蒙古人连年入寇,还不时侵入京畿,烧杀抢掠,许多人家里都有死在鞑子手中,或被掳去的亲戚,可以说是目见耳闻,深受其害;偏生大明的军队不争气,自从土木堡之变,将成祖爷的三大营败了个精光后,便一直被蒙古人压着打。越打士气越低,越打越不会打,结果被人家随意蹂躏,让人家来去自如,这对自认大明天下第一的京城百姓来说,情何以堪?憋屈的简直要发狂。
对于朝廷,对于皇帝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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