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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点点头道:“他朝中有人。”
“是的。”林润颔首道:“他走的正是严世蕃路线,似乎还买通了东厂太监,每年都有大笔银子孝敬,自然可保无忧。”
“但现在严世蕃下台了。”沈默轻声道。
“所以他更躁动了。〃林润道:“加紧了招兵买马,搜刮民财,甚至开始囤积粮草,其举动甚是可疑。”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递给沈默道:“这是我从特殊渠道,弄到的伊王府从去年下半年以来,所有的款项收支,几乎所有的支出,都用来购买粮草铁器马匹,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沈默拿过来,细细翻阅起来,看完后抬起头来,沉声道:“厉兵秣马,必有所图啊!”说着看一眼林润道:“你禀报上去了吗?”
“没有……”林润沮丧的摇头道:“听闻圣驾来扬州,我便从南京匆匆赶来,请求见驾,但许是我名声大差,那些人竟然不给通禀;我也不知谁是严世蕃的同伙,唯恐走漏了风声,让事情变复杂了,便谁都没有告诉,”说着朝沈默笑笑道:“后来想起你也伴驾,便四处打听你的下落,才知道你向皇帝告了假中途下船,我估计你是去看淮安知府海瑞了,早晚还得来扬州,便打算在这里等你两天,实在等不到,就去绍兴等,横竖能等到。”
“找我有什么用?”沈默苦笑道:“没有确凿的证据,仅凭这一份来路不明的账册,就想铲除一位亲王,八成会打虎不成反被虎伤。
“无论如何,让皇帝警醒吧。”林润低声道:“我的状元公,帝喾陵,可在河南啊……”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六六九章 海上之城
“你是说,他有可能……”沈默浑身毛骨悚然道:“图谋不轨?不可能吧,现在什么年代,还有藩王想造反?”其实他也有过造反篡位的设想,当然也不过是想想罢了,知道是没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不要忘了,阳明公的新建伯是怎么得来的。”林润冷笑道:“既然正德朝能出个宁王,本朝为什么不能出个伊王?”说着又给沈默一份文简道:“按规制,伊王府原额护卫旗军二千名,但据查实,最近已多至一万四千六百五十余名!仪卫司校尉原额六百名,今多至六千六百余名!原本两千六百人的武装,保卫王府权益,已经绰绰有余了,现在竟扩大到两万余人,难道伊王的钱没处花了吗?!”
林润的一番问,让沈默没法反驳,沉默一会儿,他轻声道:“参劾一个开国亲王,没有如山铁证,是不行的。”
“这正是我顾虑的。”林润道:“而且也不知道,皇上身边还有哪些人物,是跟伊王一伙儿的,所以我不能贸然禀报上去。”说到这,他面色一黯,低声道:“这些情报,是好几位仁人志士,用鲜血换来的,我不能辜负他们,一定要一击奏效!”
沈默理解的看着他,沉声道:“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帮我把这些情况呈报给皇上,请皇上早作提防,万万不能出意外啊,不然我大明可就出大乱子了!”林润深深一躬道:“拜托了!拙言兄!”
沈默赶紧将他扶住,沉声道:“若雨兄,你的苦心我明白!”
“这么说,你答应了?”林润欣喜道。
沈默微笑道:“你当满天下就你一个好人?”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林润呵呵笑道:“拙言兄是好人中的好人。”
与沈默商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林润便与沈默告辞,他要先行去河南,监视伊王的动向,沈默紧紧握着他的手道:“若雨兄,千万要注意安全啊,若是事不可为,千万不要强出头,别忘了,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林润郑重的点头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牺牲自己的。”言外之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也不会爱惜自己。
“珍重!”沈默有些艰涩道。
“你也珍重。”林润洒然一笑,对阿碧道:“开船吧!”
阿碧那银铃般的声音,便再次响起道:“娘,开船了!”
竹篙撑起,船儿破水,离开了码头,向着北方越行越远,沈默一直挥手,目送着那小船,消失在茫茫大运河上,却仍然望着河面出神,陷入了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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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许久,沈默才回过神来,对身后静静伫立的三尺道:“走吧,咱们去苏州。”
三尺有些意外,小声问道:“大人,咱们不去追南巡队伍?”无独有偶,苏松的大户同样不愿意皇帝驾临,且他们的手法比扬州人要高明一些,过年后,接连报了几起倭寇死灰夏燃,吓得袁炜就没敢将苏州规划进南巡路线中——船队直接从无锡入太湖,然后从湖州到杭州,远远躲开了苏松沿海一线。
“本官已经告假,”沈默淡淡看他一眼道:“就该有个放假的样子。”
三尺知道自己惹得大人不快了,赶紧闭上嘴。
毕竟是多年的老兄弟,沈默不能寒了他的心,轻声道:“江北的锦衣卫,已经不能用了。”
三尺闻言面色一阵感动,沉声道:“大人不用解释,是属下没分寸了。”
沈默宽容的笑笑道:“也不怨你,这几年在京里过得太安逸了,咱们得再把那根弦紧起来了。”
“是!”三尺高声答道。
沈默和他的护卫们,便与皇帝岔道而行,东去苏州。到达苏州时,正是黑夜,便在寒山寺外枫桥夜泊,是夜大雨如注,天黑如墨,沈默那艘客船上的灯,却一直点亮着;若谁的双眼能透过雨幕,必可看到他的窗前人影晃动,似乎有好几拨客人造访,这漫天的大雨,反倒成了客人们隐匿行踪的好助手了。
第二天,天放晴,阳光普照码头,但古枫桥边,已经找不见沈默那艘快船的影子,甚至很少有人知道,这位苏州今日之辉煌的缔造者,曾经悄悄的来过,又同样悄悄的离去;但那见过他的寥寥几人,却可以作证,他的心中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这里,他也始终在暗暗守护着这里的美好,因为这是苏州,一座水墨画般美好的城市,一个萌芽孕育的地方。
沈默站在船尾,远眺着远处朦胧的城市轮廓,目光中满是不舍,让三尺等人大为不解道:“大人,既然这么想念苏州,为什么不去看看呢?”
沈默手扶着阑干,轻声道:“我的一举一动,在那些大商大户眼中,都是别有深意的,又岂能随性而为?”说着日光望向东方道:“有时为了让某个地方,多获得些关注,我非得厚此薄彼不成。”
快船乘风而去,第二日便抵达了一座年轻的城市外,说这城市年轻,一点都不夸张,但看那城墙、门楼、箭垛、望楼,全都崭新崭新,丝毫没经过岁月的侵蚀,就像昨天才建成的一般,在城的正门上阴刻着两个厚实有力的大字,曰“上海”!边上似乎还有一行小字,但距离大远,看不清楚。
在那通往城内的宽阔水道上,却有望不到头的货船在排队,船上的商客南腔北调,但绝少焦躁咒骂的,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了。沈默的快船也跟着排了会儿队,便听临船的客商喊道:“喂,那客船上的公子,你们走错道了吧,这是走货的水道,西边那个才是走人的。”
沈默回头看看身后,已经等了十几艘船,不由苦笑道:“我现在还有的选择吗?”
那些客商被他的风趣逗乐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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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横竖时间还早,在那些客商的招呼下,沈默踏着船板,到对方的船上和他们喝茶聊天道:“听口音,你们是徽州那边的吧?”
“公子爷好耳力,”客商们笑道:“我们正是徽州来的茶商。”还有个爱炫耀的补充道:“胡大帅的同乡哦。”
“呵呵,久仰久仰。”沈默笑道:“诸位来这上海城发什么财?”
“嗨,瞧您这公子说的,”那些人笑道:“咱们茶商不卖茶叶,还能改卖茶叶蛋吗?”便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沈默也跟着笑,笑完了摇摇头道:“在下的意思是,听闻徽州的茶叶全国闻名,都是坐等各地客商去收的、也能卖上好价钱,怎么诸位舍近求远,亲自运着茶叶出来卖了?”
“哈,公子爷不是外行啊。”徽州茶商中的年轻人一个笑答道:“不错,我们的茶叶确实不愁卖,但人家从我们那收来,运到这里不过几百里,还全是水路,价钱就能贵上八九倍,我们这一偷懒,大头就让人家赚取了,还不如辛苦一点,自己赚大头呢。”有年长的微商,可能是嫌年轻人说的太直白,便在边上补充道:“其实也不全是为了钱,主要是有人用劣质茶冒充咱们徽州的茶叶,砸了咱们的招牌,所咱们这正宗的得出场镇镇风气,好让那些西洋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毛尖!”他这话引来众同乡的一阵叫好,显然比那青年有水平多了。
沈默又问道:“你们觉着,在上海通埠方便,还是在苏州方便?
“当然是上海方便了。”微商们笑道:“虽然我们客商,要多走一段吴淞江,但这海上码头可比江上码头,吞吐能力强多了;若是在苏州,谈妥了生意,还可能要等个七八天,才能把货物装船远走,这边就厉害多了,最多两三天就能发货,而且这边规矩少,只要按规定完税,官府就大行方便……”
“哦,难道苏州官府还刁难客商不成?〃沈默有些吃惊道。
“刁难倒谈不上,”徽商们摇头道:“但您知道,老衙门的规矩多,要打点的神仙也多,可不如这上海城,清清爽爽、利利索索,少操不少心。〃
“上海不也有官府吗?”沈默不动声色的问道:“听说上海县令不是正途出身,那些狡猾的老吏都服他管吗?”
“服气,简直是服服贴贴哩。”一提到那上海县令,徽商们登时来了精神,道:“这位县老爷平时看着挺和气,甚至挺滑稽的,可发起狠来,那绝对是杀人不眨眼,人又精明的很,在他手下做事,哪个不战战兢兢,谁敢胡作非为?”
沈默饶有兴趣道:“真有这么厉害?”
“那当然,不信给你讲讲,当初他是怎么镇住那帮子黑心胥吏的。”就听他们讲道:“一开始上任时,那些胥吏觉着县令老爷年轻、又是监生出身,应该好欺负,便抱着一大摞杂七杂八的公事案卷呈上,悄悄试探他。”
“结果呢?”提到那上海县令,沈默的兴致也无比高涨,仿佛人家在说自家人似的,关切问道:“他处理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客商们绘声绘色的讲述道:“县令老爷斜着眼,也不问是非曲直,统统点头道,“可以、可以……”然后又会说:“你们可不要欺瞒我,不然将来吃不了兜着走。”似乎对政事不太懂,又怕人家以为他不懂似的。”
“这下,那些为非作歹的胥吏们打心里藐视县令老爷:“果然是草包一个,没一点本事!”于是愈发为非作歹起来,把个上海县闹得乌烟瘴气,也让商人们怨声载道,正常的贸易都大受影响;别人向县令老爷告状,他只是命人家写好状纸递上来,然后就没了下文,一副得过且过的昏官模样。”
“但谁都没想,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县令大人向所属官员宣布道:“统统聚集县衙大堂,本官要宣读胡部堂的谕令!”一个年轻的商人绘声绘色的讲述着,虽然同样的情节他已经讲了不下二十遍,但每次讲都觉着很爽:“不明所以的上海县官吏,便都来到大堂上,跪听东南总督的谕令。便听县令大人念道:“今将上海县内所有官吏,尽付上海县令全权管理,所属官员不做不法之事,其有权自己直接捉拿审问,定案后报上即可!””
“这谕旨一宣布,那些不法的官吏全惊呆了,他们想不到年轻的县令大人,竞能从胡大帅那里讨来这道授权,更没想到,这年轻人竟这么能忍,等他们现了原形才宣读这道谕令!”那青年眉飞色舞道:“宣罢谕令,沈县令马上升堂,众官吏全都提心吊胆、忐忑不安——县令大人却抖擞精神,再不是前些日子猥琐不振的样子,便听他一拍堂木,厉声道:“六房书吏何在?””
“在,小的在……”显然这一段也是其他人的最爱,马上有客商随上,假扮起受审的书吏来。
那青年学着县令老爷的声音道:“便见沈县令沉下脸道:“一个月前,你们在县衙账目里作假,侵吞官银三千两!这一个月来,又利用手中的权力,敲诈勒索到了两千两,对吗?然后又拉每个人侵吞的金额说出来,惊得六个书吏面无人色,马上磕头如捣蒜,求饶不已……”
“这,这,您怎么这样了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