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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赵贞吉马上出声道:“早上看元翁还好好的呢。”
“因为……”李春芳道:“方才收到了,司礼监转来的一份弹章。”他用一种缓慢而沉重的语气道:“是户科左给事中张齐,弹劾内阁首辅的,通政司已经抄送各衙,你们回去后就可以看到。”
“这,这……”朝房中顿时一片哗然,众官员万万想不到,今年开年的头一个消息,竟然就是首辅遭到言官弹劾!
“安静。”杨博的大嗓门响起来,一下把众人镇住道:“不就是个弹劾么?老夫身上都背了上百本了,不也屁事儿都没有?把心都放到肚子里去,元辅只是按例应景而已,到时皇上能不挽留?还用你们瞎操心。”
他说的不错,满堂在座的,哪个没有被参过?哪个没有被弹过?即使以老实人著称的李春芳,也曾被弹劾过十余次。
现在元翁被人弹劾,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面众人还是深感不安,他们都是经过无数政治斗争,才爬到如今高位的,焉能没有一点闻弦歌而知雅意,观一叶而知秋至的本事?他们都能感到,这次看似寻常的弹劾,实则绝不寻常……按理说,这种弹劾首辅的奏章,如果没有真凭实据,向来都被留中,不会明发朝堂更何况,这又是开年第一天,老百姓做生意的,还讲个好彩头呢,皇帝为何要找这个晦气?
“要是不放心,”见众人表情依旧惴惴,杨博又道:“那我们回去便各自写本,反驳那张齐的荒谬之言!”
“对,张齐那厮,手段卑鄙,用心毒辣!”马上就有官员附和道:“我们不能让他蒙蔽了圣听,冤枉了首辅!”还没看张齐的弹章是什么样子,这位便先给他扣了这么大的帽子,却引来了一片附和声。
于是这例会也不用开了,众位大人全都斗志昂扬起来,准备回衙写奏章为首辅说话,唯恐落在他人之后,让徐阁老以为自己有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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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值房中。
徐阶静静的靠着躺椅上,阳光透过窗棂射进来,屋里光线很好,但他整个人却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手中拿着个奏本,却也没有看,只是在那要一动不动的出神。
这开年第一份弹章,对徐阁老造成的伤害和打击,要远远超过朝房中诸公所预料。因为徐阶很清楚,如果皇帝对自己,还存有一点爱护之心的话,哪怕不选择将这份奏章留中呢,至少也该跟自己先通通气吧?这是对他这个宰相最起码的尊重。
然而皇帝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将这份弹章明发朝堂,不啻于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一下,把徐阁老经过一个春节,好容易提起的那点精气神,一下子全打到谷底了,却也把徐阶彻底打醒了。
对皇帝的幻想一旦经破灭,徐阶便立刻走出被引诱的误区,重新对朝局洞若观火。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落到这一步,去岁年底的胡宗宪案是个重要诱因,但并不是根本原因。真要追本溯源的话,这其实是他跟高拱争斗的后遗症所致,当时他看似大获全胜,但实际是两败俱伤。因为随着高拱的下台,隆庆对他的不满也在酝酿。
打那以后,他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原先顺从的皇帝,现在什么都要争一争,他却自以为大局在握,每次都毫不客气的顶回去。结果和皇帝越来越僵,皇帝对他的不满,也逐步发酵,再经过去年末的那场政潮,双方误会进一步加深,矛盾也到了顶点!
可笑他却因为皇帝一贯的软弱表现而麻痹大意,轻信了陈宏、冯保之流的太监之言,非但没有注意缓和与皇帝的关系,还让人上本对皇帝施压。泥人尚有三分土性,隆庆再孬也是个皇帝,当然会被彻底激怒。这次明发,就是皇帝不满的表现。
想通了前因后果,徐阶感到十分的愤懑!张齐的弹章他逐条看了,皇帝竟然听信这种小人的谗言,让他怎能不生出无趣、无奈、甚至气愤之心呢?
张齐说他曲侍嘉靖、阿附严嵩,这徐阶无法否认。他确实曾长期精心撰写青词、但那仅是掩盖其对玄修的厌恶,用以保位的手段而已;他也曾迎合嘉靖晚年,要营建万寿宫之议,并命其子徐嗜监道,但郡主要是为了屈折严嵩之势、争取倒严主动而己;他也的确将孙女嫁给严嵩孙子为妾,还对严嵩毕恭毕敬,可那不过是敷衍结好、阴重不泄罢了。在那个严党气焰嚣天、生杀予夺的年代,自己这个次辅,如果不这样做,怕是早就被严嵩父子加害了,又哪能有保存正义之士,最后一举倒严成功的可能?
张齐也是从嘉靖年间过来的人,隆庆也是在那段皇权暴虐、虎狼满地的时期噤若寒蝉过的,焉能不知那时局势的复杂险恶?又有哪个大臣,不是如自己一般,靠走边缘路线,才存活下来的呢?
现在却要以此来攻击自己。怎能不让徐阶齿冷?
但最让他心寒的,还是他们对《嘉靖遗诏》的否定。
公里公道说,徐阶此生最大的功劳,不是隐忍多年,一举斗倒了严嵩一党。而是对嘉隆之间的政权平稳过度,国家恢复元气、收拾人心、为改草奠定基础,做出了居功至伟的贡献,这是谁也无法抹杀的。要知道,在嘉靖皇帝长期以来,极度自私、荒唐暴虐的统治下,导致其驾崩之时,朝廷面临着国事积弱、边防告急、民生憔悴、天灾人祸交接、人心动荡、灾难遍及全国,颇有如蜩如螗、如汤如沸、导火线纵横交错、大乱一触即发的局面。
徐阶职任首辅,目睹时艰,而又肩承重任,要想挽狂澜于既倒挽,必须拨乱反正、收拾人心,如此才能理出头绪,继而对症下药,求得化险为夷。他十分清楚,若想达成这个千难万难的目标,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利用《嘉靖遗诏》,以先帝的口吻,对其从即位迄去世前的各种荒诞作为,公开表示愧悔,给予彻底的否定,以此宣布荒唐暴戾的统治业已结束,弃旧图新的时代业已来临!
这样做,绝对是从明皇朝根本统治利益出发考虑的。一则是通过先帝的自责和纠偏,以挽回朝廷和皇帝权威;二是,在位的当权大臣,可以高举《遗诏》,以先帝末命行之,立即采取一系列措施,大刀阔斧的除旧布新、拨乱反正,以嘉靖皇帝的名义,扫除嘉靖时期的荒唐。这其实也是为先帝,对世人进行最后一次欺骗,让人感觉似乎他在驾崩前的一刻,尚有幡然悔改之心,尚有罪己自责的勇气,借以缓和普遍存在于臣民心中的愤懑,稍微恢复他们对朝廷和皇帝的信心。
然而这种几近全面翻案的大转舵,是需要冒很大风险,是需要有很大政治勇气的。因为这样做,不但冒犯了刚咽气的先帝,而且也必然开罪了,所有在嘉靖朝迎合谄媚、邀宠得势的文武大臣、方士之流,甚至会给世人造成一种,他徐阶忘恩负义、诋毁先帝以自保的印象。
但徐阶在权衡之后,仍然义无反顾的做了,这其中,固然有他为自己洗白,收买人心的意思,但最主要的,还是顺应天理人心,尽一个定策老臣、两朝宰相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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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现在,那些人却用《遗诏》来攻击他,如果说他们不明真相也就罢了,偏偏他们都是从那个时代过来,深深享受到《遗诏》所带来的好处二位……张齐是言官,隆庆是皇帝,恰好是得益最大的二者。
这种颠倒黑白、吃着奶骂娘的行为,怎能不让徐阶越想越气?如果不做一辩解驳斥,他恐怕憋屈出毛病来。
宰相的尊严不容侵犯。于是当日,徐阶便写了一封很长的奏疏,于次日呈上,向皇帝、也向满朝文武辩解。
对于曲事先帝与草拟《遗诏》的问题。徐阶辩白道:‘当初自己并无谏止先帝的能力,而曲事者也不止自己一人。而《遗诏》本意并非诋毁,而是为先帝挽回人心,为今上建立恩德,也为了朝局平稳。’
对于与严嵩相交‘前恭而后倨’的问题,徐阶辩解道:‘虽然微臣当初和严嵩同为辅臣,但他的职位高于臣,年纪也长于臣,他的所作所为,臣岂能违抗呢?但是微臣并没有一味顺从,对他的一些不轨之举,当初微臣曾经多次从中劝谕调停。后来严嵩事败,那是御史弹劾、法司公审、先帝圣断的结果,岂是微臣攻击所致呢?至于说臣和严嵩是亲家,但古人就有以国家为重而大义灭亲的说法。按照张齐的指控,难道微臣要置君臣大义于不顾,而以私人亲友之谊为先吗?臣不认为这是君子之道。’
对于指责他‘不理边事’的问题,徐阶辩解道:‘只有古代的宰相才能兼理军政。到了宋代时,宰相就已经不能参与兵事了。而我朝革除丞相、设置六卿,将兵事全权委托给兵部,内阁的职责只是票拟,如同科道官员的职责只是建议一样。作为阁臣,微臣恪守自己的本职工作。
而边关事宜一经兵部批准,中间所行走否切实有力,责任在于督抚等边臣,不是微臣所能代为行之的。如果按张齐所奏,臣岂不是越俎代庖,这实在与臣所职掌不合。况且去岁万全右卫一役,乃百年未有之大捷,不知‘废弃边事’一说从何而来?’
辩疏的最后,徐阶按照国际惯例,表达了乞休之愿。皇帝未予批准,并下旨安慰徐阶,要他安心工作。
与此同时,群臣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张齐,展开了口诛笔伐。连几位部院大人也按捺不住,加入了弹劾张齐的行列,一时间弹章竟达三十余本。隆庆下诏严斥张齐,并将张齐调出京城,以示严惩。
但群臣余怒未息,吏部尚书杨博上奏,议将张齐革职罢官。杨博的奏章举足轻重,张齐看来难逃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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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四章 不如归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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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很快驳回了他的辞呈,这样徐阁老心里好受一些,但他不能马上回去上班。别忘了当初那些言官弹劾高拱时,其中便有一条罪名‘一欲挽留,即复出视事’,这在世人看来,是权欲太重的虚伪表现。
所以徐阶仍然待在家里,已经递上了他的第二封辞呈,并正在写第三封,等那封被驳回后,再把这封递上,以示自己并不贪恋权位,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而皇宫里,隆庆皇帝正因为百官的过激反应,而深感愤怒和恐惧。这不过是自己的一次试探,竟然惹得京中百官、六部九卿一起上疏,要求挽留徐阶、并把张齐说成是大奸大邪、十恶不赦之人。其指桑骂槐的意味,皇帝就是再迟钝,也能感受得到。
虽然迫于压力,将张齐外调,但隆庆心里,却愈加感觉他那句‘天下人只知有阶,不知有陛下’,说的一点就没错。只是面对群情汹汹,几乎要集体罢朝的架势……尤其是连先帝留给他护国的杨博也加入其中,让他不敢冒此大不韪,只能违心挽留徐阶,但皇帝心中的郁闷。可丝毫不比徐阶差。
小蜜蜂停止了采蜜,变身为逮着谁蛰谁的大马蜂,一时间,乾清宫中风声鹤唳,宫人们全都瑟缩小心,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唯恐忤了皇帝,白吃一顿棍子。
这种时候,陈宏自然须臾不离帝侧,隆庆屏退左右,定定的望着他道:“难道朕这个皇帝,就拿徐阶没办法吗?”
陈宏虽然确有受人所托,但在他心里,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皇帝,才是第一位的。之前他的所作所为,也大都是为了隆庆考虑,现在也不例外,便如实答道:“现在看来,他在朝野的声望太高了,如果皇上强行撤掉他,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他压低声音道:“六科廊有封驳权,如果上谕被驳回来。皇上的颜面会不好看。除非……”
皇帝刚要失望,却听陈宏话锋一转道:“如果他自己想走,群臣自然无话可说。”
“他能自己想走吗?”皇帝指着那份徐阶的自辩疏道:“你也看过这个,通篇都在叫撞天屈,没有比这更假的辞呈了。”
“是……”陈宏点点头,低声道:“老奴有个办法,说不定能行。”
“讲。”
“您可以让张师傅去问问,徐阁老到底是个什么想法。”陈宏声音低低道。不愧是练过葵花宝典的老太监,出招又阴又毒。
“让张师傅去问?”皇帝一愣,寻思了好一会儿。不由摇头道:“这太不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