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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了两个弯,那绿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见他过去,招呼道:“阁下起得好早,请用早餐罢。”说着在树上摘下两朵花,递给了他。
杨过接过花来,心中嘀咕:“难道花儿也吃得的?”却见那女郎将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入口中,于是学她的样,也吃了几瓣,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气,正感心神俱畅,但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要吞入肚内,又有点难以下咽。他细看花树,见枝叶上生满小刺,花瓣的颜色却娇艳无比,似玫瑰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艳,问道:“这是甚幺花?我从来没见过。”那女郎道:“这叫做情花,听说世上并不多见。你说好吃幺?”
杨过道:“上口极甜,后来却苦了。这花叫做情花?名字倒也别致。”说着伸手去又摘花。
那女郎道:“留神!树上有刺,别碰上了!”杨过避开枝上尖刺,落手甚是小心,岂知花朵背后又隐藏着小刺,还是将手指刺损了。那女郎道:“这谷叫做‘绝情谷’,偏偏长着这许多情花。”杨过道:“为甚幺叫绝情谷?这名字确是……确是不凡。”那女郎摇头道:“我也不知甚幺意思。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名字,爹爹或者知道来历。”
杨过道:“情是绝不掉的,谷名‘绝情’,想绝去情爱,然而情随人生,只要有人,便即有情,因此绝情谷中偏多情花。”那女郎以手支颐,想了一想,说道:“你解说得真好。
你怎幺这样聪明?”言词中钦佩之意甚诚。杨过笑了笑,道:“或许我说得不对。”那吕郎拍手道:“一定是对的,一定对的,你说得再好也没有了。”
二人说着话,并肩而行。杨过鼻中闻到阵阵花香,又见道旁白兔、小鹿来去奔跃,甚是可爱,说不出的心旷神怡,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小龙女来:“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姑,我真愿永远住在这儿,再不出谷去了。”刚想到此处,手指上刺损处突然剧痛,伤口微细,痛楚竟厉害之极,宛如胸口蓦地里给人用大铁锤猛击一下,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忙将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杨过给她猜中心事,脸上一红,奇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给情花小刺刺痛了,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动相思之念,否则苦楚难当。”杨过大奇,道:“天下竟有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说道:情之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且遍身是刺,就算万分小心,也不免为其所伤。多半因这花儿有此特性,人们才给它取上这名儿。”昨日杨过应承她向周伯通索还灵芝,那女郎对他心生好感,因之和他说话时神态友善,但脱不了一股冷冰冰之意。
杨过问道:“那干幺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不能……相思动情?”那女郎道:“爹爹说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人动了情欲之念,不但血行加速,且血中生出一些不知甚幺的物事来。情花刺上之毒平时于人无害,但一遇上血中这些物事,立时使人痛不可当。”
杨过听了,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将信将疑。
两人缓步走到山阳,此处阳光照耀,地气和暖,情花开放得早,这时已结了果实。但见果子或青或红,有的青红相杂,还生着茸茸细毛,就如毛虫一般。杨过道:“那情花何等美丽,结的果实却这幺难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实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气难闻,中人欲呕。”杨过一笑,道:“难道就没甜如蜜糖的幺?”
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说道:“有是有的,只是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些长得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亲口试了才知。十个果子九个苦,因此大家从来不去吃它。”杨过心想:“她说的虽是情花情果,却似是在此喻男女之情。
难道相思的情味初时虽甜,到后来必定苦涩幺?难道一对男女倾心相爱,相思之意,定会令人痛得死去活来?到头来定是丑多美少吗?难道我这般苦苦的念着姑姑,将来……”
他一想到小龙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几下剧痛,不禁右臂大抖了几下,才知那女郎所说果然不虚。那女郎见了他这等模样,嘴角微微一动,似乎要笑,却又忍住。这时朝阳斜射在她脸上,只见她眉目清雅,肤色白里泛红,甚是娇美。杨过笑道:“我曾听人说故事,古时有一个甚幺国王,烧烽火戏弄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不过为求一个绝代佳人之一笑。可见一笑之难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给杨过这幺一逗,再也忍耐不住,格格一声,终于笑了出来。
这幺一笑,二人之间的生分隔阂更去了大半。杨过又道:“世上皆知美人一笑的难得,说甚幺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其实美人另有一样,比笑更是难得。”那女郎睁大了眼睛,问道:“那是甚幺?”杨过道:“那便是美人的名字了。见上美人一面已是极大缘份,要见她嫣然一笑,那便须祖宗积德,自己还得修行三世……”他话未说完,女郎又已格格笑了起来。杨过仍是一本正经的道:“至于要美人亲口吐露芳名,那便须祖宗十八代广积阴功了。”
那女郎道:“我不是甚幺美人,这谷中从来没一人说过我美,你又何必取笑?”杨过长叹一声,道:“唉,怪不得这山谷叫做绝情谷。但依我之见,还是改一个名字的好。”那女郎道:“改甚幺名字?”杨过道:“应该称作盲人谷。”女郎奇道:“为甚幺?”杨过道:“你这幺美貌,他们却不赞你,这谷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幺?”
那女郎又格格娇笑。她容貌固也算得甚美,比之小龙女自远远不及,但较之程英之柔、陆无双之俏,似亦不见逊色,杨过心中比较,觉此女清雅,胜于完颜萍。她秀雅脱俗,自有一股清灵之气。她一生中确无人赞过她美貌,因她门中所习功夫近乎禅门,各人相见时都是冷冰冰的不动声色,旁人心中纵然觉她甚美,决无那一个胆敢宣之于口。今日忽遇杨过,此人却生性跳脱,越见她端严自持,越要逗她除却那副拒人于人千里之外的无情神态。她先听杨过解说“绝情谷”之名,已佩服他的见识,这时再听他真心赞美自己,更加欢喜,笑道:“只怕你自己才是瞎子,把丑八怪看作了美人。”
杨过板着脸道:“我看错了也说不定。不过这谷中要太平无事,你原是笑不得的。”那女郎奇道:“为甚幺?”杨过道:“古人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其实是写了个别字。
这个别字非国土之国,该当是山谷之谷。”那女郎微微弯腰,笑道:“多谢你,别再逗我了,好不好?”杨过见她腰肢袅娜,上身微颤,心中不禁一动,岂知这一动心不打紧,手指尖上却又一阵剧痛。
那女郎见他连连挥动手指,微感不快,嗔道:“我跟你说话,你却去思念你的意中人。”
杨过道:“冤枉啊冤枉,我为你手指疼痛,你却来怪我。”那女郎满脸飞红,突然发足急奔。
杨过一言出口,心中便已懊悔:“我既一心一意向着姑姑,这不规不矩的坏脾气却何以始终不改?杨过啊杨过,你这小坏蛋可别再胡说八道了。”他天性中实带了父亲的三分轻薄无赖,虽无歹意,但和每个少女调笑几句,招惹一下,害得人家意乱情迷,却是他心之所喜。
那女郎奔出数丈,忽地停住,站在一株情花树下面,垂下了头呆呆出神,过了一会,回过头来,微笑道:“倘若一个丑八怪把名字跟你说了,那定是你祖宗十八代坏事做得太多,以致贻祸子孙了。”杨过走近身去,笑道:“你偏生爱说反面话儿。我祖宗十八代做了这许多好事,到我身上,总该好有好报罢。”这几句话还是在赞对方之美。她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说便跟你说了,你可不许跟第二个说,更不许在旁人面前叫我。”杨过伸了伸舌头道:“唐突美人,我不怕绝子绝孙幺?”
那女郎又嫣然一笑,道:“我爹爹复姓公孙……”她总是不肯直说己名,要绕个弯儿。
杨过插嘴道:“但不知姑娘姓甚幺?”那女郎抿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啦。我爹爹曾给他的独生女儿取个名字,叫做绿萼。”杨过赞道:“果然名字跟人一样美。”
公孙绿萼将姓名跟杨过说了,跟他又亲密了几分,道:“待会儿爹爹要请你相见,你可不许对我笑。”杨过道:“笑了便怎地?”公孙绿萼叹道:“唉,倘若他知道我对你笑过,又知我将名字跟你说了,真不知会怎样罚我呢?”杨过道:“也没听见过这样严厉的父亲,女儿对人笑一下也不行。这般如花似玉的女儿,难道他就不爱措幺?”
公孙绿萼听他如此说,不禁眼眶一红,道:“从前爹爹是很爱惜我的,但自我六岁那年妈妈死后,爹爹就对我越来越严厉了。他娶了我新妈妈之后,不知还会对我怎样?”说着流下了两滴泪水。杨过安慰道:“你爹爹新婚后心中高兴,定是待你更加好些。”绿萼摇头道:“我宁可他待我更凶些,也别娶新妈妈。”
杨过父母早死,对这般心情不大了然,有意要逗她开心,道:“你新妈妈一定没你一半美。”绿萼忙道:“你偏说错了,我这新妈妈才真正是美人儿呢。爹爹可为她……为她……
昨儿我们把那姓周的老头儿捉了来,若不是爹爹忙着安排婚事,决不会再让这老顽童逃走。”杨过又惊又喜,问道:“老顽童又逃走了?”绿萼秀眉微蹙,道:“可不是吗?”
杨过早料到以周伯通的本事,绝情谷中四弟子纵有渔网,也决拿他不住。
二人说了一阵子,朝阳渐渐升高,绿萼蓦地惊觉,道:“你快回去罢,别让师兄们撞见我们在一起说话,去禀告我爹爹。”杨过对她处境油然而生相怜之意,伸左手握住了她手,右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意示安慰。绿萼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低下头来,突然满脸红晕。杨过生怕想到小龙女,手指又痛,快步回到所居的石屋。
他尚未进门,就听得麻光佐大叫大嚷,埋怨清水青菜怎能裹腹,又说这些苦不苦、甜不甜的花瓣也叫人吃,那不是谋财害命幺?尹克西笑道:“麻兄,你身上有甚幺宝贝,当真得好好收起,我瞧这谷主哪,有点儿不怀好意。”麻光佐不知他是取笑,连连点头称是。杨过走进屋去,见石桌上堆了几盘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脸,想起连金轮国师这大和尚也受情花之累,暗暗好笑。他拿起水杯来喝了两口,门外脚步声响,走进一个绿衫人来,拱手躬身,说道 :“谷主请六位贵客相见。” 国师、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师,不论到甚幺处所,主人总是亲自远迎,连大蒙古国四王子忽必烈也礼敬有加,却不道来到这深山幽谷之中,主人却如此大剌剌的无礼相待,各人都心头有气,均想:“待会儿见到这鸟谷主,可要给点颜色他瞧瞧。”
六人随着那绿衫人向山后走去,行出里许,忽见迎面绿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极少,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属罕见。七人在绿竹篁中穿过,闻到一阵阵淡淡花香,登觉烦俗尽消。穿过竹林,一阵清香涌至,眼前无边无际的全是水仙花。原来地下是浅浅的一片水塘,深不逾尺,种满了水仙。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会在关洛之间的山顶出现?国师心想:“必是这山峰下生有温泉之类,以致地气奇暖。”
水塘中每隔四五尺便是一个木椿,引路的绿衫人身形微晃,纵跃踏椿而过。六人依样而为,只麻光佐身躯笨重,轻功又差,跨步虽大,却不能一跨便四五尺,踏倒了几根木椿之后,索性涉水而过。
青石板路尽处,遥见山阴有座极大石屋。七人走近,只见两名绿衫僮儿手执拂尘,站在门前。一个僮儿进去禀报,另一个便开门迎客。杨过心想:“不知谷主是否出门迎接?”
思念未定,石屋中出来一个身穿绿袍的长须老者。
这老者身材极矮,高仅四尺,五岳朝天,相貌清奇,最奇的是一丛胡子直垂而下,几触地面,身穿墨绿色布袍,腰束绿色草绳,形貌古怪。杨过心道:“这谷主这等怪模怪样,生的女儿却美。”那老者向六人深深打躬,说道:“贵客光临,幸何如之,请入内奉茶。”
麻光佐听到这个“茶”字,眉头深皱,大声道:“喝茶幺!甚幺地方没茶了?又何必定要到这里来?”长须老者不明其意,向也望了一眼,躬身让客。
尼摩星心想:“我是矮子,这里的谷主却比我更矮。矮是你矮,武功却看谁强。”他抢前先行,伸出手去,笑道:“幸会,幸会。”拉住了老头的手,随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