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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红生-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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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公又与红生说起旧事:“当年老夫家中颇有部曲,老夫也曾跟随陶公征战,如今大郎在京都任职,二郎三郎在军中领兵,蒲圻屯兵中多有我叶家部曲。”
  “难怪您敢把庄园建在军营边。”红生笑道。
  “那是当然,”叶公哈哈笑道,末了在灯下对红生眨眨眼睛,“王爷长得真像长沙公,算来长沙公还是王爷的表兄……想当年,令堂可是名噪荆豫的闺中贤媛,尝谓‘当朝男子峨冠博带行似妇人,实在耻为婚姻。’时值元帝(司马睿)封王爷祖父为辽东公,辽东公代嫡子向晋室请为婚姻,各世族闺秀皆畏避,只有您母亲不计北方鄙陋,只身远嫁……”
  红生回想母亲,这才悟道她为何总宠哥哥多些;而母亲也时刻包容着他,在他风流自赏时,只是将他那些花哨的佩饰要去收着,从未给过半句斥责。
  红生禁不住眼发红,动容道:“南下这一路所见所闻,使我获益良多。多谢叶公所言,能知道这许多事,真好……”
  真好……
  不知不觉夜色渐浓,月光仿佛被风吹动,一寸寸往人膝上移。博山炉中的沉香弥散开,堂中静谧,只听见水在釜中汩汩微沸,堂外风吹竹动。
  叶公缓缓吟道:“弦月入楹,竹涛茂茂。”
  红生望向堂外初升的明月,缓缓应和:“南风徐来,吹我襟怀。”
  叶公点点头,手执麈尾与红生清谈。二人论“易象妙于见形”,叶公精玄论,红生擅名理,僵持许久不下。红生辞气清畅,泠然若琴瑟,令叶公为之三倒。
  后半夜红生才告辞出堂,伽蓝一直站在庭中竹下,已是吹了大半夜冷风。当夜主仆二人留宿叶家,翌日经叶公款待过朝食,午后才再次启程。
  轻舟走河道直下巴陵,往洞庭去。时节也进入六月,一路山色空濛,天开始不放晴,总是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糟糕的天气,人难免也会触霉头——铁打的伽蓝病了。
  病来如山倒,伽蓝浑身烧得滚烫,人一直昏沉沉的睡着。小船只能泊在岸边,行程就此耽搁在巴陵。红生无法可想,只能用寝衣将伽蓝包裹严实,自己上岸问农家找了郎中,抓了点土药熬好给伽蓝灌下去。他好容易从一瓯半焦半糊的药材中泌出一碗药汁,送到伽蓝嘴边,谁知这羯奴牙关咬得死劲,害他差点撬断竹筷。
  喝下药后伽蓝并未好转,仍是一声不吭倒头昏睡,红生只得守在他身边。
  ……
  疼……浑身疼,什么时候这样浑身疼过?
  冥冥中伽蓝有些嗔怪的盘算,光阴在他脑中似箭,往事一幕幕飞转……
  五岁的时候,他还是无上荣光的皇太孙,父亲牵着他的手,来到一处寺院。一个大和尚在佛殿中摩着他的头,父亲指着十八尊伽蓝神像中的一尊,笑道:“看,这个就是佛奴。”
  伽蓝将脸埋在父亲柔软的衣服里,嘟嘴不干了:“不要,这个真丑,这个不是佛奴!”
  父亲与大和尚相视而笑,大和尚身旁跟着个小沙弥,只有十来岁,清秀极了,静静望着伽蓝微笑。
  伽蓝冲那沙弥伸出手去,问道:“你是哪个?”
  沙弥回头看看神像,笑着对伽蓝轻轻道:“小郎君,我哪个都不是……”
  ……
  转眼他六岁了,有一天知道爷爷病重,可他和父亲都不能去见爷爷。父亲那时候最空闲,成天和他在一起,却一天比一天忧郁;就像秋后转凉的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不知何日早起推窗,便能看见寒霜。
  直到忽然有一天父亲做了皇帝,他还是没能看见爷爷。大伯倒是常见,跟往常没两样,走路都耀武扬威的。当然啦,父亲做了皇帝,大伯也升官了——官名足有一长串的。连大伯家的堂哥们也升官了,什么魏太子、河间王、乐安王……咦怎么都是王呢?怎么还有太子?太子不是他么……乳母告诉他,那是因为父亲划了好大一块地方送给大伯,大伯如今也是国王的。
  伽蓝不甚高兴,他捏着个柿子,怏怏靠在栅栏边看堂兄们打马球。因为大伯比父亲大二十岁,堂兄们也比伽蓝大许多,伽蓝有点怕他们。
  一个十岁大脏兮兮的男孩也在栅栏边蹲着,正伸手够着滚到马球场边的球。伽蓝认得他,堂兄们喊他杂种,杂种名叫棘奴。
  “别捡球,棘奴,给你这个。”伽蓝将手中柿子递给他。
  棘奴迟疑着向伽蓝伸出手去,当柿子落在泥泞的小手中时,一丝惊喜滑过棘奴的脸。
  “想不到太子竟亲厚这个杂种!”
  一记马鞭袭来,正抽在熟透的柿子上,四迸的汁水溅了伽蓝和棘奴一脸。
  伽蓝举袖擦脸,将眼睛睁开——马上那个趾高气昂的家伙他认得,正是大伯家的大堂哥。
  这时马球场上的人都策马而来,手被抽伤的棘奴趁乱溜走了,只剩下伽蓝被堂兄们团团围住。
  伽蓝高昂起小小的头颅,倨傲的看着人高马大的堂兄们,朗声道:“忒大胆子,看见本太子,怎么不跪?”
  哄堂大笑。
  只有一个人从马上跳下来,噌噌走到他面前。
  伽蓝睁睁眼睛,吞吞口水。来人头戴紫纶巾,穿着熟锦裤,佩金银镂带,脚蹬五文织成鞋,打扮得跟个俏女官似的。如果伽蓝不认识他,还真不知此人是雄是雌。
  俏女官一开口就露馅了,标准的变声公鸭嗓冲着伽蓝嚷道:“佛奴,你怎么还是这么矮墩墩的,忒好玩。”
  说着就要伸手揉伽蓝头顶,伽蓝慌忙跑开——这公鸭嗓是他大伯家的三堂哥,外表俊俏,在马上最是劲狠的,今年才十四岁就当上了前锋将军。
  被他揉三揉,顶心毛都没了……
  ……
  转眼又是一年。
  七岁那年的冬天真是冷啊……大雪中他发着高烧,被父亲抱上马车。车外是一片哭声,伽蓝微微撑开眼皮,迷迷糊糊看见父亲面色平静,连半挑帷幔的动作都与平日一样好看。父亲正对着车外说话,说了什么伽蓝没听清,只知道父亲说完以后,车外哭声更大了。
  被这凄凄惨惨的气氛感染,伽蓝也懵懂的哭起来,呜呜咽咽问父亲:“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回太子东宫去,好不好?”父亲微微笑着,摸摸伽蓝的脸。
  伽蓝顿时放下心来,也不哭了——回原来住的地方有什么不好呢,他们都一年没回去了。原来车外的人哭是因为舍不得父亲走呢……
  太子东宫现在已改叫崇训宫,宫里聚了好多人,祖母和两个叔叔现在跟他们一起住。伽蓝被他们轮流抱着,心里很高兴——可为什么他们都不高兴呢,崇训宫那么大,再多人都住得下的……
  这一年,伽蓝跟父亲见的最后一面隔着纷纷扬扬十二月的雪花,父亲一身白衣跪在地上,黑漆般从不杂乱的长发挑了一丝在长刀上,刀刃的寒光映得父亲双目晶莹一片。父亲惊惶望着他,双眸睁得眼角都快裂了,他大喊着:“去吧,佛奴,快转身跑,以后就跟着你三哥……”
  他三哥是谁?他哪里有三哥……然而他要听父亲的话——父亲的白衣被染红了,那是从祖母喉管中喷出的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佛奴!”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伽蓝转身只跑出几步,就跌进一个人怀里。他抬起头,认出那泛着寒气艳若冷梅的脸是他大伯家的三堂兄!
  乐安王石韬!数月前大破羌军的少年将军,而今杀他祖母父亲叔叔的刽子手!
  乐安王石韬!绝不是他三哥!
  伽蓝哇地一声哭起来,转头要找父亲,却只看见身首分离血肉模糊的一滩,他的祖母、父亲,和两个叔叔被码成一堆,四个人的无首尸身以匪夷所思的姿势交叠在一起,头颅已被人拎走。
  他的身子僵住了,裤裆里湿湿热热有液体顺着腿淌下去。
  身后的刽子手搂紧他,用沾满血腥味的麂皮手套按住他眼睛:“别看,佛奴,以后你就跟着我……”
  这声音比一年前沉了清了,不再是一副滑稽的公鸭嗓子。刽子手泛着腥臭兽味的玄狐围脖毛茸茸贴住他的脸颊:“佛奴,以后你就跟着我……”
  染透八百里烽烟尘沙胡虏血的披风也笼住他:“佛奴,以后你就跟着我……”
  刽子手不知道,他的拥抱让腰间的长刀狠狠顶着伽蓝的肋骨,胁迫得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裤裆里湿湿热热……
  ……
  裤裆里湿湿热热……转眼他也到了公鸭嗓的年纪。手中一卷兵书滑在地下,床上伽蓝浑身酥软瘫开四肢,将眼睛翻成三白:“石韬,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偎在他身边仍撩拨不停的刽子手抬起眼来,目光潋滟如灼灼桃夭:“呵呵,你不敢的,我还不知道你么,胆小鬼……”
  迷香中伽蓝不知从哪里借来力气,勾手拔出石韬腰中匕首,直直往脖子上抹。石韬慌忙用下巴将他手肘按住,脑门被匕首蹭破皮,泛出条血丝——这才让他认命,老老实实将手从伽蓝的蜀锦袴中抽出来,假惺惺的叹息尽数吹在伽蓝颈间:“七年都喂不熟的白眼狼!”
  “也罢,我就再喂你个七年,看你还认不认我做主人……”
  ……七年,的确又过了一个七年……
  窗外夜色吞噬漫天鳞云,佛精舍里伽蓝认命的抬起头来,眼前原本高大的刽子手已经比他瘦小了。
  “满意了?”伽蓝冷冷的问,身子却相反地散发着热气,暖着身下人。
  “想不到多少年的死鱼活起来,竟也,竟也这般狠……”此刻刽子手散着头发,乖乖缩在他身下阴影里,眸中尽是迷醉:“只是……跟我想的不大一样。”
  伽蓝冷笑,索性扳起石韬左膝直接压到他心口,整个人伏在石韬身上,听他心如擂鼓:“你想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是你没想到的?”
  “佛奴佛奴……”石韬吃痛,多年征战练就的矫健肌肉全尽力展开,勾起身子抱住伽蓝,汗津津的脸艳如桃李尽发,“天!……天边凶云恶兆不知应在谁身上,所以我在这里……这里有十八伽蓝,也有佛奴你,护,护着点我!……对否……”
  “你我是堂兄弟;你我之间,有不共戴天杀父家仇、有弑君篡位滔天国恨;在这清净佛堂里苟且,看不出除了罪孽深重,还能有什么,”伽蓝继续冷笑,双目却被这纠缠十四年的孽缘逼出热泪,咬牙切齿发狠道,“护着你?……你还是指望着门外你那些爪牙吧!”
  石韬闭着眼不住喘息,只是尽力将脸够到伽蓝耳边,一声又一声低唤着:“佛奴,佛奴……”
  ……
  红生凑到伽蓝唇边,仔细听他断断续续念出的呓语。
  掏?绦?——应该是人名吧?……涛?焘?韬?翻来覆去想,也只能是个男人的名字……
  红生纳闷的坐起身,见伽蓝浑身是汗,掀开寝衣想替他擦身,却发现薄被下的异样。
  梦着男人,却……
  红生愣了愣,反应过来,扬手狠抽了伽蓝一巴掌。
  死……死羯奴!

  第八章 藏蓝·巴陵夜雨贰

  红生心口一阵闷堵,登时怎么看伽蓝怎么恶心。他匆匆出舱,站在夜雨中狠骂自己——怎么又碰到这种人,这种人怎么尽让我碰上?!直到蒙蒙雨丝沾湿他衣裳。
  半夜晾在船头吹风总不是耍处,红生只得折回舱中,离伽蓝远远地坐下。他在油灯下盯着伽蓝的脸,回想半年来他的言行有何可疑之处,却只想到二人相处时难免的磕磕碰碰耳鬓厮磨、懊恼不迭——总是自己不谨慎,竟带了个这样的人在身边。
  难怪这羯奴那么能体察人意,原以为他是机敏,谁知竟是机敏过了头!
  红生讷讷抚着发凉的胳膊,昏睡的伽蓝忽然动了一下,惊得他直往后退。脑袋狠狠撞上舱顶,红生疼得一哆嗦,好歹也清明了些——他再不能与眼前这妖孽相处!
  想到此,红生便想将伽蓝抛进水里了结干净,自己划船离开。可一想自己又不会划船,何必费这个事——还是自己抽身干净,于是决定放伽蓝自生自灭。
  红生立即动手拨拉包袱,谁知那行李竟沉得拖都拖不动。他愣了愣,掉脸看看伽蓝,实在算不清他平日花了多少力气。红生只得将包袱打开,挑了些细软另打个包裹,又将自己画的《洛神赋》珍之又珍的藏了,这才轻装离开。
  夜空这时透着濛濛的亮蓝,勉强看得清路。红生背着包袱跳上船头,哗一声撑开素罗伞,在细雨中回头瞥了眼黑洞洞的船舱,毫不犹豫的挑着灯笼离开……
  伽蓝在梦中又挣动了一下。
  梦里仍是那夜,他用最尖锐的痛楚和快感,将石韬刻划进他的生命。灵魂是第一次真正容纳下这个人,不是只让他在自己心中映个镜花水月的虚影,是真真切切要将他融了、化了。所以是无论怎样的啮噬、撕扯、碾磨、撞击,都不够,都不够!
  十四年,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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