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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瑄也是被这样的沉闷撞击声惊醒的。
他裹着丝缎的衾被,瑟缩在偌大的矮榻的角落里,额上的冷汗涔涔而落,将乌黑的鬓发浸得湿透,唇上却没有一丝血色。
适才他做了个极可怕的梦——梦境里漂浮着血腥的气息,宫内依稀是当年的香烟缭绕,望春花刚绽了蕊,却映不出日光的颜色来。他曳着乌舄,怎么也走不出这宫墙重叠的地方。跌跌撞撞几圈,抬眼望见了那六驾的羊车。
是父皇。他急急地朝那一阙宫门跑去,却冷不防望见一双眼死死盯住自己,用最仇恨的目光。
仿佛利刃狠狠地扎进心中。
身边的白羊嚼烂了望春花,满嘴的鲜绿色汁液,沿唇角流下来,如同奇异的血。
……
简瑄捂着衾被,好似惊慌的小兽,哀哀地胡乱叫出声来,声音在空寂的殿内回荡着,只有余音相互应和,更显无助凄凉。他用力扯着绸缎,甚至撕裂了被面才勉强渐渐平静,虚脱一般倒在榻上。
他侧过头望见那幔帐随风卷起细细的浪,如同两个月前江水翻腾的波纹,又仿佛要勒住自己的呼吸。
简瑄又恐惧地叫了一声,喊的竟是苏粼的名字,连他自己也怔了一怔。于是便踉跄着爬下了榻,跌跌撞撞向外冲去。
大业的散漫精神,在此刻又恰到好处地得以体现——简瑄一路往宫外闯去,过了不知多少道的门,不是躺卧着睡梦正酣,就是懒怠开口留住小皇帝,简瑄越发觉得苦涩,茫茫然走了许久,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京都的街头。
四处都是喝醉的才子和癫狂的士人,唱的不知是什么古怪的荒腔野调,破烂的长袍和陈旧的木屐作了荒诞的伴奏。月光交织着灯火,融成一片淡淡的红色,如同化开的血。
简瑄踢了脚上的丝履,在这些来往的人们慌乱地寻找着,直到望见那大门紧闭的将军府才缓了口气,慢慢挪过去,贴门而坐。
苏粼照旧在院内练剑,虽已迟了些,但外头那些吵嚷的人似乎并没有要消停的迹象,苏粼的屋子离街道很近,根本无法安眠。再者,父亲苏鸿还在后院屋内,苏粼是不敢睡的。
啪啪。
有虚弱的敲门声突然响起,虽然几乎被墙外的呼啸和吟唱湮没,苏粼还是听得清晰,仿佛是叩在自己心头。
苏粼开了门,待看清来人是谁之后,吓得退了几步:“简……陛下!”
简瑄只穿着贴身的衵衣,连外袍都没有披,白着张脸,乌漆漆的黑发也散落着,看上去比外头那些疯子还要放荡不羁。
“简瑄你这是怎么了?”苏粼哪里还记得对方的身份,只当他是两个月前简瑄小弟,甚至以为他是受了什么欺负才跑到这里的。
简瑄惊恐的表情慢慢软下来,然后咽下了嘴里的血腥气,擦了擦不知何时流到颊边的泪水。
“你说什么?!”苏粼“啪”地一声摔落了手里的碗,“江叔父他……这可不能乱说!”
简瑄笑得比哭还要难看:“没有骗你……父皇一定是恨我没有说服江缓及时回去救他,所以惩罚我,让我每夜都噩梦缠身……苏粼,大业以孝为先,我戕害父皇,罪有应得……”简瑄在苏粼面前从没有自称过“朕”,那是他的苏粼兄长。
苏粼蹙着眉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逐渐冷静下来:“简瑄你听我说——江叔父不是那样的人,虽然他和先皇……嗯,是事实,他帮我们弄来粮食也是事实,阿大和我都对江叔父感激不已,但江叔父使的一定不是这样的法子——我还是知晓一二的。简瑄,你要是怕的话,我跟阿大说了,夜里去陪你好不好?”
简瑄惨笑着:“多谢。如今还有什么不是可怕的……那种地方、整个京都。”
苏粼深知何止是京都,大业的风气向来如此,也只有安慰道:“我找阿大的车马送你回去吧。明日我就去宫里,别怕。”
简瑄点了点头:“好。”
送走了简瑄,已是深夜,苏粼想起父亲一向都比这个时刻早一些来考察他的剑术,怎么今夜迟了?难道是适才与简瑄说话,没有听见父亲的声响?苏粼一面疑惑着,一面向后院的书房走去。
书房内,灯光犹明。
苏粼敲了几下门,又唤了几声“阿大”,却不见苏鸿开门。他又推一推,竟发现门被闩上了。
苏粼隐隐腾起不安,转头又发现窗纱上溅了一道殷红的血痕。
不好!苏粼又惊又怕,后退几步用力撞开了窗棂。
屋内,苏鸿握着剑柄,血水从剑刃上,从他的脖颈上蜿蜒流下,淌成一小洼殷红,好似上等的朱砂。他安静地躺在地上,身旁,还有一列已经干了的血字——
湍之湍之,无颜以对。
月光褪尽了灯火的暖意,剩下一抹苍白。
院墙之外,醉酒的路人发出悲哀的号泣——
走投无路,不知今夕何夕。
朝中的情势因为苏鸿的离世变得更为混乱。简瑄一时寻不出合适的人选接替苏鸿,又不好鲁莽行事以至让奸佞之人得了兵权,只有让年仅十六的苏粼暂领兵权——这样的抉择,在旁人看来自然是荒唐不已,也足够瞠目结舌。加之简瑄年齿尚弱,平日就闲得无事的文人们得了机会自然要好好地酸文假醋一番,唱和的骈赋诗歌里也多了关于朝堂的冷嘲热讽。各种千奇百怪的传闻理所当然地丰富起来。
宁谦生怕几近崩溃的简瑄看了又生怒意,悄悄地压下了那些记录了不堪入耳的议论的奏折。
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简瑄对于苏鸿之死心怀悔恨与愧疚,只有日日沉迷老庄道学来排遣,甚至破例让深谙玄理的吴玟做了侍中,入宫与自己清谈。宁谦得知此事,心中自然更加愁苦——他不是不反对简瑄的行为,可简瑄毕竟是皇帝,清谈玄理之类在大业可谓风流之事,他也不好劝阻,只能长吁短叹罢了。
至于苏粼,宁谦私下探望过几次,每次苏粼都是斩缞苴杖地守着苏鸿的坟冢,片刻不离。宁谦与他说话,他也只是抬一抬眼,目光茫然,谁也不知他是不是听懂了。宁谦深知苏鸿的死对于苏粼如同晴天霹雳,只是没想到苏粼会因此失了魂魄。
宁谦有时会想起在这个浸淫于奢靡荒诞还有莫名其妙的忧伤的京都里,曾经有人驾着马车疾驰而过,衣袂飘举,神采飞扬。
那个人从来没有畏惧过什么,哪怕兵临城下,他撑着竹篙,轻易在生死之间划出一碧清波。
那个人从来没有畏惧过什么,哪怕兵临城下,他撑着竹篙,轻易在生死之间划出一碧清波。
白鹭扶摇
扶摇乡的官道上,一驾服车正行进着,车轮碾过了微带湿意的泥土,溅起了还带着青苔香气的泥点。
车里的宁谦右手攒着的奏章正被风撕扯着,上面奏报的是北方的新起的战乱;而左手,却是远含来的家书——父亲宁贤,因心疾而逝。
宁谦阖目歇了许久,突然掀了车帘问道:“这是何处了?”
“先生,已经过了扶摇乡,再走不远就是横江渡了。过了江,就是远含。”驾车的侍从答道。
“停车。”宁谦蓦地做了决定。
“先生,怎么了?”
“改道,去白鹭岭。”宁谦望着车外的连绵群山和一江绿水,说道。
远远的,一行雪白的群鸟飘飞而过,仿佛裁剪着蔚蓝的穹窿。
白鹭岭昨日才被雨水洗刷过,一片葱茏绿意,杂草野藤不知疲倦地生长着,松萝从百年的古松梢头垂挂而下。
宁谦打发了车马返回远含,自己独自向山上走去。
白鹭岭并没有什么道路,宁谦只是漫无目的地攀爬着,向更高更深处寻找。
又走了一段,日光渐渐被松荫遮了严实,只漏了零星几点下来,就在宁谦以为无路可走时,突然听见一阵细细的读书声。对方读的不是老庄玄理,却是孔仲尼的《夏小正》:“二月,往耨黍,禅。初俊羔……荣芸,时有见,稊始收。三月,参则伏,摄桑,委杨……”
宁谦的心几乎跳出了胸腔,急忙攀住身边的藤萝,循声而去。
在转过五棵苍翠的松树之后,突然又是一片开阔的草地。不远的地方,茅舍掩映在重重的碧桃之中,杨枝和翠竹杂编的篱笆旁,几簇杜梨花正悄悄探出头来。
宁谦走过去,一步一步,仿佛隔了千里。
绿篱围绕的小院内,一位束发的少年正将长剑舞出一片银色的光华,而另一位与他面目极相似的少年正立在屋檐之下,朗声背诵着《夏小正》:“……十有二月,鸣弋,玄驹贲。纳卵蒜。虞人入梁。陨麋角。”玄衣将他额角的那瓣胎记衬得分外明艳。
角落里,六尺余长蓍草簇拥在一起,攒着白色的花朵,簌簌摇动着纤长的茎秆。
江缓立在蓍草丛中,一袭青衫,目光恬淡,一如当年行船时的俊朗。
宁谦仿佛是找到了倚靠,顿时如释重负,万分轻松又带着苦涩地冲江缓笑一笑,只觉得脚底一阵发软,好似坚持了许久终于可以暂得喘息一般。
江缓抖落粘在下裳的蓍草花瓣,对着宁谦极为郑重地一揖,微笑道:“独自撑了这样久,真是辛苦了。”
宁谦听了这话,心中苦涩悲凉一并袭来,竟是说不清的难受。
江缓又对停了手里长剑的少年说:“信之,去把那坛‘千里醉’取来。”
那少年一面应了,一面往后院走去,旁的另一位恭恭敬敬地作揖道:“江练,字锦之,见过宁尚书令。”
江缓佯作薄怒道:“阿锦你再说一次。”
额角染了微红的少年带着颇有些计谋得逞的狡黠微笑,声音清脆好听:“宁大哥。”
江缓拍了拍江练的脑袋:“我是管不了你这个弟弟了,也就是信之能说你几句。”语毕,和江练一起往屋里走去。
宁谦不知该不该挪动脚步,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院子里的花草腾起绿色与白色的雾气,如同微雨过江湄。
“怎么不进来?”江缓回头微笑,“这‘千里醉’只剩得最后一坛,你别小看锦之,他能独饮一坛,上回把信之灌了个醉,如今这最后一坛我们可不能让他独享了。”
宁谦虽然觉得江缓的笑总让人安心,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湍之,我这次来是……”
“是因着北边起的战事吧?”江缓捋一捋腰带,走过去拉了宁谦的手往屋里引,“仗是要打的,酒也不可错过。”
宁谦悚然一惊——这算是什么隐居!北方战事的消息传到自己手中也才不过三日,江缓又如何得知?
江缓失望似的叹息一声:“新政初定,自然有外敌窥伺……再者除了战事连绵,你也不会来看我的罢。”
“我……”宁谦想要辩白,又似乎的确如江缓所言,因而愧疚不语,只是局促地走进屋内。
此时江绪取了一只赭色的酒坛来,稳稳地放在案上,江练拉了哥哥的手歪着脑袋说道:“信之我们快走罢,在这儿的话阿兄和宁尚书令说话不痛快。”
江缓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哪怕在三丈外侍弄花草,锦之你也不痛快啊。”
江练并不搭理江缓,只是冲宁谦笑一笑,和江绪一起出屋去了。
江缓低头倒了一盏千里醉:“你从京都赶来我只以此酒相邀——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千里醉’了。”
宁谦望着杯盏里清冽的酒浆,好似一汪淘澄干净的泪水,近一年的苦楚与困窘历历在目,刺得眼中泛起一阵疼痛,他却没有力气再悲戚了,只是苦笑道:“我正值丧期,不可饮酒。”
江缓握着杯盏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洒了半盏酒浆,修长的手指湿漉漉的:“我不知此事,对不住。”
宁谦摇了摇头,夺过了江缓手里的酒,仰头喝了干净。
他哪里敢穿缞衣呢?苏鸿之死已经带来了太大的波澜,如今自己的家事已经算不得家事了,万一被人知晓,定然要辞官守孝,尚书令一职能够交给谁?如果照旧领着职务,又不知有多少风波,他受得住,可大业如何承受得住?
堂堂一个大业的尚书令,竟连扶灵守孝的事也难以办到,宁谦不禁深感悲哀,于是伸手拎了酒坛,开始倒酒。
江缓也不拦他,只是坐在对面,默默地望着宁谦一盏又一盏地饮酒。
这是千里醉,不是千杯醉。江缓暗自叹道。
江缓收拾好杯盏酒坛的时候,门口突然响起了江练声音,语调含笑:“阿兄真是好耐性,又有闲情。”
江缓瞧着宁谦一动不动地伏于案边,已然入眠,于是躬身将宁谦的碎发拨至额后,才笑道:“信之都去了不知多远了。他做事谨慎,我再放心不过——镇守北边的田戎又是你们的舅舅,想来会接受信之的提议。”
“阿兄还是比我少思忖了——倘若舅舅不敢违令坚守,我可告诉仲兄应如何行事了。”江练颇为自得道,月光洒落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