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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途远-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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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兄还是比我少思忖了——倘若舅舅不敢违令坚守,我可告诉仲兄应如何行事了。”江练颇为自得道,月光洒落他的衣襟袍角,仿佛流光溢彩。
  “那你说说你告诉信之什么?”江缓反问道。
  “我只告诉他一个故事——硃亥椎杀晋鄙。”江练转过身去,额角的那朵胎记,竟有些妖异起来。
  江缓只有摇头道:“幸而你不想入那朝堂,否则少不了腥风血雨。”
  “那里缺了我,一样腥风血雨,可阿兄不是也……”
  “他来求我,哪怕明知死后戮尸毁骨,”江缓挑一挑灯焰,“我自义无反顾。”
  次日宁谦醒来的时候,睁眼便看见满目天光,自窗外溶进屋内,照得空气都暖和了不少。宁谦先是失神地盯着蔚蓝的天穹发怔,半晌之后,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地。于是猛地坐起来,宿酲之后的头脑一阵又一阵的疼痛,仿佛有人提了斧子将它狠狠劈开一般。
  宁谦想下榻寻水解渴,一碗水已经端到了他的面前。
  “喝完了我们就回京都吧。”江缓微笑着,“可惜没有你那尚书令的车驾了,我只有辆辎车,不过马倒是肥壮。”
  “信之和锦之呢?”宁谦喝了口水,润开了嗓子问道。
  “我让他们走了。”江缓望着窗外的翠柏苍松、流云飞瀑淡然道。
  “就像当年你遣散江府所有人那样?”宁谦放下水碗,指尖因为瓷碗的缘故,依然冰凉。
  “既然决定做了,既不可拖累他人,也不要留下后患。”江缓推了门,“好了,走吧。”
  那么,我算是拖累的人,还是后患?
  宁谦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们身后,蓍草依然在开花,白色的、摇曳的花。
  “走吧。”江缓笑着落了车帘,辎车疾驰而去。
  日光铺满了官道,被车轮碾过,溅起一朵又一朵金色的浪。
  扶摇乡,白鹭岭,是否有人扶摇而上、平步青云?

  衣冠琴绶

  “广顺三年,尚书令宁谦会遭父丧,上还印绶,怀郡江缓以代之。”
  苏粼依然呆滞地跪在苏鸿坟前。
  两年多来,众人只当苏粼因父丧失了心智,一开始还因着简瑄常去探望的缘故,大家也半是谄媚半是同情地看过几回,后来见他恐怕恢复不了,也就逐渐冷淡了下去。简瑄只有宁谦总不。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溅了一地的污泥。苏粼并不撑伞,只是取了竹簟铺于身下,生怕脏了那一身素衣。
  突然有一柄伞在苏粼头顶的空中撑开,苏粼面无表情,也不动。
  “阿粼,是我。”江缓的声音隔了两年,意外地在苏粼的耳畔响起。
  苏粼缓缓抬起头来,他看见江缓面色温和,玄衣长带,与两年前同样的风度优雅。
  而江缓手里的那件红色战袍,也一如当年的鲜艳夺目。
  江缓默默对着坟冢跪下,肃然道:“苏大哥,当日之事与你实在毫无瓜葛,怪我没有说明,如今追悔莫及又无可挽回……阿粼就交给我罢。”
  “阿粼。”江缓转过头去,无限郑重地说道,“我来得太迟,实在委屈你了。”
  苏粼浑身一颤,目光明亮,又仿佛含着水汽,终于抓着江缓的衣袖放声哭起来。
  江缓只是叹息一句:“往日你要是哭,我定会教训你——人活于世,并没有什么可软弱的,现在也只有纵容你一次了。只是这次之后,再不许哭了。”
  “江叔父……”苏粼点着头,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为父守丧,丧制三年,可惜你若在守下去,天下不知还要多几个守三年之丧的……”江缓用衣袖给苏粼揩着泪水,又替他披上了鲜红的战袍。
  苏粼的哭声,在雨幕中愈发悲戚。
  简瑄接受了江缓的提议派十来岁的苏粼领兵,已经是轩然大波了,朝堂上正是议论不断的时候,初为尚书令的江缓上了道奏疏,竟是关于服食五石散之事的。
  “江令就不担忧群起而攻之?”简瑄攥了粒棋子,抬头看一眼对面的江缓——这位当年的太子太傅成为尚书令的第一日,就上奏免去了吴玟的侍中之职,如今简瑄自然只有找江缓下棋排遣——坐隐手谈,倒也有些趣味。
  “微臣愚钝,不知陛下所指何事。”江缓摁下一枚棋子,语调平静地说道。
  简瑄心想你不知道那整个大业也就没人知道了,但还是耐下性子说:“就是朝中官员于朝堂官府不可服食五石散一事。吴柳崔林……才几日时间,江令便招惹了多少士族?就不担心……”
  “为人谋者,不可不忠。陛下既能安心将一切政令交予微臣,微臣自当尽心竭力,至于生死,早已无惧。”江缓拂了拂被风吹落在棋盘上的树叶,“该陛下落子了。”
  “朕从未说过‘安心’二字。”简瑄咬牙切齿得挤出句话来,捋着宽博的袖子又落一子。
  “陛下既不放心微臣,待小侄苏粼凯旋后,微臣便带其一同离去——苏老将军所托,微臣不敢悖逆。”江缓仿佛无意一般,嘴角又勾着笑。
  “你……”简瑄不知是羞恼还是气极,半晌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又想道苏粼能够恢复全是江缓的功劳,自己本该谢他,因此也不言语。
  “只是陛下召臣来此,不会专为手谈一事吧?”江缓瞥见简瑄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
  “朕只是……苏将军的事情,要谢过江令。”
  “臣说过了,臣不敢辜负苏大哥所托,此事与陛下无关。”江缓摇了摇头。
  简瑄气急败坏,几乎要掀了棋盘——他往日最恨江缓,昨晚辗转反侧了一夜才决定为了苏粼的事拉下脸面去谢江缓,没想到却得来这样的回答。
  “只是陛下这些年得了教训,‘隐忍’二字还学得透彻——微臣甚感欣慰。”江缓抬头笑道。
  简瑄摁着案子的手突然就放松了下来,垂着脑袋,脸色被泛着柔光的锦袍衬得有些灰暗,他缓缓说道:“如果我没有乱说,苏老将军也不至于……苏粼就不会伤心了。”简瑄没有用“朕”,仿佛依旧是当年做了错事的孩子,也不知在期许谁的原谅。
  “事已至此,何必再言。臣斗胆妄测,陛下恐怕是担忧北边的战事。”江缓也不接简瑄的话,反而是提起战事来。
  “苏粼他年不过十八,怎么能去那样危险的北方领兵。”简瑄蹙眉道——他想起那个跪于坟前的消瘦身影,只觉得沉重。
  江缓但笑不语,只是落子而已,玄黑的衣袖覆在方案上,如同倾倒了一砚水墨。
  简瑄待要追问的时候,却有北方的消息传来,报的恰是苏粼大获全胜。
  简瑄难以置信地瞪着江缓,半晌不语。
  江缓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江令又有何高见?”简瑄最烦江缓故作高深的姿态。
  “‘年不过十八’,原来陛下是不信任苏将军。”江缓笑道,“既如此,微臣便与小侄说明……”
  “江尚书令,朕何曾不信任苏粼?!”简瑄忿然打断了江缓的自说自话。
  “微臣今日还要拜会严廷尉,告退了。”江缓下拜——当真是万分谦和有礼的样子,“哦,苏将军凯旋之时,还望陛下……”
  简瑄浑身一震,又呆呆地坐了半刻,待回过神的时候,江缓早已不见踪影。
  廷尉严跃正懒洋洋地半卧在案旁,调着琴弦——那是上好的古琴,名为小雅,桐木乌漆,实在是流光溢彩,严跃抚着琴身,无限痴迷。
  周围的监正之流,也大多在把弄新奇玩意,偌大的堂内,一片乌烟瘴气,嗯不,是大业的风流甜香。
  外面突然有人连滚带爬地撞进来,布屦丢了一只,背上留着灰蒙蒙的木屐印子,狼狈不堪:“廷,廷尉……江尚书令——”
  话还未尽,江缓已经一步跨进堂来,他整一整衣袖,目光明亮,神采飞扬,严跃几乎觳觫起来,强笑道:“江令君……”
  江缓几步走到严跃面前,拎起对方的衣袖抖了抖,又极随意地摔下,瞥了那古琴一眼:“严廷尉还真是——衣、冠、琴、绶(衣冠禽兽)。”
  严跃是世族之后,字还识不得几个的时候就已经被定为上品,众人皆是百般讨好,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顿时吓得哑口无言,连笑容也僵硬得不成样子,只是慌张地摇着头。
  江缓不待严跃辩解,从袖里就掏出一柄短刃来,抽了刀鞘,狠狠地戳在案上。寒光凛凛,在案头颤了两颤,万分可怖。
  “严廷尉你掌管刑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几日陛下才准了奏,你却于堂上抚琴,兼燃此怪香,是不是该按律黥面?”江缓嘴角泛的是冷笑。
  严跃的脸色如死去一般灰败,但还是硬着气息吼道:“江湍之!你……”
  “严廷尉想说的是任州刺史严烈还是领军护军严永?”江缓拨了两下琴弦,“只是如果缓没有说错的话,苏将军不久也当归来了……嗯,严廷尉以为黥哪个比较好——是‘小雅’还是‘异香’?”
  严跃一时张口结舌,只有软了手脚跌坐在案旁。
  江缓抖了抖袍角站好,面色如常,甚至还带了些莫名的淡定:“你们平日在家中情愿糟践自己我也管不得,但往后凡是官府之中,有人于当职之时随意弹唱、饮酒、服食散石,一律黥面——此事交予廷尉府,倘若被我察出有一处疏漏,只拿你们廷尉府问罪。”
  说罢,也不顾严跃和周围一干人的表情,顺道踹了一旁的荀炉,疾步离去。
  严跃抠着小雅的琴弦,血从掌心淌落在琴身上,狼狈不堪。
  放松了心弦的众人正要忿然而骂,江缓却突然折回,严跃下意识往后退去,撞翻了身后老道们所著的书册,纸页纷纷扬扬。
  “对不住,适才忘了。”江缓伸手拔下案上的短刃,长揖微笑。
  即使经历了战 乱与屠 杀,大业的京都也恢复得极快,江缓破例没有坐车,而是信步而行,仿佛在品味着沿街店爿的喧闹气息。反倒是身后跟着的司农丞李邺一脸紧张,一路磕绊差点接连着摔倒。
  李邺这样局促的确情有可原——他是如郡李氏之后,家族原本也是世族大家,只是到他这一辈的时候,已经是家道中落,他能爬到司农丞一职可谓“历尽辛酸”。但即使如此,因为家族之故,也少有人理睬,没想到这个江缓竟避开了司农卿让自己跟随,李邺难免心中不安。
  江缓只是问了些府库所藏,李邺一一据实报了,虽然那些库藏实在是羞涩尴尬,但大局初定,所藏不多也是情理之中。江缓听了也不多言,思忖了半晌,脚步在一家布庄前停住了。
  “既然徒步走了这样远,也不好空手而归,不如进去看看罢。”江缓回头对李邺笑道。
  李邺哪里敢反对,诺诺地应着,随江缓进去了。
  店主此时正在算着账目,抬眼便见到两位公子,前一人虽然风流俊朗,却衣着简朴,店主只当是个鱼目混珠的,并不理睬。倒是后面的那个长相平庸的公子,穿的却是极好的绸料,想来是能出钱的主。
  于是便冲着李邺迎上去,谄笑着要他任意挑选。
  李邺此刻大为窘迫,一边慌张地摇头说只是随意看看,一边偷偷斜觑了江缓几眼。但见对方撇开了那些花花绿绿的锦绣缎子,只盯着挂在角落里的綀布看——如今大业只追求华丽与奢靡,谁又看得上这粗丝綀布,因此挪到了极不显眼的地方,蒙了厚厚的一层灰。
  店主自然莫名其妙,只得尴尬地杵在那里。
  江缓挑了那綀布,拍净了上面的积灰,极自然地问了价钱,又买了四匹,与李邺一同出了布庄。
  “让子遥随我走了这样远,真是劳烦。粗綀一匹,只当是谢礼。”江缓取了一匹递给李邺,又笑道,“就此别了——还有一事,子遥你回去之后将府库之中所余粗綀全部理出,只怕以后用得上。”
  李邺望着江缓抱綀远行的背影,越发不了解这个新任的尚书令了。

  当世卫玠

  宁谦正在空荡荡的府中抄着《孝经》,这几日他竟一步也没有出门,自然也是有人来拜访的,宁谦心中虽不愿被搅扰,但还是相互寒暄,说一些有用没用的劝慰的话。
  这是礼节内的事,宁谦丝毫没有感觉出那些醉酒的、服散的、半疯的来客有任何的真诚,只是心中比庭院还要空落,似乎缺了什么。但细想来,似乎二十多年以来自己都是在这样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中缓慢度过,为何如今却这样的烦闷与不安?
  宁谦怔怔地想着,毛笔饱蘸了墨,在抄写了一半《孝经》上重重地戳了一轮墨晕,仿佛乌浸浸的圆月。嗯,和两年前苏城重重树影掩映的月亮一样,分明是再皎洁不过,却笼着朦胧的阴影。
  哎呀,怎么又想起那样遥远的往事了?
  宁谦暗暗责备自己连抄写《孝经》都会走神,但又不得不承认适才的回想似乎填了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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