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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途远-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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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谦暗暗责备自己连抄写《孝经》都会走神,但又不得不承认适才的回想似乎填了内心的空寂,甚至有一种奇异的温暖满溢出来。
  此刻意外地响起了敲门声——院外有人敲门,屋内的宁谦本是听不见的,但自从回来之后,他便也如江缓那样遣走了几乎所有的仆婢,只留了一位守寡的乳母做些饭菜而已。偌大的院内,只听得“嗒嗒”的声音和着对方“子礼可在?”的轻缓询问,竟是格外动听。
  只是惊了停落在树梢打盹的鹊鸲,小家伙拍了拍黑亮的翅膀,转眼就飞远了。
  是江缓。
  宁谦也同那鹊鸲一般受了惊,慌忙站起来,没成想撞翻了手边的砚台,余墨顿时溅一身,把那雪白的缞衣弄得斑斑点点。
  宁谦哪里顾得上这许多,疾步走到院子里开了门。江缓果然立在门外,却不是朝服丝绶的打扮,只穿了清简的素衣,绲边也是乌绣的双菱,少了许多往日的凌厉之气,怀里抱着的一匹綀布。
  “看来我这礼送得的确正是时候。”江缓看了看宁谦衣袍上的墨迹,笑着递出了綀布,“颜色也是白的,你大可裁了做素服——过几日可就不见得买得到了。”
  如今除了做孝服,谁看得上粗丝綀布?
  宁谦正自疑惑的时候,江缓却往空寂的院内瞥了几眼:“怎么只有你一个?院子这样大,你又居丧,如何处置得清。”
  “如今这一支只剩了阿姊和我,阿姊嫁到柳家也少有归宁的时候,我居丧用得着多少仆婢?所以遣他们去别支了……” 宁谦摇头,又接过綀布,“多谢。”
  江缓盯着宁谦,半晌突然喃喃说道:“往后的事,对不住。”
  “啊?”宁谦不解江缓之意,抬头望着他,目光疑惑。
  江缓唯有长揖而已。
  晴日里的风干燥而温暖,将满树榆钱摇得哗哗作响。
  严跃大约是那日受惊太过,这些天将京城无论武将还是文臣,但凡是开了府,严跃都一一派人查访,自然也少不了寻出些狂放且无视敕令的臣子。严跃也不管他们是否分辩,一律黥面处置。一时之间,京都内哭天抢地的官员顿时多了起来,脸上黥的不是酿酒方法就是散剂配方,还有曲调唱词,乍眼看上去,倒仿佛是在脸上绣了回文锦章,滑稽无比。
  布衣们早就对那些无事可做只会放荡形骸的世族公子们恨之入骨,现今看到他们如此的狼狈样子,自然取笑不已。
  公子们大为尴尬,为了挣回脸面竟颠倒黑白,舞文弄墨地将黥面鼓吹成风流雅事,甚至还有好事者出了《锦章谱》、《纹面赋》之类的奇谈怪文相互攀比。
  江缓知晓此事,只是嗤笑一声,对面前躬身敛立的严跃道:“那就由他们比去吧,你只管依律处置,一个也不准疏漏。”
  “是,是。”严跃一边唯唯应了,一边往外退去,脸颊上的“小雅”二字,倒的确是极精致的小篆,江缓将一部《锦章谱》掩在面前,极力忍住笑容。适才有人通报说苏粼明日可抵京都,也该到出迎的时候了。
  次日,简瑄推说染了风寒,体虚不便相迎,让江缓代他领着众臣出城而迎。于是江缓领着大批衣冠印绶的黥面风流臣子,浩浩荡荡往城外去了,道旁的百姓们盯着那些千奇百怪的刺字,乐不可支、一路哄笑。
  就连才下了战马的苏粼也讶异不已:“江叔……江令君,诸位这是何故?”
  众人当然是又羞又忿,难以启齿。
  江缓望着苏粼成熟了好些的面容,淡笑道:“京城风流……唉,苏将军细细领会,此中真意,当真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只怕你我这样的大俗之人,如何思忖也不得要领吧。”
  苏粼根本不知江缓说的是什么,只觉得气氛微妙不已,于是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江缓的大袖,悄声道:“叔父又要得罪人了。”
  江缓前一刻还欣慰地以为苏粼历经此战成长不少,此时顿觉不足弱冠的苏粼依然是个孩子,一面微笑着,一面示意他往城内走去。
  “来,喝茶。”江缓将杯盏端至案上,“众人都惯于煮食茶粥,我前几日将茶用滚水沏了,发现又是另一番滋味。所以今日特地请你一试——陛下今日染了风寒,因此没有出城相迎。”
  “哦。谢叔父。”苏粼接了杯盏,表情极是平淡,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江缓的最后一句话,又想起了什么,说道,“叔父,信之和锦之得胜那日就与我分别了,我挽留了几次,他们也不愿回京都。”
  “我知道。京都这里并不是宜居之处,躲得越远越好。依锦之的意思,只怕会带着信之直跑到南方去同那傩人一起住。”江缓笑了笑,“苏粼。”
  “怎么了,叔父?”
  “你该进宫去见一见陛下。”
  “嗒。”苏粼垂着头搁了茶盏,红色的衣袍如同凝滞的火,“叔父我告辞了。”声音温和浅淡,却仿佛利刃银刀般冰凉。
  江缓立刻觉察自己适才说错了什么,也意识到苏粼或许并没有原谅当年胡乱说话的简瑄。他以为这种事情自己并不好插手去管,也没有什么必要去管,因此只是微笑道:“这也是早晚的事,迟不过明日,你一个大将军总该上朝的。”
  “我知道了。”苏粼抬头道,“陛下今日染风寒,我明日也染风寒好了。”
  江缓一阵咳嗽,也不知是被烫的还是被呛的。
  第二天,简瑄果然气色更差,黑着张脸,加之被长长的珠旒描了阴影,看过去不像染了风寒,倒仿佛是用墨汁敷了面。当然简瑄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寻了尚书郎廖衡所上奏疏中的一个错字,大发雷霆一番;又莫名其妙地指摘殿中尘埃甚重,更加怒不可遏。
  江缓盯着笏板,上面空无一字,就好像自己身边那个空了几个月的位置。
  “尚书郎连奏疏都能写出错字来,江尚书令就没有什么要说的?”简瑄仿佛全身都裹着瘴气乌云。
  “回陛下,臣唯有三字而已——惹尘埃。”江缓微笑道。
  江缓回府的时候,苏粼正坐在院子的杏树荫下烧水沏茶。杏花已经过了最繁盛的时候,开始缓缓地落下轻白的花瓣来,一朵又一朵跌在竹簟上,犹自芳香。
  只是江缓的烧水炭炉蒙了一层厚厚的炭垢炉灰,杯盏也是磕了缺口的,实在太煞风景。幸而那竹簟是簇新的,泛着青黄的光泽,顿觉清凉之意从其中悄然透出。
  见江缓进了院子,苏粼连忙站起来,灰绿的深衣衬得他老成了许多。
  大约是苏鸿之死的震撼加上几个月的磨炼,苏粼完全失去了几年前的跳脱与直率,常常缄默半晌。江缓刻意和他说话,他也只是简要地答了。
  “叔父。”苏粼道了礼,冲江缓笑了笑。
  “我这个炉子可脏得很,你看看,连深衣都蹭了炉灰了。”江缓把那炭炉挪远一些,“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我嫌仆婢们整日吱吱呀呀地吵嚷,老早就全把他们赶走了。没想到你回来要在这里住下,真是疏忽了。”
  “苏将军自然有将军府,怎么能在尚书令的府邸里住着?”院门尚未掩紧,江缓一回头便望见简瑄一袭玄衣,蹙眉立在门外。
  苏粼怔了一怔。
  江缓倒是没有太多的惊愕,甚至对于简瑄不怀好意的话语也不感意外,只是笑道:“陛下染了风寒,怎么来微臣府上……”话还未尽,简瑄的脸色更沉了几分。
  江缓很想不知趣地继续往下说,但外头却有人来访:“江尚书令可在?上回您要的衣裳已经做好了。”
  江缓只好停了话头,揖礼道:“微臣还有要事,先告退了。”
  简瑄巴不得他赶快走掉,只差没一边喊着“快滚”一边拍手叫好了,但也只能故作镇静地点点头。
  江缓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又瞅了苏粼一眼——但见他目光里有些郁色,也只是安抚一般笑了笑,然后往外走去。
  宁谦此时正在扫着院里的杨絮,外头却渐渐传来奇怪的喧闹声。
  他以前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吵嚷,但这几月江缓成了尚书令之后,似乎这种吵嚷声很少再听见了,宁谦有些好奇,但又不便出去。
  正在此时,宁谦的乳母杨婶却走进院子笑道:“公子快出去看看,这也不知怎么的,往常来我们这的江尚书令今日竟穿了件綀袍,外面一大群人都在看呢!”
  綀袍?
  宁谦将扫帚倚在角落,说道:“我出去看看吧。”
  外头的大街上,早就熙熙攘攘了——宁谦东张西望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能随着人群向远处移动。
  好好的出什么门……
  宁谦脚下绊了几次,几乎摔倒,幸而周围的人群挡着,没有登时摔在地上。此时,他正有些后悔出来,又疑心江缓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突然有人叫道:“快看快看,江尚书令!”
  宁谦抬眼,只见江缓着了淡灰的窄袖綀袍,仿佛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他既没有持玉麈,也没有系环佩,全然是极普通的装束,衬得眉目清朗,神采奕奕。没有当世的慵懒和故作飘逸,却恰有一派闲适风流的模样,仿佛前朝的卫玠再世一般。
  于是,大街上自然也就顿时哄闹一片,大业原本就是人人崇尚俊美的朝代,何况对方又是往日看上去极严肃的尚书令。双鬟的少女、挽髻的妇人、还有瞠目结舌的大小官员们……大街上愈发水泄不通了。
  宁谦傻站在那里,一时无话。他突然想起前几日江缓送来的那匹綀布,怔怔地任人群推搡。
  “子礼。”
  宁谦被人唤了字,才蓦地回过神来,抬眼江缓已经微笑着站在自己面前,目光柔和,如同冬日暖阳。
  “这办法也只有在大业才能用。”江缓在宁谦的耳畔悄声说道,仿佛低低的喟叹。
  宁谦连手指都冰凉了,脸上却发烫,僵了半晌才缓了缓气息:“这个法子一次也就罢了,不可多用,否则再难有效。”然后往后退几步,落荒而逃。
  “我只用了一次,也不见得人人都有效。”江缓望着宁谦挤入混乱的人群,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
  立在尚书台正殿的李邺擦了擦额上的汗,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些积在府库里的綀布,竟然都以翻了几倍的价钱卖了出去,李邺不禁感叹江缓的手段实在是不能简单评述的。大业立朝多少代,风流之事也延续了不知多少年,但能够想出这种办法的尚书令,大概只有江缓一人而已。
  李邺抬头望了望眼前正低头看着奏疏的江缓,又想到如果众官员知晓月俸竟都出自自己之手,恐怕又要跳脚怒骂江缓的奸商小人之举了。
  江缓核对了几次,将奏疏圈了,又挪了一叠适才看过的奏疏,笑道:“这几日司农丞辛苦了,待农税上来了,朝廷也就支得开了。唉,兵出险招实在非我所愿,不得已而为之。只是府库里的綀布怎么那样多?”
  李邺一怔,想要回答什么,就有小内侍颤悠悠地迈进堂来,附耳与江缓说了些什么,江缓点一点头,又对李邺说道:“改日我再找司农卿问罢,他也许比你更了解些。”
  李邺诺诺而退。
  江缓将那叠奏疏端给内侍:“我去见陛下罢。”
  大业的宫廷原本最是奢靡,江缓记得自己年岁尚小的时候随父亲来过一次,映入眼帘的除了彩绸金银,便是好女娇娃;他当时也不顾什么礼数了,厌恶地转头就走。如今那些眼花缭乱的景致竟消失不见,只剩了浓绿浅青的一派盎然生意而已。
  江缓嘴角几乎要勾起笑来——此刻却有冷嗖嗖的箭啸从他耳畔飞过,江缓转了转脑袋,只见一支翎箭擦过柳树纠缠又分离的垂枝,歪了歪落在地上。
  “江叔父。”江缓再回头的时候,苏粼已经持着漆弓站在他身边了——到底这几日天色晴好,原本失了精神的苏粼此刻有了神采,连笑容也仿佛是当年的模样。江缓才想欣慰地舒一口气,冷不防对上了苏粼身后一双虎视眈眈的眼。
  简瑄一边紧攥着另一张漆弓,一边用力地咳着,似乎要学那望帝咳血成杜鹃,江缓几乎以为他得了肺痨。
  “江,江尚书令。”苏粼领悟得极快,忙改了口,只可惜垂手之时露了一截内衫的綀布袖口,简瑄的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
  江缓下定决心要让简瑄“忿然作色”,向那小内侍示意地点了点头,一叠奏疏就遮住了简瑄眼前的疏朗景致。江缓行礼道:“陛下,这便是今日极重要的奏疏了。”
  简瑄抽了最上头的看了,皱了皱眉,看江缓的眼神里尽是怀疑:“朝廷就没有余钱供月俸了?竟要卖綀绸。”——其实江缓着窄袖綀衣的事他很早便知道了,本来还带着对江缓的感激,只是适才见苏粼也穿了綀衣,心中又不知起了什么火。
  苏粼推了推简瑄,又拽一拽他的手。
  简瑄“哼”一声,虽然很轻。
  江缓倒是不紧不慢,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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