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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君老师谬赞了。”司马懿脸上淡淡一红,低声谦虚道,“学生自知观书阅经重其义理而轻其辞章,亦有所短。义理之学愈深,而辞章之术愈浅,虽有满腹经纶,终不能以妙文华彩显耀青史。此乃学生不如杨修、陈琳等文豪名士之处也。”
荀彧听了,哈哈大笑,抚须说道:“仲达此言差矣。依为师之见,古往今来,士之致远者,均以器识为本,以才艺为末。你博通义理而蓄器识,养成满腹经纶,履出将入相之职,立济世安民之功,将来必有赫赫伟绩彪炳史册。杨修、陈琳虽有妙文传世之美誉,终不如你之立功立德而为后人景仰者多矣!”
“多谢令君老师激励学生之恩。”司马懿急忙伏在席位之上深深一礼,面色恭然,“学生茅塞顿开,必将令君老师之言铭记于心。”
荀彧微微点头,只是含笑看着司马懿,无言无语之中,那一份温厚诚挚之情,便如脉脉清泉,已是款款沁入到他的肺腑中来。
司马懿心中甚是感动,起身拱手向荀彧说道:“令君老师,近来天气酷热,疫疾流行,您可要多多保重身体啊!”
“谢谢仲达的关心。”荀彧淡淡地笑了一笑,缓声答道,“为师这身体,不过照旧是老样子罢了,反正是半口气悬着,虽不能治繁处剧,但一时半会儿也还勉强撑持得过去。”
“令君老师此言差矣!您的身体是否有恙,与我大汉朝之安危息息相关呐!”司马懿却是一脸的认真,沉吟道,“学生近来从府中寻到一件祛毒养身的家传之宝,与兄长商议之后,认为此宝唯有令君老师堪能受之,于是特来奉上,还请笑纳!”
“仲达府中的家传之宝?”荀彧听了,面色一变,连忙摆手不已,“为师焉能妄受?使不得,使不得!”
司马懿全不理会荀彧的推辞,将袍袖缓缓展开,从中取出一方小小的紫檀木匣,轻轻放在了自己面前的乌漆木几之上。
他伸手慢慢打开了匣盖,从里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物什来。荀恽站在一旁注目看去,却见乃是一只雕龙刻凤、玲珑剔透的杯盏。粗粗一看,那只杯盏似是无甚特别,乌沉沉之中带着不少浅浅旧痕,显得十分古朴。但细细观去,那杯盏当中竟有一缕莹白的丝纹从顶至底一划而下,便似一线月华劈开了一团混沌一般,煞是奇妙。荀恽观看许久,竟也识不出此杯究竟是何材质雕成。
“哦!想不到仲达府中居然藏有这等的稀世奇珍!”荀彧的目光在那杯盏之上一掠,不禁讶然叹道,“如果为师没有看错的话,此杯应该是周宣王时流传下来的‘犀角杯’!”
“令君老师果然是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了此杯的来历。”司马懿亦是深深叹服,拱手作礼答道,“我司马氏先祖程柏休父,在周宣王时奉旨征讨南蛮,连战连捷,立下大功。周宣王欣悦之下,便将人称‘周室三宝’之一的这只‘犀角杯’恩赐给了我司马家族,以资奖赏。我司马家族一向对此宝杯奉为圣物,从不轻易示人。但是,为了感激令君老师对我司马一族的多方提携栽培之恩,仲达谨遵父兄之令,特将此杯献上,恳请令君老师受之。”
说罢,司马懿拿过木几上放着的一只陶壶,往犀角杯里轻轻注进了满满的一杯茶水。说来也怪,那茶水初入杯中之时尚还热气腾腾,稍过片刻,便渐渐消去了热气,一股淡淡的异香随之溢了出来,漫堂之上袅袅不绝。
然后,司马懿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那只“犀角杯”,极为谦恭地轻步上前,将它呈献到荀彧面前,深深躬身一礼,缓缓道:“请令君老师一品这‘犀角杯’中之茶。”
荀彧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接过了“犀角杯”,托在掌中啜了一口。没想到,刚才在陶壶之内尚是沸热的茶水,竟已在此杯之中变得不温不烫,入口便是一股暖意直通心腑,还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清芬甘甜。刹那之间,荀彧只觉心神一振,全身就如同服食了灵丹妙药一般通泰舒畅。
他轻轻点了点头,持杯在手,开口赞道:“久闻‘犀角杯’有祛热消毒、养身培元之神效,今日亲身一验,果然名不虚传。”
说到这里,他语气稍稍一顿,抬眼正视着司马懿,说道:“你们司马家族中人真是多礼了!这样珍奇的宝杯,为师又有何功何德印帐苤恐俅铮慊故墙栈厝グ伞!
司马懿拜伏在席位上,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恭敬之极地答道:“令君老师,您以天下之大仁大贤,享此天下之奇珍异宝,拥得天下之大名大位,实乃天道酬德,并无丝毫不妥之处啊!”
“拥得天下之大名大位?”荀彧听到他这句话时,目光倏地闪了一下,轻轻将犀角杯放在了面前案几之上,深深地盯向了司马懿,缓缓说道,“为师细细听来,仲达之言似乎话中有话啊?——你可是奉了曹丞相之命特来游说为师担任司空之职的?”
司马懿没有料到荀彧的目光竟是如此犀利,一下便看穿了自己心底的用意,顿时暗暗一惊,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反将胸膛一挺,抬起头正视着荀彧答道:“不错,学生确是为了劝说令君老师担任司空之职而来,但并非奉了曹丞相之令而来。”
荀彧听罢,在他脸上又瞅了一眼,这才微微垂下眼帘,半睁半闭地静坐在榻上,只是眼观鼻、鼻观心,让人看不透他任何的情绪波动。
司马懿静默了片刻,见荀彧并未发话逼问,于是心神一定,继续开口侃侃说道:“依学生之见,令君老师自二十年前追随曹丞相兴举义兵、匡扶汉室以来,为朝廷南建剿灭袁术之奇策,东献擒拿吕布之秘计,北树驱破袁绍之良谋,贡献颇多,成效赫然,虽是张良、陈平复生,其功亦难望您项背!这一切,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均是有目共睹。如今,丞相大人奏请您升居三公之位,亦是推贤明赏之义举,您又何必谦辞?倘若连您这样功盖天下的贤臣都不能享有应得的荣爵,那么普天之下的儒生义士们又将如何看待我大汉朝呢?他们说不定还以为是我大汉朝对待功臣吝于爵赏,刻薄寡恩,反倒生出许多流言蜚语来。这样的情形,又岂是您心中之所愿?”
荀彧默默地听罢了他的这番话,仍是静静地端坐在木榻之上,双目微闭,状若入定,久久不语。
终于,他缓缓睁开眼来,幽幽地看着司马懿,淡淡说道:“仲达,你有所不知,为师升不升任这司空之位,于今日之朝局关系甚大。唉……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朝中格局便会失衡,后果也不堪设想。罢了,罢了。这其中的曲曲折折,为师也难对你明言。日后,你自然也会懂得的。
“其实,自建安十三年孔子第二十世嫡孙、太中大夫孔融死后,为师的身体便忽好忽差,神散意荒,对曹丞相再无半分辅佐进益之功。他前日猝然奏请升任为师为司空,为师自觉惭愧之极,哪能去当这无功而受爵的尸位素餐之徒呢?你就不要再劝为师去当‘司空’了。还是谈一谈你近日攻读经书之中所悟到的那些心得体会,讲来让为师也受些禅益。”
“这个……关于升任司空之事,既然令君老师胸中已有定见,学生也就不再多言了。”司马懿见荀彧在辞让司空之位一事上确实心意已定,便只得罢了,静思片刻,方才开口答道,“学生近来深读《史记》,细思当年楚汉争霸之事,认为大汉之所以能胜西楚,完全是由于大汉借有布衣三杰之长,而西楚不能敌也。”
“不错。当年汉高祖皇帝手下,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谋士张良,有‘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的贤相萧何,有‘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克’的名将韩信,而西楚霸王项羽纵有举鼎开山之力与横扫千军之威,亦终是无力回天。”荀彧正了正脸色,悠悠说道,“往近了说,本朝那逆贼吕布,何尝不是勇冠三军,足为万人之敌?一朝之间,便被缚身白门楼,枭首许都城!自古以来,意欲征取天下者,唯能集群策群力者必胜,而恃其私智,独力经营者必败。仲达以为如何?”
“‘自古以来,意欲征取天下者,唯能集群策群力者必胜,而恃其私智,独力经营者必败。’令君老师此言,足为万世之龟鉴!”司马懿听了,缓缓点了点头,沉思着又开口说道,“不过,学生认为,汉高祖皇帝能击败项羽,一统天下,始终只是借了布衣三杰之长,而布衣三杰均是忠顺守节之士,方才为高祖所借。借人之力以平天下,终是根基难稳。依学生之见,汉高祖倘若自己能集张良之智、萧何之能、韩信之才于一身,独当大任,必可肃清四海,总齐八荒,而不致被韩信后来貌恭而心不服地讥为‘天授大宝,乘运得势’了!”
“好一个‘集张良之智、萧何之能、韩信之才于一身,独当大任’!”荀彧闻言,双眉不禁微微向上一扬,目光深深投注在了司马懿面庞之上,凝视许久,缓缓道,“只不过,这样的盖世奇才,堪称千载难逢,几乎无人能及!苍天能生布衣三杰赐予我大汉,已是太过恩厚;若能再生此奇才降于当世,天下指顾间便可底定矣!”
司马懿被他看得心头微微一跳,心念急转,连忙躬身肃然道:“令君老师身具张良的庙堂之智和萧何的理国之能,而曹丞相又有韩信的用兵如神之才。依学生之见,眼下这场乱世,终能在令君老师和曹丞相的通力合作之下,一举底定。”
荀彧听了,不禁深深地苦笑了一下,又抬眼望向那金猊香炉上升起的缕缕青烟,静了半晌,才悠然叹道:“眼下这一场乱世,若是不能及时平定,又当如何?若是一举底定之后,又将如何?战国七雄争霸,而周室尚存,礼教尚兴;秦始皇一统天下,而周室覆灭,焚书坑儒……天下归一,却不知归于谁人之手?焉知今日时局之乱,不是汉室诸士之福?”
听着荀彧这一番语焉不详、隐有所指的深深慨叹,司马懿顿时心头一阵剧震,背上便已沁出了密密的冷汗。令君老师这是在暗暗讥刺曹丞相如秦始皇夺周自立一般,有灭诸侯、削汉室、揽大权、谋独尊之举啊!他不敢再听下去,急忙开口说道:“学生念念不忍黎民百姓在这乱世之中挣扎哭号,真心期盼着令君老师能辅助丞相大人并肩携手一举扫平诸逆,肃清宇内,还天下万民一个太平盛世!”
荀彧听到他在这个时节还给自己说这样可笑的话,不禁斜目瞥了他一眼,见他居然还一本正经地看着自己如何回答,心下暗一转念,便明白了他是在回避刚才的话题,于是也微微笑道:“还天下万民一个太平盛世?这件事儿,为师也是念念不忘啊!不过,为师一直有一种预感,这件事儿,在为师手中似乎是完成不了了,在曹丞相手里似乎也难以完成。估计二三十年之后,在你们这一代贤士能臣的眼里,应该才能看到那一线曙光吧……”
司马懿听到荀彧讲得如此消极而又直白,顿时若有所悟。他心底暗暗一动,却是不再多问,只是敛眉垂目,静待荀彧发话。
隔了片刻,荀彧复又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其实,仲达啊,为师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倘若你能自由选择,你是选择当大池塘里的一条小鱼呢?还是选择当小池塘里的一条大鱼?”
司马懿见荀彧不再将交谈的话题引到眼下的时事上去,此刻方才松了一口气,沉吟片刻,慢慢斟酌着字句,极为小心地说道:“其实,当大池塘里的一条小鱼也罢,当小池塘里的一条大鱼也罢,于学生而言,都是有利有弊,有得有失的。但在学生眼前的忖度之下,还是愿意选择当大池塘里的一条小鱼。因为学生坚信,只要假以时日,学生一定能成长为大池塘里的一条大鱼的!”
“南阳的诸葛亮、江东的周瑜,都是和你年纪相仿的青年贤俊。他们所选择的,是去当小池塘里的一条大鱼。因为他们那样做,见用也快,立功也快,成名也快,倒也算得一条捷径。”荀彧的眼角边泛起了浅浅的笑意,仿佛早就猜中了他的答案似的,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方才开口道,“而司马仲达你的眼光却是沉下心来,默默地选择了当大池塘里的一条小鱼!就凭着这一份甘于寂寞,能屈能伸的韧性,为师便不得不对你另眼相看!只不过,当大池塘里的鱼儿,并不那么好当啊!你大概须得熬到许多大鱼小鱼都衰老、病死在了你前面之后,才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这可是需要漫长的守候和巧妙的周旋才行哪……”
“多谢令君老师指点,学生记住了。”司马懿面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