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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孝一直在追缉杨雪楼,可已整整四个月了,杨雪楼依然“逍遥法外”,就好像是消失在空气里了。
这简直是对刑堂堂主鲍孝莫大的嘲弄,是鲍孝平生最大的耻辱。
鲍孝想杀的人,还从来未有一个能侥幸不死,鲍孝想找的人,还从来未有一个能逃脱得了,就算你上天入地,鲍孝也能上穷碧落下黄泉,捉拿归案。
杨雪楼的存在,对鲍孝来说,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而这几个月来,鲍孝的刑堂暴戾之气益盛。连盟主韦松涛都有点不忍心了,终于有一天,韦松涛经不住冤死兄弟家属亲友的哭诉,将鲍孝唤去,耳提面命希望他稍稍松一松手,歇一歇刑刀,以免激起暴乱。
韦松涛最后说:“这也是王爷的意思。”
韦松涛这句说时,语气十分沉重。
鲍孝冷冷道:“就算是王爷的意思,属下也不敢姑息养奸,郑愿可以不拿不问,他毕意是王爷的故人,但杨雪楼不可不抓,抓来不可不杀,属下执掌刑堂,讲的不是情面,而是律法规矩。”
韦松涛也无可奈何,他甚至不得不当面温言嘉勉鲍孝的耿直和铁面无私。
说句大实话,韦松涛自己也不敢得罪鲍孝。江南绿林总盟的实权,实际上掌握在鲍孝手中。刑堂集中了盟中四十八名最勇敢的刀手、十七名凶名在外的刽子手,以及数十名暗器名家、剑客、毒术大师和暗杀高手。
如果鲍孝真要逼韦松涛退位交权,韦松涛或许真不敢不听。
三月十六早晨,细雨霏霏。
鲍孝率着刑堂十二名高手,在十五夜里悄悄掩入了镇江城郊的一处农舍。他接到线报,说是杨雪楼躲在这里。
鲍孝将八名高手布置在农舍四面以防杨雪楼遁走,自己亲领余下的四人冲进了农家小院。
然后雷声震天。
农家小院在转眼间被夷为平地,鲍孝被炸得尸骨无存。
守在四周的高手们被巨大的气浪冲倒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他们被一群蒙面人掩杀,尸首扔进了废墟大火里。
韦松涛痛哭失声,为总盟失去了这样一位忠心耿耿。
不彻私情的执法者悲愤欲绝。他当众发誓一定要找出凶手来,为鲍孝堂主及十二名兄弟复仇。
然后就有消息说,制造这次暗杀的人躲入了素来惟我独尊的江南霹雳堂中,于是韦松涛率众去“论理”。
结果当然是一场混战,绿林总盟固然死伤累累,霹雳堂也是老少无存。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绿林总盟死伤最多的,是忠于鲍孝的刑堂兄弟,他们为故主复仇竟不计生死,自然让韦松涛钦佩不已。
而江南霸雳堂恰恰也是拒不服从野王旗号召的门派中最坚决的一个,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幕后策划这场混战的人是谁了。
幸好,没人敢点明。
混战发生在三月十九日,就在混战最惨烈的时候,绿林总盟由于一个人出乎意料的加入,而奠定胜局。
这个人居然就是杨雪楼。
杨雪楼亲手救回了重伤的刑堂十三位高手,亲手斩杀了霹雳堂武功最高的四名杀手,甚至冒粉身碎骨的危险,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了韦松涛。
当时的一颗霹雳弹就在韦松涛身边炸开。若非杨雪楼舍身掩护,韦松涛早已命丧当场。杨雪楼伤得很重,几乎不治。韦松涛为他请来了天下第一名医叶天土,将杨雪楼的性命救了回来。
杨雪楼得到了绿林总盟上上下下的一片称赞,甚至连以前他最反感的刑堂兄弟也抛弃前嫌,请求由杨雪楼执掌刑堂。
三月二十七,还坐在软榻上、行动不便的杨雪楼裹满白布,从韦松涛手中接过刑堂堂主的信物——
两把刑刀。
中原飘红旗,红旗满中原。
汴梁铁红旗十七岁出道.二十三岁只手创立红旗门,至今已历三十年。这三十年里,红旗门的标志血红大旗行遍中原,在这三十年里,红旗门的势力已超过了武林任何一个帮派。
就算是立派数百年的少林、弟子数十万的丐帮,也没有红旗门的威风。
红旗门的门徒,铁血但不嗜血,骄傲但不傲慢。虽然门徒不过三千,但红旗所到之处,就算你拥有百万雄师,也不免胆战心惊。
没人敢说铁红旗不是英雄,也没人敢自诩比铁红旗更英雄。
铁红旗就是英雄的象征。
野王旗的使者一共来了十二人,就算是对少林武当,野王旗也没这么恭敬。
野王旗的使者不仅神态恭敬,话说得也很客气。
“敝上素闻红旗门威名,久仰铁掌门英雄,特命在下等面禀铁掌门得知,敝旗已正式复出,志在造福江湖。”
铁红旗微笑。
虽已五十三岁的铁红旗威风仍不减当年。铁红旗坐在那里,让所有的人都自觉气馁。
铁红旗微笑的时候,面上的三条刀疤闪着淡红的光彩。
铁红旗并没有说什么严厉的话,因为 野王旗的使者执礼甚恭,言谦行谨实在是很规矩。更何况武林中本来就有开山立派时通知同道的规矩。
野王旗仅仅是来通知铁红旗一声而已,并无非分的要求。
铁红旗很客气地打发了那十二名使者,然后传檄散布中原的三千红旗兄弟,暗中戒备。
铁红旗并非仅仅是一勇之夫,否则他不可能开创红旗门,不可能令大旗屹立三十年不倒。
铁红旗知道,红旗门早晚要和野王旗正面冲突。
哪一面旗帜会先倒下?
是红旗,还是黑旗?
武林中知道桑笑的人有多少?
不下十万。
武林中见过桑笑真面目的有多少?
不过十数。
而且这十数人中,就有两个是她的徒儿,七个是她的徒孙。
另外见过她真面而且还活在世上的,就只有两个人了。一个是孙老太君,另一个当然就是朱争。
桑笑曾和孙老太君在五十年前为争朱争而殊死搏斗过,结果是“两败俱伤”,她们都没有得到朱争。
那时候的朱争,刚刚失去梅公子,几乎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他当然不会再接纳另一女孩子。
桑笑和孙老太君不同,孙老太君情场失利后,可以愤而“下嫁”洛阳花家,桑笑却不能。
她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女刺客,谁敢娶她?
再往前数几年,桑笑曾和梅公子打过一个赌,赌朱争会跟谁走。结果是桑笑输了,按当时定下的“赌注”,她必须马上找个老实善良的人嫁出去,老老实实的做个好妻子。
桑笑当然不愿意。她还不想那么早嫁人。
等到桑笑想嫁人的时候,天下已无人敢娶她了。而桑笑心中也只认准了朱争一个人。
原因很简单,桑笑杀人,只失手过一次,那个“侥幸”的人就是朱争。
而朱争当然不会娶她。
桑笑被当面拒绝三次后,也发了狠,怒道:“朱争,我跟你耗上了!你要不娶我,也休想娶别人。”
桑笑果然信守了自己的诺言,她跟朱争泡上了,就在紫雪轩边开了快活林,阴魂不散地守在朱争身边。
这一守,就是四十七年。桑笑已从明眸齿的娇娃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但她还是没有离开朱争。
天晓得这女人究竟是为情、为仇,还是为了其他什么东西。
桑笑爱打扮,也会打扮。
只可惜她已经很老很老了。她已经七十三岁了。
桑笑知道自己已经老了。她也知道朱争老了。若若也老了。
桑笑常常在半夜来紫雪轩探望朱争和若若。仇恨,在老人的心中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谈得很投机,就算是谈起那次在客栈中的“刺杀”,他们也都很坦然。
今夜桑笑又来了。
她还是习惯于独来独往,紫雪轩和快活林之间只隔着一堵院墙,桑笑虽已老,丈高的粉垣也还没放在她眼里。
她住的小楼和朱争住的小院,真的只有一墙之隔。
若若今夜没有来,桑笑很有点奇怪。
朱争苦笑道:“她病了,我看她这回好不了啦!”
桑笑黯然。
屋里烛光惨淡,就像这两个风蚀残年的老人的生命一样惨淡无光。
桑笑半晌才轻轻叹道:“我也快了,我有预感。”
朱争也叹气。
桑笑剔着烛焰。轻轻地道:“这几天怎么样?”
朱争压低声音道:“已经控制不住了。”
桑笑道:“也许你根本就没想控制她,至少你没有尽最大的努力。”
朱争默然,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桑笑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知道不该怪你,她毕竟是你女儿,而且是南天仙生的。你总认为她像她妈妈那么善良真诚……”
朱争道:“也许让她碰碰壁也好。”
桑笑道:“你还是在护着她!你明明知道,她不可能碰壁,野王旗的威风至今还没有坠落,只要她登高一呼,一定会八方响应。”
朱争摇摇头,他已无话可说。
南小仙已是一匹脱了绝的野马,世上除了两个人外,已无他人可以制伏她。
这两个人,就是朱争和郑愿。
然而朱争已经老了,不仅身体在很快地衰朽,心老得更快。
一颗很老的心,已经历了太多的沧桑,世上任何人任何事已无法再使这颗心年轻起来。
朱争已开始认为许多原先不可理解的事物是理所当然的,他考虑一个问题时,不从正确或不正确、好或坏这方面着眼。
他看一个十恶不赦的阴险小人,和一个老实巴交的本分人没什么两样。如果这样的两个人打官司打到他面前。
他也许会各打五十大板,或干脆不予受理。
朱争的绝大多数时间,是在回忆中度过的。有时候他甚至会将往事和现实弄混。
他真的已经老了。
老去的英雄,已不再是英雄。
朱争不是个爱权的人,从他年轻时就是这样。那么,老年的朱争,又怎么会去干扰别人的弄权呢?
荣华富贵对这个人来说,一直都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他从未上过心。那么,别人追求荣华富贵,又与他何干呢?
就算这个‘’别人”是他的女儿,又与他何干呢?
朱争曾有一次对若若这么说过:“人生本来就由缺点和错误组成的,这个道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宽恕所有的恶行,抱怨作恶的人不如杀死作恶人,如果你杀不了他,你的抱怨就只是可怜虫的哀叹。”
若若反驳他说;“照你这么看,采花贼和大英雄没什么两样了?”
朱争道:“当然没什么两样。”
若若生气了:“你的意思是说,被欺负的人活该?”
朱争道;“不是活该,而是被欺负的人不该抱怨,他应该拎起刀反抗。只有你够狠,才能不被人欺负。”
若若气得许多天不理他。
朱争后来解释说:“我不是鼓励人作恶,我只是希望人们面对恶人要变得比恶人更恶。鬼怕恶人,就是这个道理。”
若若当时凝视着他,半响才叹道,“你老了,朱争你真的老了。”
若若缓缓道:“你的心冷了.你不再是侠骨柔肠的朱争。
你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糟老头子,和其他的糟老头子没什么两样。”
朱争气得要命。
若若又道:“看来你为你的女儿骄傲,是不是?”
朱争怔了半晌,老眼中忽然流出了泪水:“王八蛋才为她骄傲!”
若若的心马上软了,她也马上就明白了朱争为什么会发那些“宏论”。
他不愿看见南小仙越走越远,但又无力阻止她。
他只有拼命找理由宽恕她,宽恕自己。
朱争已真的老了。
现在桑笑又来指责朱争了。朱争怎么能不痛苦呢?
两人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桑笑才苦笑道;“好啦好啦!我其实也和你一样,快活林里的人,把我当成一个老怪物,唉·…·”
她也有一肚子委屈,一肚子英雄老去的牢骚。
于是他们都努力自我振作了一下,找些不太伤感的话题来说。
他们说的,当然还是往事。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朱争微笑道:“谁要忘了那才叫混蛋。”
“你真想不到,我当时是去要你命的,是不是?”
“只不过有一点点奇怪,你那个样子,谁还想得起其他事情。”
桑笑眼中放光,脸上的皱纹变浅了;“我什么样子?”
朱争微笑道:“你还好意思间!”
桑笑吃吃笑了,瞟着他道:“我记得你毛手毛脚的,一点也不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