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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镇-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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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的刁原是最有名不过的。有道是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三个湖北佬,当不得一个九江佬。此言不谬。他们自己也认可,时常聊以自嘲,甚或据以自傲,颇视作殊荣的。长江中游的这个上下水码头,小是小,却有些名气。灌婴的浪井,周瑜的点将台,小乔的梳妆楼至今有迹可寻;李刺史留贤名桥,白司马闻琵琶处,宋押司题叵诗壁,近期就要修复。考察此地民风的形成,自然不可不与此相联系:地方卑小,见的世面却多而且大,由不得人不圆滑善变。 

  余自悦后来真的受了嘉奖。但很长时间,他心里老大不踏实,打了好久的鼓。本来他一个生意人,做饭吃饭,别人争天下,夺江山,风起云涌,龙腾虎跃,与他何干?站在黄鹤楼望翻船也就罢了,可是那一夜他那十袋面馒头做得惊天动地,风头是大了,后路却没有了。天有不测之风云,共产党成不成得了气候,哪个晓得?显见是有人在暗里要扯他下水了。要不是有人点水,那个北方垮子怎么能在快半夜的时候指名道姓地找到他门上来呢? 

  日子长了,余自悦的心才渐渐宽了下来,又渐渐证实了那个点水的,没有出他所料,正是绿杨村老板陆传贤。 

  解放军打听到陆传贤是当地餐馆业同行工会会长去找他的时候,他歪在床上,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他告诉解放军去找副会长,走哪条路,拐几个弯,何等门面等等,介绍得极其详细。并且特别说明,余自悦老婆的白案是本地绝手,本地像她那样的把式,决没有第二个。找别人都怕解决不了问题,只有找余自悦夫妇。 

  陆传贤话说得很绝,钉了钉子,还拐了脚。原是想陷余自悦于困境,然而世道却不像陆传贤估计的那么悲观。解放军如风卷残云,天晴得很正很稳。余自悦建国前就成了共产党的功臣,陆传贤反而成全他了。 

  陆传贤心里酸溜溜,脸上还是嘻嘻笑。血气方刚的余自悦一见到这张脸就作恶心,恨不得像捏面一样捏一把。 






  余自悦长得矮矮挫挫,像个石礅,窄脑门,细眼睛,嘴大下巴阔,样子很蠢。没有事的时候,他总是耷眉合眼,别人都以为他在打瞌睡。骑在自行车上,他也是这副样子。不过,不管路上有多少人,只有别人撞他,他决不会撞别人。有一回,他骑车从集市上过,绕过了一个大箩筐,没有想到箩筐那边一个乡下小女孩在地上铺了块布,布上放了好几堆鸡蛋。刹车是来不及了,他也就直接骑过去。周围的人都惊叫起来。到头却发现是一场虚惊:余自悦的车轮从几堆蛋中的窄缝中虬曲绕过,除了在那块布上留下车胎印子,一个蛋也没有撞破。 

  别人后来就晓得,他打瞌睡的时候,正是打各种主意的时候。他整天打瞌睡,也就整天在打各种主意。他眼睛闭着,却比睁着眼睛的人还看得清楚。 

  余家的家业和技艺,在他手上是大大地发展着。 

  他改了许多祖传的老规老制:九华饭庄在本地头一个实行先吃后付账;把一贯的五成利改为三成利。很放得开。 

  他不自大,不关起房门看老婆。有过路的同行或是精于此道的食客,只要被他察出,他都主动上前讨教,甚至千方百计地把人弄到灶上示范,并不怕影响自己的声誉。那道置浔阳楼于死地的所谓“炮打响牙城”,他很快就弄清了原是极简易的货色:宰鸡十只,以脯肉做丸,灌入鸡颈皮筒中。先用佐料渍过,再用滚油来过,然后用文火爆出。吃时后一丸打前一丸。如此而已。在余自悦这里,九华饭庄的菜谱,比浔阳楼扩大了几近一倍。 

  他还善于发明。此地饮食业五十年代初就有了冷库,那就是余自悦自己制造的土冷库:砌个石池,其中放满冰块。比起挖井(那时候一般利用深井保鲜冷藏)和用冻粉之类作汤包馅料便当得多,味道无疑也好得多。 

  到了新社会,年纪轻轻的余自悦又因为有功而十分的吃香。 

  这就难免惹起同行妒嫉。最妒嫉的自然是陆传贤。 

  解放之初,城里面当年凡跟共产党为敌的达官贵人跑的跑了,提的捉了,杀的杀了。为政策所宽容的有钱人也大都做了缩头乌龟。新上台的共产党大小干部实行的是供给制,绝少有人上馆子奢侈。像绿杨村、九华饭庄这样的上等餐馆,生意一时便见清淡。 

  绿杨村干脆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是开门营业,也只是弄个二流师傅应付着,哪个也见不到陆传贤的照面影。开会(那时会很多)只要能捱他就尽量捱着不到,不是“病得爬不起来”,就是“走人家了”,不在屋里。实在捱不过,他来了,却奄奄的像发了鸦片烟瘾,一张脸牙疼似地蹙着,像晒干了的枣子。一开口,先是慷慨激昂地谈一通认识:共产党如何如何英明伟大,他们自该如何如何效力报答。等说到实际问题,比如捐献、纳税的时候,便一迭声地叫苦连天,仿佛不是他该捐献、该纳税,倒是爱民如子的政府该给他救济。 

  这时候,余自悦就在一边打着瞌睡。但是陆传贤在他眼里就好像一丝不挂。他甚至看得清陆传贤说话间咽下去的一口痰怎样从喉咙流进胃里,又怎样从胃里流进了某一截肠子。陆传贤无非靠的两手:一手叫苦叫穷;一手私底下打他余自悦的报告,把九华饭庄的营业额跟吹猪尿泡一样吹起来。他连陆传贤打几回报告,一回用了几张纸都估得出来。但他不动声色。犯不着。 

  轮到他表态,他说得很简单,只亮出几个数字:比如,给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他出多少钱;这个月或这个季度他交多少税等。这些数字常常使满座惊讶,让同行的牙缝像蛇一样抽凉气。陆传贤则给他对照得脸色发青,像霜打蔫了。 

  应当承认,那时候的政府工作人员,有些人热情很高,却经验不足。余自悦报的数越高,下一次核定税收的时候,数额也就提得越高。加上陆传贤不断让人匿名揭他的底,几个年轻的税务员就更觉得心里有数。余自悦也就听任水涨船高,从不皱眉,也不申述实情。税是按月抽一次;每季又将三个月的数累计起来抽一次;每半年又将两个季度的数累计起来抽一次。爬梯子一样越爬越高。余自悦每次都爽爽快快,而且每次自报的数额都比上次增加。轻松得就像马戏团变魔术的一样。两年之后,他变卖尽了余家祖传的几乎全部家当,一应银、铜、锡、铝餐具,老婆陪嫁的细软,直至儿子脖子上的金丝箍儿,都一律没有留下。九华饭庄宣告破产,只剩下一幢空屋壳子。 






  余自悦等于自己拆了自己的台。但是他拆得心甘情愿。他有他的想法。当时九江城有一个先前开纱厂的资本家把所有的产业都无偿献给政府,结果做了副市长。这个副市长是统战对象。余自悦要比他做得更彻底,要做无产阶级,那是依靠对象。 

  不过,他想彻底,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别人并不那么彻底地相信他的彻底:余家渊源深远,岂是一两年能倒卖干净的?哪个晓得九华饭庄夹墙里、地窖下埋了多少家私?余自悦只怕拔的是九牛一毛呢。 

  余自悦听了这些风言风语,也晓得陆传贤怎样作祟,并不辩,依旧打他的瞌睡。 

  冬天的一个刮大风的夜晚,九华饭庄(其实已不是饭庄了,只是余自悦一家的居所)忽然起了火。鼓噪着来救火的人,亲眼见到余自悦一家人只穿着单褂单裤从烟火里跑出来。 

  九华饭庄烧作一片废墟,再无神秘可言,再也无可猜测。余家人只捡了几条命。他们弃了那块不祥之地,由政府安置,住进了一处公房。 

  事后反复查证,最后得出结论,说是由墙外不知谁放的焰火飞落到九华饭庄灶间后院的柴草堆上,引起了祝融之灾。其实真正失火的原因,只有余自悦自己清楚。因为火是他自己点的。 

  余自悦自己到劳动部门登记,进了国营棉纺织厂,推纱筒子。 

  真正成了无产阶级的余自悦同不法资本家作了坚决斗争。“三反五反”,他向有关部门交了一份请人代写的状子,把陆传贤的发家史,其现有财产数量,可能偷漏税款的数目,以及他仍然私藏烟土的罪行,罗列得极详实确凿,与后来调查的结果几无差异。 

  陆传贤作为本地最大的“老虎”之一,若干年后死在监狱里。 

  余、陆两家几十年的冤孽就此了结。 

  绿杨村改名工农餐厅,成为国营企业。市饮食服务公司三番五次动员余自悦重回旧地掌厨。余自悦生死不肯,好马不吃回头草!实在奈不何,他通过一个亲戚介绍,调到庐山上的一家小工厂就业。庐山当时属省政府直接管理,九江市管不着。工厂在山上的一个峡谷里,附近没有什么经过开发的风景点。他似乎是想从此隐姓埋名,超脱尘世。 






  陶渊明做隐士,李太白求仙道,早已是陈年往事了。如今的庐山,像余自悦这样的人怎么藏得住?没有几天,周围的人就晓得了余自悦的来头。有人就问,丢落了许多产业,荒疏了祖传手艺,不后悔? 

  后悔什么呢。余自悦一副轻飘飘的样子。旧社会开馆子叫做“勤行”,草木行当。早上栽树,晚上乘凉,不消资本,也无人作保。三教九流,属下九流;七十二行,没有“勤行”。“勤行”本是光棍行,光棍是梁山,梁山是一百单八将。余自悦说这些其实是自觉自慰,等到身边无人的时候,面对山壁深壑,把往年的事想起,不由得沸泪横流。 

  后来发生的变化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有一天,有个人突然钻到山沟里来找他。这个人让他重投了一次胎。 

  不是别个,就是一九四九年五月那个夜晚找上门请求余卧说做馒头的解放军。 

  “是老孟?!”(那个人姓孟) 

  余自悦很兴奋。老孟使他想起自己的功勋。 

  “大掌柜的,你怎么钻到这里来了。” 

  “如今我不是老板了,是无产阶级。”余自悦声音有些暗哑。 

  “跟我走。” 

  老孟不由分说地拉他走。当年他只是一个连队的司务长,如今是当地交际处的一个负责人,他刚从部队转到地方上来。他分管的是吃喝,工作一定下来他就想起了余自悦。 

  余自悦出山后的经历很是辉煌。不光他这一生世说不完,就是他的后人也要世世代代铭记下去。 

  自然是重操旧业,但远远不是九华饭庄以至浔阳楼可以相比了。 






  那些年,余自悦见过几多大人物,连他自己也颠颠倒倒地算不清。中国的四大名旦,程砚秋之外,梅兰芳、尚小云、苟慧生都领教过他的手艺。省里来的头,如果不是正的只能吃他的下手做的饭。在他灶上吃饭的,吃的都是独食,顶多就是夫人陪着。他厨房里用的水,都是从山下专门运上来,由交际处长亲自押运。在山下宰猪的时候,山上去的车就在边上等着,一歇刀就立即上车,车子开得飞一般的快。山顶千门次第开,无人知是猪肉来。 

  他进出的都是把守很森严的地方。胆小些的人路过都尽量不朝那边看。庭园深似海,屋子里幽幽暗,白天都开着灯,空空荡荡的听不到人声。地上都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或是打了光蜡。连厨房里都可以穿着绣花拖鞋做事。起先他很不习惯,小心翼翼地往前移,生怕崴了脚骨子。当年不可一世的浔阳楼跟这里的厕所都不能比。油烟从厨房里漫到厅堂里,满屋子食客恍恍惚惚,如在雾中。带着三分火气的油腻味熏得人不吃先就有三分饱了。亏得那时候的人,也能将就,坐得下来。哪像这里,茅池板照得人影现,尿不骚屎不臭,冒出的竟是香水气味。 

  他的脚也金贵了,几步路都有轿车接送。他还坐了不知多少回“专列”:一个火车头只拉两节车厢,一往无前,不可阻挡。 

  他的身份是出奇的大了,差不多是见官一般齐。一有了任务,就是老婆伢子也见不到他,亲朋故旧交臂而过也只装不认识。有时候,就连他的顶头上司也过问不得他的事。 

  “老余,是哪个来了啊?” 

  有一回,他执行任务中途,回单位来取样忘记带的东西,交际处一个管事的人兴趣十足地问他。 

  “你问我,你不晓得?” 

  “我晓得还问你?” 

  “你莫拿我开心!” 

  他正色说。把那双打瞌睡似的眼睛睁得雪亮。那个人连忙敛了笑容。 

  任务结束以后,总结工作的时候,他受了特别表扬,说他警惕性高,纪律性强,在交际处做事的人就要这样。表扬他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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