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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中,小丁差不多是晚辈。他是从省城下来的知青,在当地无亲无故,加上出身有些问题(祖父是旧社会的伪职员),很久都没有调上去。去找他的时候,他样子很惨:一脸黄皮寡瘦,至少半年没有剃的头乱蓬蓬地像鸡窝,身上衣眼扣子全掉光了,用根草索拦腰勒住了事。收工之后,一个人下河挑水,一个人烧一口先前供几十口人煮饭的锅。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很是凄凉。凄凉归凄凉,却狂。平时一顶帽子压在眉毛上,见谁都爱理不理。这几年,比他出身更黑的知青都前后走了,独他没有动静。他也没有打算求哪个的意思。不出工的时候就一个人关了门门头写小说。他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很伟大。那些小说虽然无处发表。但给他赢得了一个穷秀才的名声。小镇乡下人对从那间瓦屋门缝里漏出的灯光很有些神秘感,觉得里边说不定真住了一位文曲星。
不过,所以让他进三百例写作组,并不是出于对文曲星的迷信,而是因为他一手字写得好看。这是他从小跟祖父临帖子的结果。三百例虽然没有对原稿的字迹提出特别的要求,但字好看,让人顺眼,总是要紧的事。
他被召到镇政府的头一天,就出了点烙壳。
那天他昂首阔步。镇政府的大门和路都窄,正是上班人多的时候,他这样走路很占地方。他却旁若无人地走着,一点没有听见身后一串紧似一串的自行车铃声。一辆车的龙头在腰眼那儿重重地撞了一下,他也没有注意到那人是谁。进了他先前被通知要进的那间办公室,他也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正气咻咻地盯牢着他。
好大一会后,那个人突然开了腔:
“你真的不想赔礼?”
“哪个?我?”
“不是你是哪个?”
那个人又提高声音问了一声。
他这才看清楚跟他生气的那个人。那个人是县革委宣传组来的冯组长,也就是他们这个临时组成起来的写作班子的头。
“真是骄傲得可以了。一条路你一个人霸了半边。”
这个“霸”字很让人清醒。他这才记起来自己似乎被人撞过一下,腰眼那儿有一点隐隐的痛。
“挡了车子。连声‘对不起’也不该讲的么?”
他实在不晓得自己挡了车子,而且是县里宣传组长的车子。
“我不知道。”
他茫然地站起来。
“下回注意。”小冯的口气缓和下来。他看出这小子是真的没长后眼。他的目的也并非真的要他赔礼,主要是希望他得一个教训,戒骄戒躁,谦虚谨慎。写作组的人太张狂,下面的事只会难办。
这是县三百例写作组第一次集中。由小冯统一布置任务,组织学习,提高认识,然后进行采访,收集素材。这几步工作都在镇上完成,最后才到省城去坐下来写锦绣文章。
老董已经在小丁之前到了。他坐在离小冯不远的一张靠背椅上,那椅子是这屋里少有的几把完整些的椅子之一。他微微地摆着二郎腿,吸着烟,饶有兴致地看着小丁受训。偶尔被劣质的烟草呛得咳几声。
艾老是最后走进来的。他面色蜡黄,走路无声无息,一件青灰对襟褂子像空布袋似的在他身上飘飘然地晃荡。他弓着腰,缩着肩,悄悄地坐下。直到小冯再三让他上前,他才微缥了脸,一路“不敢,不敢”地向老董、小丁啄着头,捱着近前些的椅子上来。那却是一张少了条腿的椅子,他只顾了客气,没有看仔细,一屁股坐下去,仰面翻在地上。腰背肯定是跌重了,他却咬了牙不肯呻唤,捏拢两个鸡爪子似的拳头,吃力地从地上支撑起自己来。他这谦恭让人感到的不全是畏怯,反而更易于想起他的资历和成就。谦恭原本是要资历和成就垫底的。一个无名鼠辈,哪个管你谦恭不谦恭呢。
四
临行之前,县革委主任专门接见了县三百例写作小组全体成员。并且亲自给文章定了标题(给下级改名字和给他们的文章改标题是县革委主任的一大特长),叫作《平地也能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县革委主任说,三百例,关键看题材,题材好,就成功了一半;再有个好标题,就成功了百分之三十,剩下百分之二十,就靠你们几个努力了。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是省革委主任亲自作出的战略决策,是革命路线的最好体现。抓住了这个决策来宣传,自然就抓住了根本。小镇在平地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是全省、全国的典型,世界上都是奇迹。将来世界革命成功了,我们把红旗插到美国去,也要在美国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的。英国、法国、德国、苏联,都要搞!其他亚、非、拉更不用谈。不要看我们小镇巴掌大一块地方,创造了这样的奇迹,意义重大,事关世界前途和人类命运。井冈山当年的革命火种也很小,如今不是早已燎原了么。
县革委主任一席话,把几个人说得热血沸腾,直觉得全世界、全人类以及他们亿万斯年的历史重任都落到自己的肩头,有些喘不过气来。因此刚进省革委招待所,几个人都颇有些趾高气扬的样子,仿佛别人都是来凑数的,自己则鹤立鸡群。
来自全省各地的无产阶级笔杆子挤满了省革委招待所。用膳的时候气象最为壮观:一个能容一两百人的饭堂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后去的人还没有开饭,先去的人已经把齐腰高的几大木桶米饭,几大铝锅肉汤吃喝了个底朝天。客房的楼道里,革命歌声整日整夜此起彼伏。稿子送审等待结果的人意气风发,引吭高唱,全不顾稿子还没有送审或送审了没有通过的人怎样埋头苦干,挥汗如雨。轮到送审结果下来,稿子还得继续修改,而先前写稿改稿的人已将稿子送审了,两种角色便又调头。小冯受了县革委主任的感染,自认为仅仅凭得天独厚的题材,只要文章写得有个大概,完成任务决没有问题。因此他显得格外轻松洒脱。刚到的那天,他抱一只出差干部常用的水杯(一只装过酱菜的玻璃瓶,外面套一个尼绒绳编织的套子),时不时念一段顺口溜:“干部神又神,抱个牛卵瓶(那酱菜瓶形似公牛的生殖器),嫌瓶不好看,包层尼绒绳。”听见外面楼道的人唱“红米饭,南瓜汤,秋茄子,味道香……”,他也结合小镇的实际念出“红薯饭,木炭火,除了神仙就是我”(正值严冬,省革委招待所给各路笔杆子每个房间准备了一盆木炭火)。
然而,他这乐观太盲目了。
注定之后,小冯去领了些已经终审通过作为范文发给大家的稿子看。几个人把稿子略略翻过,不由目瞪口呆,顿时觉得自己矮了一挫:
《热血红心,人工授精》——写的是一位初中毕业的女知青用人工授精的方法发展生猪事业的事迹;
《小农机造出大汽车》——写的是一个公社农机修理站土法上马造出大卡车的事迹;
《红区铁树铺铁轨红区道路通天下》——写的是革命根据地山区干部群众敢想敢干,用树干代替铁轨,打算铺通往山外的铁路的事迹。“铁树”不是真的铁树,是形容他们所用的这种树木很坚硬,有革命性。
……
光是这些标题就够吓人的了。何况这都是确已实实在在创造出来了的奇迹。比较起来,小镇的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就显得平淡了。修机耕道,建新村,这是谁都可以做,也都做得出来的事,只是小镇做得早些,决心下得大些罢了。“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不比不知道,一比脸发烧一,小冯于是连连嗟叹。
气只可鼓而决不可泄。小冯召集几个人紧急开会,说:“三百例么,不可能二百九十九例都强过我们,前途是光明的。现在要看的是我们笔头子上的功夫。”小丁嘴快,说:“对,文似看山不喜平,事迹平,文章不平,不怕不成功。”艾老说:“我们的事迹也并不平。自然,文似看山不喜平是对的。问题是,怎样才是‘不平’,你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么?”小丁的脸红了红,噎了口气,无以作对。艾老又慢条斯理地说下去:“大凡一篇好文章,统观起来,必是凤头、熊腰、豹尾;分开来,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处处都是有讲究的……”正说得有味不过,老董突然冷冷插进来:“你老说的,似乎是八股的章法么。”小丁一下振作起来,反攻过去:“雄文四卷里有篇文章,就叫《反对党人股》。”艾老细小的眼睛紧张地眨了一阵,先前晶亮的光一下黯淡下去。
小冯清了清喉咙,说:“这有什么好争的,当然是要把文章写好。问题是怎样写好。依我看,地方特色最重要。要是岷山在小镇就好了,小镇就是革命圣地了。可惜,只差五十里路。”
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的意思。还是小丁脑子转得快,悟出点什么,问:“你说的是哪个‘岷山’?”小冯回答:“还有几座岷山,不就是我们县里的岷山么。”小丁问:“我们县里的岷山跟革命圣地有什么关系?”小冯答:“你连这个也不晓得?毛主席的《长征》诗里不是讲‘更喜岷山千里雪’么。”小丁一下仰面大笑起来,笑得很放肆,半天不住,几乎岔气,好不容易缓下来,还是一面擦着眼角的泪水,一面断断续续地尖声笑道:“那座岷山跟我们这座岷山相差上万里呢,那座岷山在四川。”小冯断然说:“不可能,《长征》诗里说的岷山是我们县里的这座岷山,长征是从我们省里出发的。”小丁这一下认真起来:“你是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你真的以为《长征》诗里的岷山是指我们县里的岷山么?”“怎么不是!你未必比我晓得还多么?”小冯坚定地说,一面用眼睛去看艾老和老董,显然是寻求支援。艾老和老董却不知为什么一起在看自己的脚尖,好像那里出了什么更大的奇迹。
小冯这才有些心虚,说:“这是学术问题,以后再讨论。我们还是言归正传。这样吧,小丁年轻,晓得又多,初稿就让他来写。写好了我们再一起推敲。”
大家齐声说好。小丁还在为“岷山”的事,竟自笑着,摇头:“还学术问题,嗤。”
五
小丁出手很快。布置任务是下午,晚上他还同老董两个将身子凑在火盆上扯了半夜关于老董的那位“娜达莎”或是“卡秋莎”的往事,第二天吃早饭前,他就拿了一叠稿纸去敲小冯的门。
小冯和艾老住一间屋,为的是好共同修改那个有指望成为样板戏的剧本。
小冯担任宣传组长之后,艺术走向有了极大的改变,忽然觉悟诗歌是雕虫小技,只有写大戏才是正宗。便下决心做剧作家,发誓要写一部样板戏出来,因为宣传口也分管文教工作,他也就晓得了艾老早年创作并得过奖的那个剧本。他让镇小学的校长找到艾老,传达冯组长的指示:想看看那个剧本,好的话,可以考虑让县剧团搬上舞台。艾老当时真是漫卷诗书喜欲狂,抱了那卷早已发黄的油印剧本,一阵风似的直接扑去了县革委宣传组。艾老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没有把剧本交校长转交,而是口气从来没有过的硬朗,说他要当面聆教。校长当时虽然悻悻的,但也莫奈他何。
小冯看了那个剧本,说:“架子不错,只是要作些重大原则上的修改:爱情应该改成阶级情,像革命现代舞剧《白毛女》那样杜绝大春和喜儿发生两性关系的一切可能;‘叛徒’的现行职务应该是‘走资派’。这样,走资派就有了阶级根源;全剧的时代背景应该改为‘炮打司令部’。另外,剧名也要改,原来叫《废井》,不好,应该改为《红井》……”把艾老教诲得五体投地,说:“冯组长的水平太高了,这不是一般的修改,把灵魂都改了。”因此提议,一定要署上冯组长的大名,并且要署在前头。小冯说:“那就不必了,我们搞革命文艺,不是为了名和利,是为了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艾老说:“是的,是的。”鸡啄米似地点头,心里欢天喜地。不管怎样说,戏若重见天日,毕竟是他的一种成功。因此成立三百例写作组的时候,小冯就点了艾老的名,好让他在参与三百例写作的过程里有时间改剧本。昨天晚上他们谈了一夜,主要是关于《红井》一旦搬上舞台的想象:演出的盛况;演出引起的轰动;各级领导直至中央领导对主创人员的接见和表彰,等等。小冯坚定地相信,《红井》肯定会是第九部样板戏!说到兴奋的地方,小冯按捺不住地跳下床,袜子也顾不及穿,跟了鞋,大幅度地挥着手,满屋子踱来踱去。而一边的艾老便心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