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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的时候,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的小丁,刚刚有了一点矇眬的睡意,瞎拐床上又窸窸窣窣地响起来。“从来不唱《拆白歌》……”他哼着,穿衣服,叠被子,夹起拐杖,把气得几乎要捶床板的小丁丢在一边,“笃、嚓,笃、嚓”地下楼去了。接着,在屋子后面的河边上,“啊依呜呀”地吊起嗓子来。
他的吊嗓子,纯粹是向河对过的剧团的演员学的,完全是瞎叫。他以为跟挑担子一样,练得越勤,喉咙的劲就越大,就越能唱得多。
小丁终于忍无可忍。有一天,当瞎拐哼着歌,爬上楼来的时候,小丁并拢四指,在桌面上连连用力敲了几下:
“喂,你不能自量一点么!”下面小丁想说的是“你只不过是一个乡下卖唱的”!
小丁没有来得及说出来,已经发现有些过分了。瞎拐惊惶地僵住了。然后就弓下了腰,蹑手蹑脚地像一条蚯蚓一样钻进被窝。
此后,瞎拐夜里上楼和早上出去都尽可能不弄出一点声响。就像一个影子那样无声地飘过来,飘过去。使小丁反倒有了些疚愧。
文化站批林批孔。检抄出许多早已发黄的唱本:《梁祝姻缘》、《牛郎织女》、《王宝钏寒窑十八载》……这是瞎拐的命根子。没有事的时候,他总是拿在手上翻着、摩挲着,把哪怕是极微小的一点点卷角神平。结果是瞎拐眼睁睁地看着人们拿到灶间去作了火媒子。
对瞎拐的处置是让他戴罪立功,大唱革命歌曲。
“新派的曲子我不会呀。”瞎拐很惶惑。
“那就还唱你的老曲子。不过,要换新词儿。”
“要得。”
于是,小镇各处,可以每天不断地听到瞎拐嘹亮的革命歌声:
批林批孔唱凯歌,
天翻地覆奇迹多:
清水点得油灯着,
团子不用米来磨,
油瓶敢把老鼠拖,
……
瞎拐重又得到赏识。
但是,每次他回来的时候,“笃、嚓,笃、嚓”的声音不像先前那样明快、均匀了,它变得拖沓、紊乱,老是磕磕碰碰的。回到房里,他总要在门背上靠好一阵子,然后才一个逗号、一个句号地捱到小丁的床前,摸摸索索地把小丁搀扶着坐起来,喂他带回来的饭食。
那段日子里,小丁病得很厉害。站长已经放出口风,这样病下去,只有让他回生产队。
“你不要……不要忙……我是好不了的……”小丁像蚊子一样微弱地叫喊。
“莫,莫,秀才……”瞎拐功了两句,忽然冷笑起来,“莫非,你倒要让我小看么?”
他站起来,夹紧拐杖,在两张床中间,又开始了他的逗号、句号的循环。
“一生下来,我就是个青光瞎。娘老子把我拖到七八岁。老子一病入了土,娘改了嫁,剩下祖父拖着我吃八方(乞讨)。祖父不是无用之人,算命、跳神、看风水,无所不能。最能的是唱曲子。他唱起来,大人伢子,男男女女,没有一个不欢喜。四乡八村,个个说他能把雀子唱下树。逢上年节庙会,红白喜事,到处是人来抢他,恨不得把他分八瓣。可是他临到死,也只能把一肚子曲子,几册烂唱本留给我。
“我到而今还清清楚楚记得他过世那一夜。我们祖孙两个靠在神龛下,我听着他有一声没一声地唱着《拆白歌》睡着了。后来,从坍了的庙顶上飘进来的雪,压熄了我们面前的火堆。我冷醒了,一摸,他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断了气。我拆下庙墙上的砖头,给他堆了座坟。第二天一清早,我一个人摸索着。上路了。我依旧到处去唱。
“不是我自卖,那时我唱得实在好。人们都说我是祖父的替身。不敢说唱得雀子下树,十七八岁的黄花妹子让我唱得心动的,也是有的哩。你相信么?我给你唱一个,怎样?”
他没等我回答,竟自唱起来:
隔山听见梆梆响,
想必情姐洗衣裳。
我一气跑过九个岭,
一气翻过
九坡九四九重岗。
原来是树上,
叮当当叮,当叮叮当,
发瘟的鸟。儿啄树桩。
……
不知哪家的树里,鸡叫了,喊出了新一天的第一个音符。然后,太阳跳起来。远处的山脊和山坡下的村庄,在雾里醒了。村口的井台、谷场的干草垛和倚在水塘边上的水车,都随着雾幕的隐退越来越豁亮了。山边的溪水,带来了清风,夹着田野上的草香和附近树木的气息。
瞎拐微微抬着头,在昏黄的油灯映照下,他的青光眼闪着异样的光。小丁这一次才注意到,他原是长得周正的。在这张清癯的脸上,每个轮廓都极分明。小丁完全相信了那个他曾极为不屑的传说:有位大家闺秀被迷住,不顾一切地跟他私奔。只可惜终于失败。他就在那次失去了一条腿。
曲艺队唱革命歌曲,政治上没有问题了,经济上却没法子自负盈亏,只有解散了事。瞎拐也就留不住。
三
“哎,慢些!莫挤,莫挤,小心,哎……”
小丁满头大汗地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大叫大喊。
这幢风烛残年的板壁屋子,到处都在“轧轧”地呻唤。本来就松动了的大门的铰链完全脱了,窗上的栅栏被爬到上面来的人拉断了,屋里四面的板壁不时地这里那里发出裂缝的响声。
屋子里忽然出奇地安静下来,只剩下楼梯上的“笃、嚓,笃、嚓”的声响。当瞎拐站定在围子中间那盏两百支光的大灯泡下的时候,连小丁都有些吃惊了——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穿一身崭新的蓝制服(这是去年春节由县民政局发给养老院的救济);才理过的短发,齐刷刷地立着;脸刮得铮光,那些跟布纹一样密的皱纹,好像也同杂乱的胡茬一起被刮光了。他浑身上下都在闪闪发光。
山歌好唱口难开,
杨梅好吃树准栽,
……
瞎拐庄重地抻抻衣襟,清了清喉咙唱起来。看上去,他似乎有些紧张。
这开首两句唱得显然不甚理想,声音有些沙哑、滞涩。他停下来,脸转向伴奏的人,笑了笑,又用力清了清喉咙,从头唱起来:
山歌好唱口难开,
杨海好吃树难栽,
米饭好吃田准种,
米粑好吃磨准捱,
好吃懒做穷万代——
“代”字上的这个长拖音还没有最后落下来,场子里“哄”地响起一片笑声。他唱得实在滑稽。像是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发出的尖叫,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瞎拐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隐隐露出不安。他的一只手松一下、紧一下地抓着拐杖的抓手,另一只手不断地搓弄着衣服下摆的襟角。
小丁给他送过一杯早已泡好的糖水。
他接过杯子,只轻轻地呷了一口,然后猛然一移拐杖,回转身,招呼一下乐手,又唱起来。
哄笑声一阵接一阵地在屋子里回荡。
瞎拐越唱越乱了方寸。他完全驾不住那些时高时低、时强时弱的调子。他的脸色一阵阵发白,汗流如注。他不断地喝水,喘气,咳嗽,清嗓子。
“歇一下再唱吧。”趁他大口喝水的间隙,小丁轻轻喊了他一声。
他好像没有听见。喘着气,用那只孤独的门牙狠狠刺了一下下唇:
“急板!”
急板山歌先前是他常常用来压台的拿手曲目。
郎在外头唱山歌,
姐在屋织绫罗。
我郎山歌唱得好,
唱得我
手颤心跳,心跳手颤,
坐不得坐板,
踏不得踏板,
推不得推报,
过不得扣眼,
跑不得梭,
耽误我三尺三寸好绫罗。
曲子接近高潮的时候,他的气力早就跟不上来。乐手们停止了伴奏,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一阵静默之后,场子里终于爆发了嗡嗡的叫声:
“何苦啰,人老了,唱不来,就莫丢丑啰……”
“作孽!怎么能这样说人家!”
“骗钱!”
“没有心肝!”
一片细伢子“啊啊啊”的起哄声淹没了争吵。随后响起了板凳的错动声和杂沓的脚步声。
瞎拐站在场子中间的那盏两百支光的灯泡下。强烈的灯光把他的脸照得煞白,上面重又覆满了皱褶。小丁侧过脸,不忍看。
几个先前他最热心的老听客走到他身边来:“莫急,慢慢子来。只要你唱,我们就来……”
要真的只有这几个人买票,那当晚的茶水费也付不起。
围上来还想看什么热闹的后生中,有一个笑嘻嘻地喊起来:“我们听说你很有几手呢,怎么不露一露?”他诡谲地眨眨眼睛,放低了声音,“唱得好不好不要紧,夜夜给我们来几段‘十八摸’就行。我保你一日三顿有得泡。”
瞎拐腮帮子“扑扑”地跳了两下,夹紧拐杖,排开面前的人,一言不发上楼了。
“他是胆细……”几个后生嘻嘻哈哈地走了。几位老听客在他们身后鼓着白眼,也走了。屋里只剩下七歪八倒的板凳和满地狼藉的果壳烟蒂。
“明天再收捡吧。”站长懊丧地说,跟小丁一起回到楼上来。
“我看你不必难过。”上楼后,站长郑重其事地说,“办法总是有的。刚才那几个后生的话,不是不可以考虑。现在也作兴。听说,北京飞机场壁上画的女人,裤子都不穿。”
坐在床上,用拐杖拄着下巴的瞎拐缓缓抬起头来:
“多谢你,站长。”
整个夜晚,再没有一句话。
四
第二天一大早,瞎拐就把一切都收拾好。不管小丁怎样说,也不能挽留。
小镇还没有从慵睡中醒来。路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了。只有启明星,在狭窄而弯曲的小巷尽头闪着微弱的光。风带着很重的寒气迎面吹来,小丁用力把瞎拐搂紧在臂弯里。
瞎拐突然眨了眨眼睛:
“你还记得《拆白歌》么?”
从来不唱《拆白歌》,
风吹石磙飞过河,
大树梢上鱼打子,
急水滩头鸟作窠,
黄牛下了水牛婆,
……
街边有一扇门板开了。里面伸出一颗睡眼惺忪的头,喊道:
“嘿,这个瞎拐还这样快活!”
瞎拐因此更得意。一面唱,一面笑起来。一脸的折皱霎时都变得极为柔和。
小丁忽然站住,很坚决地说:
“你走吧,我不送了,日后有机会,我去看你。”瞎拐觉得有点突然,还是理解了。
“也好,十八相送,何处是了呢。”
“笃、嚓,笃、嚓……”拐杖和一只脚踏着沉重而分明的节奏,在空巷新铺的水泥地上,划着有力的逗号和句号。瞎拐人生的历程,就是这种逗号和句号的交替——多少次看来结束了,却又从头开始。
将军镇 第十五章 胡月兰
一
小丁离开小镇的直接原因,是因为他写了一篇小说。那小说以将军为素材作了许多发挥,顺应了当时的社会气氛,引起了小小的轰动。为了强化戏剧效果,小说人为地设置一场尖锐的政治冲突。代表恶势力的一方自然是当时权力的象征,镇长也就自然是代表人物。完全出于技术上的考虑(比如为了避免对号入座、加强人物冲突力度等等),小说把镇长写成了男性。结果反而出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这种避免发生不必要麻烦的做法恰恰造成了始料不及的麻烦:小说使哈巴癞痢蒙受了冤屈。
小丁因为那篇小说的成功(获了那一年的全国文学大奖),被调到省里去做专业作家。自然是很扬眉吐气的了。整天一副天才在思考的深沉样子,在镇子里走着,觉得一切都那么琐屑和肮脏,心里充满了悲悯。没想到有一天却遭了一个人的迎头棒喝。
那天他在镇中学跟一班崇拜者讲了奋斗史回来(他调省的调令已经来了,这些日子许多单位都抓紧请他讲演),过河的时候,忽然看见河对岸的哈巴癞痢,就站在被镇上人当作桥的那一长串卵石的尽头。他看见哈巴癞痢时,已经走过一大半卵石了。过了桥,他本来打算侧着脸从哈巴癞痢身边擦过的,哈巴癞痢却喊住了他:
“那个写小说出名的,就是你么?”
哈巴癞痢光头底下那张尽是疙瘩的脸绷紧了,让他有些发毛。他垂了头,四处张望,惊恐地发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