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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要做日本鬼子你一个人去做,我决不做。我要做贫下中农的贴心人,跟贫下中农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
黄帽子本来很短的脸成了长形,在那盏离得很近的油灯的映照下变得煞白:
“我们的意思是一样呀,目标是一个呀。”
“否——”那个人拉了个长声,“你前面那个说法是让大家只顾埋头拉车,不管抬头看路。唇面那个说法更成问题,那根本就是立场问题。”
众人看着这场唇枪舌剑的交锋,一个个很开心,眼睛在明明暗暗的光影里很兴奋地忽闪忽闪,像一片暗夜中的灿烂星星。
先前声色凌厉的黄帽子肩膀塌了下去,一对小红眼睛重又变得黯淡而疲倦,他低了头,只把一顶黄帽子对着会场,低声说:
“我说错了,但是我的动机是不错的。”
“我们是动机和效果的统一论者。”
那个人不依不饶。
他叫李欣,是县革委干事。他有个舅舅在省城组织部门当负责人,县里领导的升降都管得到的。李欣从师范毕业本应该去小学教书,能直接分到县革委来,就得力于这位舅舅。自然他自己人也聪明,又长得一表人材。所以领导赏识,同事眼红。进机关一年多就当上了干事。干事就相当于正科级,根本不会把黄帽子这样小镇上的什么屁食品站长放在眼里。下来的头天晚上,他跟县剧团的女朋友小敏睡觉睡过了头,没有赶上班车。等后来赶到镇上,工作组已经出发了,害得他很找了一阵子。工作组长、副镇长老杨原是说过等一等的。但副组长黄帽子就是不肯,说要讲原则,说了就要算数,县里来的干部也不例外之类。老杨只好由他。憋足了气的李欣一直都想向黄帽子挑衅,只是没有充分的理由。现在算是等到机会了。
“不争了。时间不早了。大家今天刚来,一路上辛苦,要早些休息。下面分分工,把这几天的工作安排一下……”
一直蜷着身子,“呼呼”地喘着气的老杨结束了这场争执。在座的人里头,最辛苦的要数他。桌子底下的那盆炭火早就没有几星红火了。他受不了临近半夜的那份寒气。
李欣没有想到,散会之后,黄帽子会主动到他房里来。工作组住在大队部。平时在这里过夜的大队干部都回去住了,把房子空出来往工作组。李欣因为晚到,留给他住的位置只有一张双人床的一半。双人床上的另一个人是县广播站编播的一个小伙子,先前县里开大会,他们常在一块搞材料,两个很谈得来。
“对你不住了啊,这个大队穷得很,找来找去只有这张床,让你们两个挤。”
黄帽子说,并没有提会上的事。
这是一张土改时从当地一户地主家里抬来的那种老式架子床,床周围有围栏,上面有顶棚,围栏和顶棚都有整块整块上好木料的雕花,宽大得像一间屋子,两个人睡根本谈不上挤的。
黄帽子又去摸床铺,说:“你们草铺得这样薄啊。草是有的,该铺得厚些,我去给你们抱些来。”说着就要往外走。
“不不。”
两个年轻人赶忙去拦他。除了按时开车,黄帽子其实并没有什么对不住李欣的。李欣觉得自己有些刻薄。
李欣低估了黄帽子。他把黄帽子的友好理解成讨好,以为黄帽子是向他示弱。其实黄帽子摸床抱稻草之类,完全是为了向李欣一班年轻人表明,他是一个既有工作上的严肃性,原则性,又有生活上对下属的无微不至关怀的领导人物。这两方面他都是极为认真毫不含糊的。
隔两天,工作组开碰头会,李欣又挨了黄帽子批评。
那天分工,考虑到老杨的身体,大家一致同意黄帽子的意见让老杨留在大队部掌握全面。最多在方便的时候,照应一下大队部所在的这个生产队。黄帽子自己则提出去最偏远的八生产队,以示带头吃苦的意思。那个生产队离大队部有四五里路,逢晚上有会,半夜要摸黑回大队部。但黄帽子作为副组长,还要管片上的工作(他跟老杨把全大队的生产队分成两个片,一个分管一片),还得有一个人专蹲八队。本来以为这会是个问题。来东方红大队的这个工作组,就两种人,一种上了年纪,一种年轻。上了年纪的怕冬天的夜寒,年轻的怕乡下的夜路。黄帽子很慷慨地带头,就基于这种担心。没想到,此议刚出,李欣就说,我去八队。倒使黄帽子有些措手不及,有些失落,仿佛自己的献身精神被人淡化了似的。其他各人都吐了口气,先前压在心上的一道难题很轻易地解开了,都很赞许地去看李欣。
李欣其实有自己的原因。从八队往里再过一道岭子就是县剧团工作组蹲点的公社,李欣的女朋友小敏也在那里。
分工的次日,工作组全体由大队书记殷道严领着,在全大队范围跑了一遍,了解政情、社情、敌情。当天晚上就按照分工,各人到各人蹲点的生产队召开群众会。黄帽子率领李欣去了八队。自己已经让各生产队干部下了通知,晚上七点钟开大会,跟县工作组见面。“七点钟”是提前量,实际预定的是八点钟正式开会。到了晚上十点钟,不说群众,就连队干部都没有来齐。偌大个生产队仓库,零零落落地坐了十来个人,除了二三队干部同黄帽子李欣凑在一张“吱吱”作响的破书案上,其他的都四散蜷在角落里,要不是不时响起的咳嗽,和一明一灭的旱烟火光,就很难发现他们的存在。风从钉在窗户口的塑料化肥袋破洞和墙壁的裂缝里灌进来,扬起草屑和网尘,在空旷的屋子里打着圈。
黄帽子一遍遍地看手表。他自己见人总是介绍说那是作为战利品从朝鲜战场上带回来的。很老的一只瑞士表,表面已经发黄,刻度和指针都很难辨清。他就一遍一遍地把手腕子伸到那盏一样昏暗的油灯底下去展览这战利品,又一遍一遍地让名叫“老四”的生产队长去催人。老四也不晓得到哪里转了一圈,又缩着脖子,每回都说“人就来,人就来”,但除了早已来的几个人,每回都没有什么人“就来”。眼看再不来就不会来了,黄帽子切齿说:“先前还不晓得,下面的政治工作淡薄到了这种程度。这不要复辟资本主义么?阶级斗争太严重了!”
李欣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什么“先前还不晓得”?乡下的事你不晓得?好像自己是哪里来的贵人,脚上的泥巴洗干净了几天?听你一口土话,哪个还不晓得你自己一家人在哪里扒土巴,跟这里人有什么两样呢。
“那就明天再说。明天不行,后天,后天不行,大后天!”
黄帽子后来很坚决地劈了一下手:
“我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
第二天在大队部一吃过晚饭,李欣对黄帽子说:“我先走一脚。”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这时候动身去八队,到了地方离通知开会的时间也还早得很。黄帽子因为想跟老杨商量些事,便很赞许地点了点头,心里觉得这个年轻人还是很有朝气,很有工作主动性的。
但是,等黄帽子到达八队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先他出发的李欣。李欣在八队的出现,是会议开始以后的事。因为白天老四发狠做了工作,这天晚上的人到得多了些,而且九点钟前后就来了。老四又去外面打了一转,回来时对黄帽子说:“没有来的怕再不会来了,都是老弱病残,夜里走动不方便。我看就这些人了,开会吧,他们听了精神,回去传达是一样的。”
黄帽子也就很不情愿很不满意地清了清喉咙,庄严宣布开会。
李欣进来的时候,黄帽子正讲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讲得声色俱厉。屋里灯光很暗,他一个人的尖锐的嘶叫声显得有些阴森,听得人有些迷惘。李欣从人丛中走过的时候就听见几个凑火吸旱烟筒的人在议论:外国人偷外国人的外衣,于我们相什么干呢。更多些的人笼着手在打瞌睡。凡无劳可作的时候,乡下人好像就剩下一件事,那就是打瞌睡。因此会开得就很沉闷。因此李欣的横穿会场特别惹眼,使黄帽子特别痛心。
散会回大队部的时候,黄帽子门头走了好长一段路,才终于问:
“你到哪里去了?”
“去看我老婆了。”
李欣并不想隐瞒什么。
“那你为什么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只说过先走一脚,并没有说先到八队。”
到开碰头会的时候,黄帽子严肃地提出了李欣的问题。
“你必须承认无组织无纪津的错误。”
“我怎么无组织无纪津了?”
“你去看爱人。”
“看老婆(李欣坚持把自己“爱人”说成“老婆”)就是无组织无纪律?休假,你不也要去看你爱人?”
“现在休假了没有?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这么激烈,你去看爱人,这还不是严重错误?!”
“我去看老婆,又不是搞破坏,这跟斗争激烈有什么关系?斗争激烈就没有老公老婆?马克思、列宁在世的时候,斗争不激烈?他们都没有夫人?毛主席天天跟修正主义斗,不也有夫人?”
“……”黄帽子口齿没有李欣伶俐,憋了一会,吃力地说:“不要讲那么远,讲你自己。反正你有错。”
李欣见黄帽子的大鼻子憋得发紫,心里很熨帖,略略让了一步:
“我的错误是犯了经验主义。前天夜里的会等到十点还没开成,昨夜的会我想就是能开成,起码也要十点。”
“晓得错了就行,下回注意一点。”一直在旁边喘成一团的老杨很艰难地说,“下边把一些要紧的事研究一下。”
李欣微微一笑。
黄帽子的大鼻子又是一阵紫胀。老杨的话等于说他小题大作。不过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毕竟工作组还确实有许多更值得讨论的事。
二
在乡下过日子,需要特别的耐心。乡下人很难说有什么时间观念。把握日子的流逝,只是些很粗疏的概念:冬至了啊,三九了啊,伢子满月的那个月,烂油菜秧的那一年,等等,比较细些的说法也只是夜间日里,上昼下午之类。日子就像一塘浓浓的泥浆,搅也搅不动。
当地人对开会的那种散漫态度,并不是因为政治上的自觉或不自觉(黄帽子常常夸大这一点),主要是因为没有时间观念。冬天,天黑得早,天亮得又晚,有日头的时间,就那么六七个小时吧。冬夜长,又冷,最好的去处就是被窝。天一断黑,人们就拿热水泡了脚上床,省柴火的人连泡脚也省了。天亮了,要准确晓得日头开始晒墙了,才纷纷起床,喝几口早粥,就去蹲墙脚。害怕春荒的人一蹲就是一天,把中午那一餐省了。等日头落西,回去喝几日晚粥又钻了被窝。开了几次社员大会,每次都是从斗争四类分子开始,并且警告说,小生产每时每刻都在产生资本主义,意思很明白的:现在还不是四类分子的人不等于以后不会是四类分子。这样,各生产队先前零星出去做副业的人倒是差不多笼回来了。只是回来了,也就是这样钻被窝,喝稀粥,晒墙脚,又钻被窝,喝稀粥,晒墙脚,周而复始,转空磨子,于学大寨无益。
工作组每次吃了早饭就分散到各个生产队去轰劳动力上水利。
东方红大队有一条红旗水渠,公社化那年修的,以后又年年加高加固。就是没有一年存住过水,是条漏底水渠,像个漏斗。漏斗造得再高,究竟还是漏斗。但是年年还要造。因为上边要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土(石)方的数字。数字只要年年增加,上边下边的干部就都安心。但挑土(石)方不如晒墙脚好过,就背地骂娘,说这干的是烂卵的事。为了这句话,黄帽子专门开了一次大辩论会,开展关于学大寨是不是烂卵的大讨论。讨论的结果自然是一致认为黄帽子的意见正确。
但是,明了理并不等于就落了实。工作组轰劳动力上水利,就像细伢子玩官兵捉强盗,轰了这个,溜了那个。屋场像蜂窝,三转两转,人就溜得把子(火把)不见烟,黄帽子常常气得在村子中间的石板上跳脚,不知哪个缺德鬼就暗中撺掇了一群恶狗,从四面向他扑去,一直把他追出屋场外面一两里地。好歹集中了一伙散兵游勇,到了水库,日头也快照顶了。没有盘几担土,大家就自动歇了坡,要求工作组抓头等大事,就是念报纸。黄帽子就只得念。刚念开,四周就起了鼾声。黄帽子催开工,就有人说,武装头脑的事不能马虎的,我们已尝到学习理论的甜头,越学越想学,越学越有劲,最好学到天黑。黄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