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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沙敢仿佛惨遭雷击般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紧盯着虎牙,圆瞪的双眼闪过一丝惶恐。直至今日他才真正触摸到面前男人的真性情,触摸到埋藏在清冷如秋潭的眼底那傲慢的火焰。“你是让我,让我……谋反……”轻声吐露的两个字竟像是最可怖的诅咒,让这个刀山枪海里爬滚出来的汉子硬声声打了个寒战。
“有何不可?”虎牙挑眉道,毫不掩饰对阿沙敢此刻神情的轻视,“如今的夏都守军不过是五万散沙,其中更不乏不满德旺,尊崇将军的军官。将军只要留三千兵马以游击战牵制蒙军,敌方新败,已有怯意,是万万不肯再贸然出战了。趁此时将军挥兵南下直逼王都,这区区的西夏王又有什么难做!”
“住口!”阿沙敢像逼入绝境的野兽,发出愤怒的咆哮,手中的长刀向叛逆者猛力砍落。
“铿”的一声,身侧的桌案断成两截轰然倒地。虎牙眼睛一眨不眨的沉默着,凌烈的刀风在他额前刻下一道血红的伤口。
“如不是皇上有旨要让你随我进京面圣,早因为刚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将你剖开了。”阿沙敢呼呼地喘着粗气,双眼布满赤红的血丝,“来人,将察朗台先生请下去!……好好守护!”
“过去听人说有一种疯马,明知前面是悬崖仍要向下跳。我原本还不信,今天将军算是让小人开了眼界。”微微拭去淌下的血迹,虎牙眼中结了层阴暗的薄冰,平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可叹我这次却被绑在了匹疯马身上。”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阿沙敢愣愣地立着。灯火又残喘着跳跃了几下,东方已泛起一层惨淡的白色,更显得四下围合的座座山影朦胧阴森,送出阵阵袭人的秋寒。良久,他手中的刀“当”地落在了地上,清冷的回声久久不散,一如惘然的长叹。
他雕像一般地立在这透着凶险的曦光中,面目不清。默默无语。
天,阴沉沉的,压着片似晴非晴的暗云,挡住了往时毒辣的日头。一层肃杀的灰色铺天盖地地席卷了世界,鲜活着的只余下了劈开大陆,分开黄土沟壑和层层岩石的浩莽黄河,将整整一条大川长峡熔入激动的火焰。千百年不曾停息的赤铜色浪头缓缓扬起又重重拍下,一次次冲击着灵州渡口。对岸灯火点点,正是遥为犄角的西夏王都。
“不喝一杯吗,也解解寒意。”
虎牙看了眼从刚才就自顾自喝酒的不速之客,并没有接住递上来的瓷碗,阴郁的目光投向了窗外那条无明无暗的混沌大河:“午后就要渡河了,将军还是少喝几杯。不用担心我,看守得如此严密,想逃也难。”
阿沙敢微微一愣,手无力地垂了下去。两人默默对坐着,陷入了难堪的寂静。西夏汉子叹了口气,一碗接一碗向肚里猛灌,喝得又快又急,仿佛在借着酒的烈性强压住心头乱窜的那股戾气。
他突然将酒壶往桌上用力一放,打了个嗝,眼中已蒙上层浊滞的醉意。“兄弟!”他不稳地按住虎牙的肩膀,嘶哑地问道,“你在怨我是不是,你要报与那个小鬼大汗的私仇,你怨我坏了你的事?”
虎牙默不作声,有些厌恶地挣开了男子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嘿嘿,兄弟,”阿沙敢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对方的敌意,径自傻笑着,“你……真心爱过一个人吗?你还年轻……应该没有……不是那种家家酒似的感情呀……你这样的年纪,恨比爱更容易……”
“……有过。”虎牙侧过头,眼底划过一道暗痕。
“你也有过吗……”阿沙敢微微眯起眼睛,沉浸于往事的迷离,“我第一次见到她时还是个无名的武士。在先王的酒宴上她献了一支舞。真的,我再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雪白的手指映着月光,就这样把我的心脏活生生掏出来了。……嘿嘿,我和她只有一次,我用了强,她那双眼睛始终没闭上,又深又黑像地狱的洞口……就这么堕落了……没有她,我不会去争大将的位置;没有我,她的儿子也不会成为当今的皇……”
天边猛炸响一声闷雷,含混不清的语音嘎然而止。
虎牙惊异地瞪视着同样惊异的男子:“你爱上的女人,她是……”
“别说!”阿沙敢的酒猛醒了大半,脸色死灰,嘴唇微微哆嗦着,“别乱说……刚才是我酒后胡言,忘掉它……兄弟,我说过这辈子只佩服你,”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严冬的冰碴,“别逼我……杀了你……”
粗砺的风凶暴地拍打着官栈的门板,搅起了人心的狂乱。虎牙感到口中弥漫起一股消散不去的苦涩:“我听说,西夏当今皇帝的母亲,前年已经毁了。”
“那个女子……她只求过我一件事……我欠着她……她只求我死忠于皇上……”阿沙敢颓然地将头埋在手中,肩膀突然垮了般剧烈地颤抖,几道水痕隐入粗硬的胡子里,似乎这样就能卸下二十多年来层层压在心头的那些隐秘和肮脏。
半晌,闷闷的声音从男人掌心传了出来:“这次德旺只是针对我,说要见你,大概也不过以为你是我的党羽。你放心,我会尽力保你周全的。”他抬起通红的眼睛,挤出丝又丑又怪的笑容,“能陪我……干一杯吗?”
虎牙不语,抓起酒壶咕咚咚倒了满满一大碗,扬头喝了个干净。这酒的味道竟像是最浓的药,散着让人想干呕的苦辣。
“为了个女人葬了一生,这样的傻瓜又不是你一个……”他的目光又投向了那条饱经沧桑的大河。河水一声低吼,在中央卷起巨大的旋涡。
“参见陛下!”阿沙敢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嗡嗡回响。
虎牙敛起满心的不驯与蔑视,垂着头随阿沙敢一起跪下。地上打磨得如同镜子般光亮的金砖传播着腐烂的奢靡味道,耀眼得恶心。他紧握着拳头,指甲陷入了肉里。曾有一个女子哭喊着控诉过这无耻的繁华,清利的声音已逝于长空,她的血亲却仍在享用延续这样的繁华!
但现在并不是愤怒的时候。虎牙紧抿双唇,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大殿。吸入的空气里似乎都混有浓烈呛人的恶意,殿外和殿侧的暗处都微微反射出刀剑的寒光,——还有坐在西夏皇帝右侧的那个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打量着自己……自投罗网吗?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中自嘲地苦笑。事情看来并没有阿沙敢想的那么简单。
“臣奉旨率兵至贺兰山与蒙军一决胜负,已连获三捷,朝廷未予嘉奖不说,反而扣发军饷,如今更急召臣返京。军中不可一日无将,望陛下明察秋毫,勿受小人挑拨!”阿沙敢朗声奏道,殿上沉静得连细针落地也听得到。
“这个……这个……”夏主脸上泛着酒色过度的病态,畏畏缩缩地左顾右盼后,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般向一个长相清雅的中年人央求:“爱卿,快代朕传达旨意。”虎牙不由对面前这高高在上的羸弱男子产生了一丝怜悯,这样的人成为伊坦拉的对手,不知算不算是西夏的悲哀。
德旺谢恩后走出班列,倨傲地站在阿沙敢面前喝问:“阿沙敢,你可知罪?”
阿沙敢浑身一颤,猛抬起头,目光灼灼地厉声答道:“臣自问为国出生入死,忠心不二,不知所犯何罪!”
德旺哼一声冷笑:“蒙古与我国历代通好,忽阑之死全因天意弄人,况且邦国之交,又怎能因一小女子挑起战事。你怂恿主上,离间两国关系,借机妄想拥兵自立,更虚报军功,暗中却致信伊坦拉汗,欲对主上不利。你倒没想到大汗是个重信义之人,已将信遣使者送与主上。嘿嘿,阿沙敢,亏你平日一幅伟丈夫模样,原来却是真小人。”
阿沙敢脸白得如同张纸,茫然地看了看一脸得意的德旺,又看了看缩在王座一角的夏主,心突然通明地碎了。他呵呵笑了几声,缓缓站起身,满脸的胡子微微哆嗦,圆睁着双眼一步步向德旺逼近:“谁私通蒙古,谁要视西夏沦亡于不顾,德旺,你别忘了上面还有历代先王睁眼瞧着呢!”
德旺的脸上也唰地褪了血色,禁不住连连后退,慌乱地大叫一声:“反了反了!侍卫呢,还不将叛贼拉下去!”
早待命的三十几名刀斧手蜂拥而出,将阿沙敢和虎牙团团围住。殿内外满满地挤着一片刀光,阴森的杀气逼寒了人心。
“兄弟,拖累了你,黄泉路上我再向你以酒赔罪!”阿沙敢有些哽咽地对虎牙低声说道,略一顿,猛然暴喝:“谁敢上来!”反手夺下一柄长斧,饿鹰扑食一般剁倒了冲在最前面的侍卫长,白花花的脑浆混着血雾,连成片眩目的虹彩。阿沙敢脸色苍白如骨,眼中跃着两朵炽热浑浊的火焰,似要烧透那统治一切的死寂灰暗。他举起还粘着血肉人发的长斧直指缩在王座旁的德旺,仰天大笑,听着像是荒漠上浮动的鬼哭。所有人都着了魔,定定地看着发了狂的将军。阿沙敢突然止了笑:“德旺,若今日是老子和西夏的忌辰,你也活不过明晨。”
殿上殿下惊呆的人都醒了过来,尖叫一声炸开了堆。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官员们手忙脚乱地四散逃命,互相拉扯践踏着,金冠玉佩锦鞋落了一地。侍卫们潮水般地涌入,绕着阿沙敢围成层层腥红的旋涡。狂乱的刀光血影中只看见阿沙敢闪电般抡动斧头,如雨的砍伐声带着噗噗的溅血声,密如鼓点,一把烂银斧畅快淋漓地舞成一团混沌。
虎牙趁混乱回身抢下一把长刀,连着砍倒三人。侍卫都集中在了阿沙敢身旁,挡在他面前的仅为少数。回头瞥了眼西夏的汉子,在灰暗的大殿里他已化为一片红褐的石崖。“陛下,你不可重用宵小呀!德旺,你这奸贼快来领死!”男人径自高声怒骂,拼力冲向王座的方向——他看不见,王座已空荡荡,夏主和德旺早在团团侍卫的保护下不知躲去哪里了。
虎牙狠狠咬牙,心中沉沉的,如铅水,如铁石。又砍倒了一个持枪冲上的侍卫,血溅进眼里,世界蒙上了一片惨艳。没再回头看第二眼,他向殿外飞奔而去。
脑后突然触到一股阴戾的杀气,反射性闪身拿刀一格,当一声,虎牙连退数步,虎口渗出粘稠的血,浸得刀把湿滑滑地直想脱手。他微喘着粗气,迎上了一双笑吟吟的眼睛:“仅用左手也能挡住我这刀,确实是个人物。”
是刚才盯着自己的那个人。虎牙啐了一口,满嘴甜腥,阴着脸并不言语,猛挥刀拦腰劈下。
“来得好!”男子喝声彩,横刀迎上。电光火石间又一声钝响,一截残断的刀刃跃入天空,与白灰的云层溶成了一体。
对方的刀,正冰凉凉地架在虎牙的脖子上,连脉搏里的血也感染到锋刃上无情的寒气。
“还要挣扎吗?”男子仍不减脸上天真的笑容,似乎这一切不过是朋友间的寻常打闹。
“……你的名字。”淡淡叹了口气,虎牙抛下了空余的刀柄。
“扎兰丁,”男子像孩子一样调皮地眨眨眼睛,“伊坦拉汗亲封撒阿里万户侯,扎兰丁。”言语间的轻松灿烂并没有驱走眼中深沉的冷酷。
一连几日的阴天,草原在此时终于显出了秋天的清朗,墨蓝的天空上一动不动地悬着弯孤冷的镰月,只有远处的山峦上还浮着层抖闪的蛰气,遮晃得那些山都模糊了。
当男人冰冷熟悉的手指触摸上脸颊,虎牙在一瞬间觉的晕眩。仿佛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成的王,败的寇,一切都未曾改变。在命运的逗弄下陷入了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