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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非,”钟沛在话筒那头叹气,“好了,不提也罢,未伦说你这一向消瘦,找时间来钟伯伯家里一趟,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不想多说,只轻轻答一个是字。这个父执辈一向待我过于怜爱,而与我父母的关系却未见有何特别亲密之处,莫名受宠,常觉担当不起,只要不是被钟未伦捉住亲手押解,我是不会自动上门的。
断了线,将手机还给林总,他急切地问:“沛大师说什么?发脾气了么?他打算怎么对待你?会不会很严重?……”
我淡淡回答:“没事了,他说这次放过我,叫我以后不要再这样就行了。”
“就行了?”林总狐疑地看我,“练非,若是有麻烦……”
“我一定会向林总您求救,您是我的老板嘛。”
胖老头这才满意地点头,负着手绕着我办公桌转了一圈,拉长了声调道:“没事就好啊,你忙吧,我再去绘悦的现场看一看。”
无言地送走老板,我静一静心,继续画草图。朱欢也好,钟伯伯也好,我无意因为他们浪费时间多增添困挠。所谓天性凉薄,想来就是我这样的人。
绘悦的产品展示会顺利结束,我分得不小的一笔花红。除却清偿旧债,我咬牙拿出一部分买了辆二手的日本车代步,近来常会胸闷气短,挤公车已非我能力所及。
会计部陈冬在千金满月之际拿到奖金,心情大爽,向来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突发奇想要请客,虽然只是在自己家里让大伙吃吃火锅,但已算百年难遇,大部分同事都呼三喝四地去了。
陈冬家的客厅不大,十来个人一挤进去,愈发显得热闹非凡,小婴儿被几个未婚小姐蹂躏一番后沉沉睡去,她的爹妈都在厨房忙着做饭。客人们自娱自乐,有的聊天,有的下棋,有的看电视,吵吵闹闹,穿梭来去,害我连书都读不下去。
正快活时,秘书金小姐突然大叫一声:“静一静!静一静!”
众人吓得一跳,见她直愣愣盯着电视荧屏,也跟着看了过去。
那是财经栏目的黄金访谈节目,平日里雍容典雅的女主播此时满面兴奋,激动地告知大家请到一位重量级贵宾,镜头接着转向她对面,那里坐着一个容色淡定的英俊男人,竟是尹绘。
一群女人抢在电视前围定,连陈太太也急急地跑出来挤成一堆。男士们无奈后退,还得小心不要发出太大声音,以免遭到抱怨。
“别的不说,他这样子还真帅。”吴灿悄声对我说。
我剥开一只橙子,掰下一瓣放在嘴里,让开沙发的位置,进厨房替煮咖啡煮到一半跑出来的小姐们看着火。陈冬叹着气念叨着人与人不一样,发誓下辈子投胎也要做一个英俊潇洒的大富翁。
我想尹绘若有下辈子,他说不定想做平凡又幸福的陈冬。可见人心果然不足。
等我煮好一整壶咖啡端出来时,访谈节目仍未结束,不过好象已近尾声。
女主播笑靥如花,巧舌如簧:“今晚真是有幸,能够请到尹先生到现场来,好象从没觉得节目时间过得这么快,一下子就到了快要说再见的时候。抓紧最后一点时间,我想再问尹先生最后一个问题,希望能得到您的回答。”
尹绘轻轻挑眉表示许可。
“尹先生算是事业有成,一帆风顺,不知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事,是到现在还后悔不应该做的?”
电视外一片谴责声,女人们喃喃地埋怨:“什么没营养的问题嘛,为什么不问他最喜欢的异性类型是什么啊?”
画面上的尹绘目光微凝,我捧着咖啡壶,不知不觉站住了。
“有一件事,一直觉得后悔……”尹绘的眼睛从荧屏上直直地看过来,“我很后悔,当初不该和我太太离婚……真的不应该……”
女主播表情震惊,一时接不上话来。
我的胸口象被棉花堵住了一样,软软的,但很难受,不知该怎样捶,怎样打,才能减轻一点那种心酸的感觉。
屋子里一片尖叫与惊呼声,我听不下去,放下咖啡壶又走回厨房。
尹绘那个傻瓜,他真是一个傻瓜。
吴灿跟进来,觑着我的脸色问:“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我摇头,对他微笑。这个人,曾见过我心脏停止跳动,所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那个绘凌的总裁,看不出来会在意老婆的,到底什么样的女人,竟舍得跟他离婚?”吴灿放下心来,闲话家常。
我无语。
什么样的女人?疯狂,不顾一切,想要得到的,不择手段也要得到。
第二天拿起报纸,财经版头条竟是昨夜尹绘的惊人表白,大众口味,实在是不高明。
勿勿大致浏览一遍,见大小文章议论纷纷,竟无一个知道内幕的人开口讲话,可见钟未伦手段高明,既不阻止媒体炒作,又绝对封杀真相,连朱欢,也默然闭嘴。
进了办公室,小姐们正拿着各式各样的报纸,晨报、日报、邮报、金融日报……翻来翻去找有没有独家内幕,结果当然很失望。
“真是的,都没有写他前妻是干什么的,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离的婚,为什么离婚,记者们都在干什么啊,一点也不敬业!”金小姐发着小小的脾气扔报纸,一扔扔到我的桌子上。
“对不起啊,”她赶过来收捡,“练经理,你今天还要去绘悦吧?”
我点头:“要去做设计的效果回访。”
“那可不可以,”她吞着口水,“打听一下报纸上没有登出来的消息啊。绘悦是绘凌的子公司,说不定会有内幕哦。”
“好吧。 ”我轻飘飘地应着。阿丰跳过来阻止:“别乱答应这群魔女啊,你以为自己是谁,媒体都挖不出来的内幕会被你挖到?”
理所当然他立即遭到一堆粉拳的追打,满屋子逃窜,可看表情还美滋滋的。
上午的准备工作出奇的顺利,小姐们动作极度麻利地帮我印表格,打文件,装袋,还不到十点就把全份的回访资料整理的清清楚楚,一群人兴高采烈送我和阿丰出门,一直送到电梯口,鼓励之声不绝于耳,真算得上盛况空前。
绘悦营销部的王经理态度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对展示会的效果表示相当满意,并说有机会还希望再次合作,弄得阿丰非常兴奋,全然不管人家可能只是客气一下而已。
大略填好回访记录,我们两人告辞起身。走在绘悦大楼的长走廊上,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在翻有关他们总裁的报道或私下议论,远远不及我们这些不相干的公司里的人激动,阿丰不停地啧啧称许,概叹自己的女同事太八卦,白领气质不足。
迎面走来一个白领气质极足的女子,十米开外就在微笑,我目不斜视,仿若没有看见她,打算就这样直直地走过去。
“练非,可以跟你谈谈吗?”名记者朱欢女士屈尊下问。
“没兴趣。”我脚下分毫不停,阿丰吃惊地看看她,再看看我。
“小非,”她一把拉住我,声音柔柔,竟略带哽噎,“你不要这样,你这样太辛苦,所以他才会后悔……”
我生气地瞪着她,这个女人想在我的同事面前说什么?朱欢朱欢,在所有声称爱我的人中间,她算是第二狠的。
“非非,朱小姐是你的朋友吗?”阿丰悄悄问。
“不是。”我断然道,“你先到车上等我一下好吗?”
阿丰满腹疑惑,但也只好挥挥手先走一步,一直到走廊尽头还在频频回首,想要看出点什么端倪来。
“小非,”等阿丰走远,朱欢挂上关切的表情,握住我的胳膊。
我甩开她,摸出手机,飞快地拨了一个号码。
“非非?”钟未伦立即接了电话。
“请让你女朋友离我远一点,别再来搔扰我,我已经受够她那张脸了!”我对着话筒大吼。
朱欢在一旁无奈地耙了耙头发,而钟未伦迟疑了一下,才不确定地问:“你是在说……阿欢?”
我冷笑:“你有几个女朋友?”说着掐断电话,向楼梯口走去。
谢天谢地,那个女人总算没有再跟上来。
下午下班后我去了一趟银行,把除了本月必要生活费以外的金额转到疗养院的帐户,那个瘦长脸的银行小姐一面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一面向我介绍一种高额信贷消费的最新优惠举措,我给了她一个微笑,表明自己帐户空虚,根本跟这种消费方式沾不上边。
银行小姐吃惊地抬眼看我,细声细气地说:“不会啊,个人帐户存款额在五十万元以上就可以参加啊。”
我失笑:“我的帐上可从来都没有超过十万块的,这次转帐后就只剩五百啦。”
“先生真会开玩笑,你的卡上面明明还有七十万呢。……还有啊,你每次打到这个帐户上的款隔几天就会如数退回来,为什么你还是每个月都要转一次呢?”
我眼皮一跳,急忙控制自己不要当场变脸色,勉强笑道:“这笔钱不是我的,是别人寄存在我帐上。你能不能把最近几个月的转帐明细打一份给我?”
银行小姐甜甜地笑着,利落地打出水单,用信封装好递出来,服务态度真是一流。
一出银行大门,我立即摸出手机接通尹绘,简单地叫他今天晚上到我住的地方来,连回音也不听就挂了。
回家后备觉脚步沉重,冲了个澡,窝进沙发中打开电视,穿着粉红色套装的主播小姐正用圆润的声音播报着整点新闻:
“……接下来是一条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原定今晚七点在凯乐大酒店举行的绘凌集团与赤峰电子新项目合作的签约仪式,因绘凌集团总裁尹绘身体不适而临时取消,变更后的签约时间未定。由于此前尹总裁一直没有出现健康方面的问题,故而有人推测可能绘凌对与赤峰合作有迟疑态度,所谓身体不适仅是借口而已,而此类传言对赤峰股价的影响……”
无聊的媒体。我啪的一声关掉电视,门铃也同时响起,响了三声后,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
太阳穴两边隐隐作痛,我把整个头倒裁着埋进沙发垫子里去。过了一会儿,有温厚的手掌摩挲着我的肩胛骨,一只顺着背脊轻抚着,一只转移到冰凉的脸颊上。
“非非……身体不舒服吗?哪里不舒服?”尹绘将我揽进怀里,检查体温和心跳。
我直起身子,推开他,举起手向他头上打去,因为太用力,喘起气来。
他没有躲,就这样受了几下,温柔地看着我,就好象看着一个乱发脾气的孩子。
一阵气苦涌上心头,双肩象承了巨石一样的重,我倒在沙发上,把身体缩成一团,再也不肯理他。
尹绘伸手过来仔仔细细地摸了摸额头的温度,再测了测脉搏的速率,才轻轻吐一口气,拿毯子盖在我身上,自己悉悉索索的开始查找我为什么生气。
蜷在毯子底下,心里酸酸地听他左翻右找,后来估计是看到了我丢在地板上的银行帐单信封,突然安静下来。
“非非……”他低低地叫着,声音颤颤的。
我把毯子裹的更紧,用力闭上眼睛,却没办法把泪水完全关在眼睑中,被它细细地流了出来。
尹绘又担心又着急,拿了家中准备的氧气罩来想让我吸一点氧,刚凑上来,我就一把扯掉了管子。最后没办法,他只得跪在沙发边,把纸巾裹在手指上,柔柔地给我擦眼泪,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拍抚着我的胸口,嘴里哼着模糊的声调,想要哄我把情绪稳定下来。
头发丝粘在湿湿的脸颊上滑进口中,我咬了两下,扎扎得让人有反胃的感觉。尹绘立即察觉,小心地把它们拨到耳后。
恍然间想起那一天,迷迷糊糊地吃早餐,长头发滑了一络进橙汁杯里,被他微笑着捞起,用餐巾纸拭净后,整整齐齐别在我的耳朵后面。同桌的人都在笑红着脸的毛手毛脚少年,有爸爸、妈妈、钟伯伯、朱欢,还有………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尹绘立即飞奔去拿了棉被盖住我。厚厚的,好重。
爸爸妈妈几乎从不陪我吃早餐,那天之所以全体都在,是因为姐姐从美国带新婚丈夫回来。
姐姐一向是家中的宠儿,她的夫婿,自然也是贵宾。
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尹绘。当时的他高大英俊,成熟帅气,和气的微笑着,每次与我说话,都会弯下腰来,让视线与我齐平。
十六岁的少年,从此开始暗恋优秀的姐夫。单纯寂寞的眼睛总是带着纯粹的爱与祟拜跟随他的一举一动,却丝毫没能看见温顺的面具下隐藏着的那个冰冷的杀手。
那个杀手说他爱我,在这个世上,他只爱我。
他没有说谎,他果然只爱我。除了我以外的人,都被他刀不见血杀的干干净净,一个不留。在叛逆的青春岁月,也曾为父母的忽视而流泪,也曾嫉妒姐姐的专宠,觉得自己太渺小,一切太平淡,希望某一天醒来,生活完全变了样。
从小到大,上天从没听过我的祈祷,但就那么一次,他把我的胡思乱想当了真。
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