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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晚上回去天已黑透,按照惯例我先进到厨房,除了烧开水我一般不开火,这里我更多用来洗浴、停放自行车和堆存当日剩余的废品。
接通水喉我以胶管对牢自己自顶至踵细细清洁,被擦得发疼的皮肤以冷水浇淋十分舒畅。洗完后我换上在家穿的衣物回到小屋。
男孩正伏在桌上做习题,好象遇到困难有点愁眉不展,见我进来连忙起身恭敬地叫了声:“叔,您回来了。这是我妈送来的饺子,我再给您热热去。”
叔?也对,我刚过了33岁生日。
趁他去热饺子的当儿我在桌边坐下,三两下便解开了困扰他的那道数学题。从草稿看,这孩子的基础不差,只是缺乏举一反三的灵活性。
家制的饺子很香,虽然已经在外面吃过盒饭,我仍是很快吃完了一整盘,也不知多久没吃过家居饭菜了。
男孩看了我的演算眉头渐展,等我涮好盘子回来他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告辞。
“我叫陈家豪,你呢?”我示意他不忙走。
“石磊。”
“打算考什么专业?”
“还没想好。”他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接道,“爸妈说他们的钱不够供我念四年大学。”
“现在商业发达,你并不一定非要他们支持才能完成学业的,只是会辛苦些。”
“可是他们想我早点出来工作帮补家用。”
这便是有些人拼命将孩子一个个生下来的目的吧,却不知每一个孩子自有其不受控制的命运。
“你有特别想读的专业吗?”
“没有。但是我想将来从事科技工作,成为一名有风度的学者。”说这话时他的神情有些向往,然后腼腆地看我一眼,仿佛很清楚自己的幼稚。
我再次意外,还以为他会说只要以后能多挣钱就好呢。
“那我建议你选择实用性强的专业,这样发展方向可以广一些,虽然不一定发得了大财,但也不至于清贫。”见他若有所思,我又问,“你的成绩怎么样?”
“只有数学差一点。老师说只要我的数学成绩不拖后腿,即便回原籍参加高考也应该有把握考上一类大学,就算想挑个好专业二类总可以保证。河南的录取分数线虽然高过这里,但比起南方还是要占些便宜的。”
不错啊,反正数学也是我的长项,不如托他一把,出生的起点如此低,希望他进入社会的起点能够高一些。
那之后这孩子便常常过来复习功课,我翻阅了他们的数学教材,然后陆续从他的复习资料中有目的地挑出一些习题让他做,另外每次的数学试卷我也都仔细分析给他听,由此他渐渐入巷,寒假前的期末考试中,一向排名靠后的数学成绩居然拿了个全班第一。
因为交不起太高的赞助费,石磊就读的学校并不太好,学生良莠不齐,所幸的是其中不乏他这样想以苦读改变出生的外地借读生。对于用功而又可造就的学生,学校老师还是愿意培养的,故此,石磊所在的班级是该校所有精英的汇聚,上下齐心想创造全数升入高等学府的业绩。
石磊是个说话不多但极有主见的孩子,认准了目标便百折不挠,因此他的父母虽然并不赞同他继续升学,但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架势也只得妥协,还常常让他带些饭菜过来对我借出房间表示感谢,只是人前人后免不了唉声叹气埋怨生了个赔钱货,但是石磊充耳不闻我行我素,连我都有些佩服他抗干扰的心理素质。
寒假里他更是整天呆在我的小屋用功,我每日早出晚归,回来后便批改讲解他白天完成的习题,有时他会主动问我些学习问题,有时我会主动给他讲讲应试技巧。之后留下第二天的作业我便自去睡觉,由得他学到夜深人静悄然离去。
因为害怕灯光影响睡眠,我在床前拉了道暗色布帘,并且特地去买了盏遮光台灯给他用,但后来我发现有他在我反而能睡得塌实些。入冬以后折磨我许久的失眠已大有好转的趋势
5
“陈叔,我可否带个同学过来听你讲课?”
“当然,没问题。”但我没料到他的同学是个女孩子。
因为事先约好,那一日我特地提早收了工,正开灶间的门听见石磊在身后唤我:“陈叔,您回来了。这是我的同学龚明娟,也住这附近,街口的裁缝店便是他们家开的。”
我回身,看见他身旁跟着个白皙高挑的女孩子,眉深目重十分出色,当真人如其名,好一段陋室名绢。
见我注视她,女孩略带挑衅地问石磊:“这就是让你这次考试成绩排到我前面去的老师?”可惜了,一副美丽的图画至此失了完美,她略显嚣张的言行带着丝粗野伧俗,看得出她是想表现得高傲自信,并且很懂得利用自己样貌上的优势,然则终是没能摆脱教养出身的鄙薄。虽然相比之下,石磊的样子就象一只刚刚脱胎的土陶,但是粗枝大叶里自有一番浑然天成的朴拙气韵。
我看了她一眼皱眉转身:“石磊你先带同学进屋,我一会儿过来,记得打开炉门。”女孩很敏感,若有所觉地安静下来,默默跟了石磊走进屋去。
待我洗刷干净炉上的水已烧开,石磊正将我喝水用的玻璃瓶注满,龚明娟已进入状态坐在桌前看书。我的屋里统共就只两张凳子,是以石磊今日专门从家拿了张折叠椅过来。
“小龚,你的试卷带来没有?”接过她的试卷我埋首研读,一时屋中只有纸张翻动和暖炉水壶发出的轻响。
石磊性格内向又知道我不喜言谈,所以我们之间的氛围一向非常学术。受此影响龚明娟的气味也沉静下来。她很会察言观色头脑也聪明,有时仅凭我的一个扬眉动作就能领会到我的提点所在。
聚天下英才以育之是每个教师的理想,我突然领会到堂兄当年爱对我说的这句话。自这两个明敏勤奋的孩子身上我颇获得一些满足感。
整个寒假他二人都泡在我这里,龚明娟的记忆力和逻辑性很强,而石磊的钻研性略胜一筹,两人请我辅导的科目已从数学扩展到理化英文。
虽然我的态度清冷淡漠,但两人还是很愿意偶尔跟我聊聊心事,自断续零碎的交谈中我得知龚明娟的父亲是外省人母亲则是附近乡镇人,家里还有个小她许多的弟弟。说及小弟她一点都不掩饰厌恶之情,家中生活本就不富裕,父母却因重男轻女硬是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多生一胎,罚款不说,吃穿用度还都尽着他,别说上大学,就连读高中的机会都是她拼命争取来的。所以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立下志愿,一定要凭自己的努力离开这个家远走高飞。
的确龚明娟的斗争性要比石磊强很多,表现在学习上就成为惊人的好胜心。石磊告诉我,他两人从小学同学到现在,龚明娟的成绩从来没落到过班级第二,而他则维持在二到五名之间,这次期末大考是唯一的一次他抢下了她的第一。所以在得知石磊有个补习老师时她立刻跟了来听课。
这两个孩子的出现为我寂寥苍白的生活带来些许色彩与活力。脑中心头一些循环往复纠缠缭绕的负面思绪渐渐消散,生命意义之类的念头已不再追击我,我开始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在教学上,他们的课本、教学大纲和复习题我都研究得很透彻,还令他们想办法通过同学老师搞来外校的试卷习题做比对,成效显著。我出生教师世家,祖辈父辈大都从事教育工作,看来所谓家学渊源多少有些道理。
为了配合新的作息,我起得益发早了,通常凌晨4点出门开工,这样下午便可早些回来。每晚睡前我会留下习题作业,任他们继续用功直至尽兴,最后由石磊负责封煤炉关灯关门外带送龚明娟回家。
很快又是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的暖意在黎明的空气中分外撩人,虽然体温并未随之升高,然而我的心却已逐渐恢复往日的平和。
这一日我起得比平常早了点,趁着夜阑人静又去到那条熟悉的酒吧街,一边捡拾昨晚的剩余物资一边认真思索着一个出题的思路。还不到5点,街头清寂空旷,从街头收到街尾我骑上车准备绕到平哥那间“一格”酒屋的后门,然而骑到街口转弯处突然有辆小车毫无征兆地窜出,极快的速度不稳的车头将我连人带车撞飞出去。
6
我的应变算是快的,但那辆小车的速度实在太惊人,加上方向摇摆令我避无可避,刺耳的煞车声里我的单车尾部被撞个正著,整个人被震得腾空而起。
我并不清楚自己是怎样落地的,躺在地上我半天才能动弹,细细感觉了一下身体各处,好象除了右脚踝疼得动不了以外,其余部位还算正常。
我还以为肇事车辆已经跑了,坐起来才发现那辆撞我的黑色奔驰车被一部切诺基别在街角,一个彪形大汉正拎鸡仔般将那个闯祸的司机往我这边拉扯,口中还不住喝骂著:“就你那狗屁技术还想跑?!待会儿看警察来怎麽收拾你。酒後驾车肇事逃逸够进去的了,我让你跑!”
我道是谁这麽热心,原来是那位平哥,我与他还真是有缘,算来这已是他第二次帮我於危难了。
“那是他穷疯了,憋著想碰瓷儿!”那司机一身酒气,被一路提溜著还兀自强辩,直到看见安平掏出手机准备报警才醒过神来讨饶阻止:“别,哥儿们,我错了还不成,哥儿们,别……”
“谁他妈是你哥们儿,老实呆著,刚撞人逃跑的时候怎麽没见你这麽熊?有本事管警察叫哥们儿去。”
“哎哟,别介,哥们儿,不,大哥,大叔,大爷我求您高抬贵手,我赔钱总行了吧,这人的医药费都归我了行不行?您不知道,这车它不是我的。是我管人借的,我说,别……”
“你放手!欠揍是吧!”
他俩人顾自纠缠起来倒把我这个受害人晾在一旁,我苦笑著勉力站起,跷著脚准备上路口拦车,反正受的伤也不重,自个儿上趟医院就完了,我不想惹事,尤其不想跟警察打交道,监狱那几年实在是交道够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这一生再也不想同公检法发生任何关系。
“喂!你去哪儿?”
“医院,我的右脚踝可能断了。”我说得轻描淡写。
“对了,我怎麽把这事给忘了。走,咱们先上医院体检完再说。听见没有,说你呐!跟著去交费!你的车就搁在这儿,坐我的车去!”
那人一路上好话说尽,安平则训孙子般训了他一路,我却是听而不闻地闭目养神。到了医院安平先押著他扶我落座候诊,问清我的名姓後又盯著他去急诊处挂号交费自己同时给相熟的大夫打了通电话。那位大夫姓金名运,是本院外科医生,正好刚下夜班还没回家,便被安平抓到门诊来照看我。
我的脚踝并没有骨折,只是严重的外翻型扭伤,看过片子後我松口气,平哥站一边心有余悸的冲金姓大夫描述事发经过,末了他拍拍我说:“还好你的反应够快在空中及时转身,要是脑袋先著地的话你今儿个就算交代了。”是的,我的求生能力一向不错。
那位金大夫颇富正义感:“撞人的那家夥哪儿去了?可别叫他跑了。”
“哪能那麽便宜了他,他那辆大奔的钥匙还扣在我这儿呢。”然後安平转头问我:“他想私了,你呢?”
金运正亲自处理著我手掌面颊上的擦伤,碘酒烧得我微微瑟缩,他先我开了口:“私了行啊,狠狠讹他一笔,也教他以後再不敢酒後驾车。我这就安排你住院,咱们来个从头到脚的全面检查。”
“对,就这麽办。”平哥拿了住院单立马寻那人办手续去了。
这两人一唱一和自说自话地替我做了主,我瞧在眼里感觉娱乐性甚强,索性事不关己地由得他们闹。
安平出去後,金大夫复又对我身上各处做著仔细检查,一边不住问我这里那里某个姿势是否有痛感。替我足踝做治疗时他开始同我闲聊:“安平那家夥老早就跟我说起过你,说是碰上个奇人,如何如何的。… 可能有点疼,你忍一下。… 我开始还不信,他是学画画儿的,时不时会发点艺术家的神经。… 觉得怎麽样?不紧吧?… 今天见到你本人我才知道他这回没有艺术夸张。… 成了,只不过你会瘸一阵子,回头我再请本院的中医骨科专家过来会会诊,想办法尽量缩短痊愈期。现在让我看看你的右肩擦伤,来,脱了上衣。”等我脱衣的当儿他又问,“你是不是真象安平说的是个行为艺术家?”
原来那位平哥姓安。可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我没接他的话茬,想著身上骇人的伤疤我有些犹豫地脱下了上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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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长一短两声口哨自刚刚办完住院手续的安平口里发出。
“我说金运,你想象得出这些疤痕还新鲜时是怎样的光景吗?我说陈家豪你这是得罪了何方神圣被修理成这样?”
“没有看起来那么可怕,安平你少跟我这儿一惊一咋的。他是瘢痕体质,哪怕最小的伤害也会留下痕迹,并且历久弥新。不过,”金运以专业眼光研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