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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世木已成舟 by 纯白阴影-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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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卫生间半面墙大小的镜子里,琥珀看见了自己。双眼里有种喝醉酒后才有的迷乱情态。她很久没有在自己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了,那是恋爱中的女人的模样,有所期待,如花朵半开。她吓一跳,凝视自己片刻,用湿漉漉的手掠一下头发快步走出去。

              走出小区的门口,买了一个巧克力蛋筒吃着。旁边有个老头儿手里拿着收音机,胡乱转了个台,里面放着《你的样子》,是林志炫版本,比罗大佑的显得要轻快些。琥珀等了几分钟,621路姗姗到了。

              下车时琥珀沿着世纪大道慢慢地走,路人很多,天色不太好,也许会有一场雨降临。

              远远看见漓江靠在栏杆上,面朝江水,旁边有人在玩牌。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衣米色裤子,身上有种挥之不去的忧伤,在人群中更是寥落孤寂。

              琥珀走过去说:“嗨。”

              漓江转头,淡淡地说:“你来了。”

              那群人在身后兴奋地叫:“红桃2,哈哈我赢定了。”

              很多人过着平凡的生活,但是很快乐。而漓江,琥珀叹了口气:“漓江,你该快乐些。”

              漓江没有回答琥珀的话,自语似地说:“最喜欢在下雨天的时候看看江水了。”

              又说:“上海这么大,令我感觉安全。”

              琥珀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地站着,有风吹起衣袂,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陪他站着,仿佛就这样站着,可以地老天荒。

              良久,漓江说:“你推荐地方吧,我们吃饭去。”

              “你想吃点什么呢?”琥珀问。

              漓江注视着她的眼睛,笑笑说:“去喝汤吧,给你补一补。你这么瘦。”

              琥珀面上一热。

              结果他们就坐在城隍庙老上海喝汤了。这个店子一天24小时营业,生意很好。店内的墙上是黑白泛旧关于老上海的照片,餐具都是酱红色的碗碟。琥珀喜欢这里的碗,很厚重的感觉,大大的、笨笨的,捧在手里很踏实,她习惯两个手捧着碗边,低着头看,整个人都会被淹没在里面。筷子是翠绿翠绿的,很长。原本美学上最忌讳的红绿搭配,在这里倒显出旧上海十里洋场的陈旧迷醉来。

              来的路上琥珀打过电话订位,另外由于时间还早,得以坐在靠窗的座位。

              那个座位上摆了一束不知谁人遗落下来的金银花,也许是服务生觉得好看,没有扔掉。漓江神情里有欣喜,回头对琥珀说:“这是我们A城的市花忍冬呢。”

              琥珀笑:“我比较白痴,只知道它叫金银花。”

              漓江背书一样:“金银花又名忍冬,有土皆生。花茎叶均可入茶入药,清热解毒,生津止渴。喜欢太阳,也耐阴凉,耐寒,耐干旱,耐潮湿,生长迅速,四季常青,夏日一片荫凉,冬天满目浓绿,金花银蕊,清香四溢,初开呈白色,一两日后变黄,藤上千百朵花苞次第开放,每一天每一朵都呈现不同的美丽,千姿百态,美不胜收。”

              “这么流利?你学过植物学?”

              “哪里哪里,许颜有次考试要考这个,她捧本书,天天念叨啊念叨,我就也会了。十多年了,还记得呢。”

              “原来你还是个好学生。”

              “恰恰相反,本人自从1985年就有了厌学情绪,于是那年秋天,老师们都死光了,但天空下着小雨,冷静得像一棵树。”

              说笑间两人已经入座,漓江对着菜谱看了半天,最后推给琥珀来点:“你熟这里,一定知道什么最好吃,就交给你了。”

              琥珀点了一碗荠菜馄饨,一个鸡汤,给漓江叫了排骨饭。点心是八宝饭和三丝春卷。馄饨滑嫩美味,汤更是鲜美。菜很快就上来了,散发着家常的香味。漓江拿起汤勺喝了一口汤,惊叹:“真好喝。”他的脸上流露出浓浓的孩子气,叫琥珀心下一荡,分了一刹神,舀汤的手控制不住地轻微地抖了一下。

              无论如何,英俊男人的稚态是迷人的。

              两个人安静地吃饭,八宝饭松软甜香,异常爽口。

              外面突然下起了雨,是夏天常有的暴雨,来势汹汹。

              吃完饭,漓江和琥珀相对坐着,随意地聊,琥珀说起从前读书的辰光,工作当中的疲累,泛泛地谈着,漓江不出声地听着。

              她说了半天话,不好意思地说:“还是听你讲许颜吧,我喜欢听。”

              漓江怔了怔,笑笑:“我知道,在一个女人面前反复地提及另一个女人不是件礼貌的事情呢。我像个祥林嫂一再一再地说,你不嫌烦?”

              “当然不。”

              漓江叹口气:“许颜知道我爱她。但她不知道我有多么爱她。”脸上露出无限怀念的神色,“那时也是这样的夏天,暴雨后的黄昏,我们买一只西瓜,从中间剖开,一人一半,插上两把勺子,舀着吃。”

              呵,他的心里无时不刻都充盈着许颜。琥珀很想问他,为什么当初不可以带她走?犹豫了,没有问出口,如果漓江愿意说,自然会告诉她。想来那一定是个悲伤的原因,没有来路,不知归处。

              所以她就顺着话题,轻轻说:“当年,我和睿诚也是这样。很久没联系她了。也许过得还好吧。听说和一个男人交往着。”

              店内传来陈百强的《一生何求》,很舒缓很沉静。琥珀很喜欢这个男人,可他早已不能歌唱,冷暖哪可休,回头多少个秋……

              突然就想起那一年,多少人哭了?多少人奔跑在深秋校园冰凉的操场上?

              而那时,琥珀正目睹着睿诚沉迷在令她的感情从此终生残废的迷乱中。呵,真是迷乱呢。

              那时候。

              雨停了,漓江说:“带我去看看房子吧。”

               

              树叶在清洁的空气里晃荡,琥珀替漓江作主买下的房子坐落在这片小区丛里。房子还没有建好,两人远远地看了看,站在小区的湖边说话,湖上有荷花,浪涛涌上来,又沉寂下去。

              琥珀低低念:“荷花开了,银塘悄悄。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风。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

              睿诚喜欢这阙词,常常念起。

              漓江朝她笑:“小时候,妈妈会给我剥莲蓬吃。那是她对我为数不多的和蔼时分。她很喜欢荷花。”

              “我也喜欢荷花。”

              “我九岁时,妈妈就不在了。她得了病,家里没钱。没拖多久,她就走了。”

              琥珀沉默了,她和漓江不一样,她双亲健在。毕业后,她留在上海,把生活打理得有条有理,每月寄五百块回家,周六晚八点给父母打电话,春节的时候回家一次。

              琥珀有个沉默的父亲。她上高中时,他坚持在每天夜里的路口接她下晚自习。他四十五岁的时候迅速地变成了微微的驼背,头发渐渐白,渐渐疏。这让琥珀十分愧疚。并且说实在的,还有些累。

              琥珀知道即使自己成了不成器的女青年以后,父亲还是会一样地重新希望,满怀理想。她想他需要一个慎重的,对他自己一辈子的交待。

              这样使她不得不学会撒谎。谎言一个套着一个,铺了满天满地。父亲知道她的成绩优异,她就学会模仿他的笔迹在没能考到满分的试卷上签字。考上了重点高中,父亲就对清华充满了希望。当她到了上海某大学以后,父亲又对她所学的专业充满了希望。然后是体面的工作,配得上她的人,富有的、饱含情趣的小家庭。锦绣前程,美满人生。琥珀想,只有如此这般,才能令他每天早上都会微笑着醒来。

              琥珀绝不能坦率地告诉他她不愿意这样,她只愿意那样。或者她既不愿意这样也不愿意那样。他会怅然若失,伤心欲绝,最后彻底失去活着的乐趣。而她的母亲呢。她会被琥珀直接活活气死。

              曾经有朋友对琥珀说过,在上海奋斗终生,你都不见得有属于自己的象样的住房。父母只有你一个女儿,年纪又大了,家里四居室的房子你怎么住都绰绰有余。你应该学会转身,转身回到你的家人那里去。每当此时琥珀便一言不发。他怎能知晓稍稍地回忆家乡就使她创痛万分。每一次告别留给琥珀最后的印象只是父亲悲欢交错的脸。她的父亲,母亲,她的朋友,整个淹没在家乡的岁月,它们使她不愿转身。

              大学毕业那年,琥珀将几年来的东西搬回家。她的日记被母亲看到,由此她知道琥珀少年时的同性相爱往事,亦知道她在初恋失败后酗酒,抽烟,整夜不睡,和甲痴缠,和乙做爱,反目,又做爱,和丙初遇在宾馆的床上进行深入了解。她因此不肯原谅琥珀,声称她丢尽了他们的脸,当街痛骂,四处控诉,她声声诅咒,声嘶力竭,令琥珀成为那个住宅区里声名狼藉的女子,出入时背后跟上一系列指指点点和鄙夷。

              关于琥珀的事被母亲进行删节之后转述给父亲。不过是混乱过的青春,被他们形容成肮脏。琥珀想跟他们讲更多,可是他们每天都在自己的绝望中鼓励她重新站起来生活。他们暴跳如雷,痛心疾首,琥珀打定主意一言不发。最后他们把她送上了回上海的车,然后整整半年,他们没有理她。

              琥珀就这样成为家庭的罪人,被父母形容为社会的不安定分子,他们预言她将在劣质酒精和乱成一团的社交圈中眼睁睁地过完大半生。

              “后来呢?”漓江问。

              远远远远地传来一首歌,情人,爱却更多,虚情假意的话不说,只用一颗真心默默爱我,最珍贵的感动,尽在不言中。琥珀欣赏歌者,这个性感的男人有着华丽的嗓音,深情虚无。她喜欢跟着他脚尖一下下点地,大声唱。

              琥珀说:“后来?后来我在上海工作,每年春节回一次家,给他们带礼物,客气地去见各个对我很有偏见并试图游说我的亲戚。母亲总是抱怨我和她之间太过疏远。我可怜她,我也可怜我自己,我们是一对灾难深重互相仇恨的母女。我不愿意再流泪,不愿意瓦解对她的恨,也不愿意让她因为悉知一切而抱憾终生。做沟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过后仍然彼此坚持。”

              春节的时候,琥珀会回到她遥远寒冷的家乡哈尔滨,陪母亲去买东西,做好饭等他们回来,和他们谈起可笑的电视剧和广告,给他们说说她的朋友们的恋爱,唯独在他们小心翼翼的试探她的时候扯开话题。

              她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纯洁无邪,就好象是父母心里面千百遍希望过以为过的那样。去年,她回家,母亲终于把壁橱的门打开,指着那些崭新的红色丝被和灿烂繁复的刺绣给她看。她说:“如果碰到合适的,你可以找个男朋友了。”琥珀大笑起来。

              “关于家门出了个杵逆女的全过程就是这样,当然,众人口中还流传着不同的版本,个个都比我这个精彩。”琥珀笑。

              她所期待的,不是锦衣玉食,不是富贵荣华,不是情人们,而是一个能沉默地握住她的手的人。

              命运让她遇到了陈燃。她以为他就是彼岸。

              可他不是。

              而此刻,她的手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漓江握住,他专注而怜惜地望向她,将她的手握得那样紧,似乎要将这一生的力量都给她。


            正文 12

              许颜突然清醒了,她举动艰难地爬起来,沙哑着嗓子叫道:“漓江。”

              漓江看到她的样子,心疼地蹲下身去拉她的手,急切地呼唤着她,他几乎要哭出来,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问:“小孩,小孩,你在干什么?”这太像一场荒谬的梦,他试图把自己唤醒。

              “小孩,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吸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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