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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书湘不看他,对面男人的视线便不受控制,放肆流连在她眼角眉梢。
他见书湘翠弯弯眉下是一双媚长的眼睛,此时眼睫半垂着,根根分明,刷子一样覆下去,遮住想象中应是水波盈盈的两痕眼波。
兀自看了一会儿,赫梓言坏脾气地皱起了眉头。
他既想要靠近面前这个同样性别的人,又不愿听凭他继续占据他的思维。
这剪不断理还乱的零散思绪,当真恼人。
“赫兄?”
赫梓言久久不说话,书湘就狐疑地抬头看他,心里的不耐烦开始在面上显露出来。
她本也不是个多么好脾性的人,过去更是连理睬赫梓言的兴致也是没有的,如今却因她见到过他作画,钦羡他执笔时的写意流畅,胸腔里稍许有些崇拜的情绪,这才耐了性子。
“唔……是这样,”赫梓言闭了闭眼不看她,薄唇启合悠然说道:“下个月是长瑄的生辰,学里大家伙儿都是要去的。长瑄你知道么?”他睇了她一眼,因长瑄不常来学里,他恐怕书呆如书湘是不知道此人的,就解释道:“他先时在学里念书,后他家老太爷另寻了夫子,长瑄便在家中上学了,你不认得他也是寻常。”
“我认得。”书湘蹙了蹙眉头,她怎么会不认得那名叫长瑄的,其人五官生得风流,性子更是比赫梓言还来的叫人不喜。
原来当初徐长瑄仅上学的几回都把书湘错看成了女子,甚至当众出言说了好些在书湘看来是羞辱自己的话,因此上,她对他记忆尤其深刻。
书湘绞了绞衣角,讷讷地寻思起来,倘若赫梓言话里的意思是叫她赴宴参加那徐长瑄的生辰,那么她才不去,有这时间在家温温书也是好的,大老爷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问起功课,答不出岂不叫爹爹失望。
“我不要去。”书湘想着就脱口而出,言罢掀起车帘一气呵成跳下马车,丝毫不给赫梓言说话的机会。
赫梓言不疾不徐追下来,正是因他的不疾不徐,抬眼望时书湘已叫了茗渠,脚步匆匆地进了书院大门。
他自是因了身高腿长的优势,很快就走在书湘身侧。她若不理睬他,只会使他兴致盎然,眼下就是这般情形,书湘看开课的时辰近了,若是落在夫子后头进课室就是不尊重,她还从未迟到过,今日却因赫梓言拖延至现在。
书湘一门心思走路,书院的花园里鸟语花香,鹅卵石铺就的小路长长而弯曲,像一条光滑的白蛇。
茗渠同赫梓言的小厮来信儿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跟在两个爷们身后,赫梓言走一步时书湘怕才跨了半步,他觉着有趣,放慢脚步迁就她,不住侧首瞧她急吼吼的模样。
“真有这样急么?你昨儿、前儿、大前儿可都不曾来上学。”赫梓言一字一顿说着,话音清清楚楚的。言下之意,你今日便是迟到了也比前些日子压根儿不来好上太多。
太阳晒在身上,书湘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她掏出袖袋里的月白帕子在额角抹了抹,并不打算分出多余的气力回答他。
孰料走在身畔的赫梓言忽的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清朗异常,不知是否是她多心,书湘觉得他笑声的尾音里似乎透露出几分古怪。
“赫兄为何无故笑起来?”渗人的慌。
赫梓言眯了眯眼睛道:“我近来记性益发的差了,竟是忘了。才马车里提到的长瑄说起来同你是有些渊源的,我只说他家老太爷另请了夫子在家中让他上学,你却不晓得他如今实是在宫里头——”
“在宫里头?”书湘重复着他的话,语音扬起,脚步跟着就缓了缓。
赫梓言点了点头,笑得人畜无害,“他现如今在宫里给太子殿下做伴读。”
伴读……!
提到太子书湘就不高兴,她当年就是被这太子推进了冰窟窿里,要不是她命大,怕不是溺死的就是喝湖水胀死的。
赫梓言见她反映有趣,眯了眯眼睛道:“嗳,宁书呆,我想起你亦是为太子做过伴读的。便果真一点儿惺惺相惜的感情也没有?”
书湘不胜其扰,无奈她走得又没有人家快,最后只得含糊点了头,承诺自己是会去的。
不多时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课室,夫子浑浊的目光在进来二人脸上来来回回扫视一番,片刻后无事似的低下头继续。
☆、第十六回
声音是从后头传过来的,书湘迷惑地扭过头,就见到表兄薛芙升唇角带笑坐在自己后头,而递到自己跟前的帕子便是他的。
这却奇了,按说表兄素日是在家里头念书的,怎么今日在学里见到?书湘拿过那方帕子在额角摁了摁,毕竟沾了自己的汗,她也不好意思立时就还给表兄,于是收进袖里预备洗干净了再还不迟。
薛芙升看出她的心思,不在意地笑道:“不过一方帕子罢了,值当个什么,湘儿若是计较着归还我,岂不生分。”
书湘同薛家表兄小时候也是常见面的,倒是近年来她大了些才少了接触,且因薛贵妃在宫中得势,薛宁两府素来是亲厚非常的,一同依仗着薛贵妃,又一同作为薛贵妃的娘家人,再没有不好的。
书湘弯了弯唇,转身稍稍理了理自己的桌案,提笔蘸墨,又取出一张纸,迅速写下几行字传到后座。
虽说夫子年老了,耳力也不甚好,书湘却觉着自己大剌剌地在课上转过身说话总归不妥。后头薛芙升拿到她藏掖着传过来的纸,有些好笑地翘了翘唇,展开来看。
入眼是印象中清秀然不失大气的字体,他曾觉着表弟的字身为男儿而言实在太过单薄了,如今晓得她是个姑娘家,方觉这一笔字于女子而言已是十分难得的大气。
书湘在纸上也没多写什么,不过是过问他因何今儿在学里,薛芙升回她是因家中夫子近日身上不大爽利,停了课,他闲着也是闲着,故此来学里领略领略。
其实不然,薛芙升自打知晓书湘的秘密,他心中便不放心她一个姑娘家在这满是男人的书院里上学,也是好奇的心思更多了些,他想知道这学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今日一来却失望非常。
不说这是世家子弟们云集的地儿,能有几个爱学习的,就说前头垂垂老矣的夫子,虽老夫子曾经是为先皇授过课业的,可他毕竟上了年纪,学问不必说,只是真的管得住底下这一帮子纨绔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表妹也不必真个要学出个满腹经纶来,薛芙升微叹一口气,身子微微向前倾说道:“我瞧着这学里乌烟瘴气的,湘儿莫不如同我一处上学的好——”
书湘手上捏着纸,闻言蓦地转过头去,“同表兄一处上学?在你家?”
薛芙升道:“就是这个意思,”他拿不准她心里是怎样想的,却清楚薛老太太的意思,薛宁两家来日亲上加亲是顺理成章的,想到面前的表妹或将成为自己的妻子,他是见不得她继续在这学里同一帮男子在一处的,就提议道:“湘儿若是不知怎样同姑父说,我可代为……”
他话还没说完,边儿上轻轻薄薄一声嗤笑却千回百折传过来,落在耳中说不出的刺耳。
薛芙升敛了眸中笑意看过去,书湘不看也知道是谁,脸上一黑,却帮着解释道:“表兄千万不要在意,他素来便是如此。”嘴上是欠了些,有时阴晴不定还爱欺负人,幸而品性并不坏。
薛芙升如何不认得忠义候府的世子赫三爷,虽接触不多,但是到底是打过几个照面的。他听闻此人目空一切,行事乖张,想来的确是有道理的。
当今皇后是忠义候嫡亲的妹子,忠义候在军中又任要职,手上握着重兵,掌的是实权,并非一般的勋贵之家可比。
只是,赫家耀武扬威了这么些年,怕早便是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薛芙升对着赫梓言有礼地一笑,却用只有书湘听得到的声音告诫她,“湘儿往后该远着他些。”
宁书汉这样说,薛芙升也这样说,这一个两个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书湘偷眼瞧了靠坐在檀木雕花椅上,神情散漫的赫梓言一眼,是呢,他连椅子都与别个不同,狭长的眼睛里似总有些叫人猜不透的东西……
然而他工于作画的长处于她来说是致命的,书湘就压低了声音,回道:“表兄因何如此说,他们赫家上头是皇后娘娘,姨妈又同皇后娘娘交好,按说咱们只有迎合的道理,万没有远着的呀?”
她考虑到这些再正常不过,薛芙升视线低垂,看着袖袍上暗色的纹路。
宫中的水深火热岂是一般人能了解的,皇后同薛贵妃交好是不错,然而那是薛贵妃还没生下小皇子的时候。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太子长大,羽翼渐丰,皇上猜疑心一日日重起来,明令不允许皇子们同朝中大臣私下有所勾结。
太子方面的动作未必皇上不瞧在眼里,有心人可发现皇上近来对待太子的态度有了些微妙的转变,对薛贵妃所生的五皇子却疼宠有加。
这能不叫皇后忌惮么?
大皇子三皇子母家并不显赫,料着便有那个心,也断掀不起什么浪来。太子行二,却是嫡出,本朝讲究的是立嫡不立长,若中宫无所出怕才轮到长子。一日太子不登上皇位,皇后的心便一日都安定不下来。
四皇子母家倒是显赫,早年偏偏夭折了,剩下如今薛贵妃的小皇子,皇上爱宠,薛贵妃下头又有薛家和宁家支持,若是哪一日闹将起来,是足以与皇后分庭抗礼的。
“罢了,只当我不曾说。”薛芙升抬眸,对上表妹一双清澈剔透的大眼睛,忍不住伸手在她头顶上揉了揉,唇角的弧度水纹似的一圈一圈扩大,声音也柔和起来,“湘儿好好考虑考虑我说的,同表兄一处念书不好么?”
书湘还想着薛芙升先前的话,搞不懂他的意思,这时他又叫她只当他不曾说,可分明是有深意的。
书湘鼓了鼓脸,也不答他,重新面朝前端正坐了。
冷不防边儿上赫梓言一手支颐,凉飕飕地道:“正是有某些人,外人皆道他是个好学生,却偏生吵得人不安生,嘀嘀咕咕,有话怎不外头讲去。”
书湘一听脊背就挺直了,这阴不阴阳不阳的,显见的就是在说自己。
她侧头拿眼打量他,赫梓言的视线也正一寸寸往她脸上移动,电光火石间,两人的目光交叠在一处。
赫梓言眯了眯狭长的眸子,调转开视线。
他方才一进来就瞧见了薛芙升。而薛芙升却一眼不错把走在自己前头的宁书湘凝视着,眸中显而易见的专注无端激起他的火气。
他忍耐着,竟又听这薛芙升唤宁书湘为“湘儿”。
哼,湘儿,他们表兄弟间倒是亲热的很。待听到薛芙升有意叫书湘往他家里念书时赫梓言嗓子里一哼,终于忍不住嗤出声音来。
赫梓言如今是破罐子破摔,他只要一想到自己兴许是个断袖心中便无奈又无计可施,只是他见到漂亮女子也不是毫无感觉的,倒是男子里头,只有家学里这一位身上凝着暗香的宁书呆叫他魂牵神迷,一日日的简直是把他往绝路上逼。
两人视线短暂的交缠在一处,空气中似有什么在酝酿发酵,书湘也别过眼,支吾道:“赫兄不要指桑骂槐……你说的是我,我知道的,何不明说?”她顿了顿,不服气道:“说的好像你果真是个爱读书的,只怕我不吵你不说话你也不见得在念书罢。”
赫梓言余光里瞧了一眼坐在书湘身后一脸冠冕堂皇的薛芙升,又去湘,她已经转过脸翻着书,侧边面颊微微的鼓起,乍一看竟好似一脸不屑似的。
赫梓言从喉口挤出个冷哼,下一瞬书湘就停下翻书的动作转头朝他道:“你倒也够了,我同表兄不过才说了几句话罢了,还用不着看你脸色。”
是,他表兄,张口闭口的表兄,他却哪里及得上他的表兄。赫梓言霍然起身,为自己对同窗的这点子见不得光的心思感到乏力又痛恨。
沉静黝黑的眸子逐渐冷下来,他唇角勾起个嘲弄的弧度,毫无继续在学里呆下去的兴致。
赫梓言越过书案经过书湘时,空荡荡的衣袍带起一阵风袭在她脸上,凉沁沁的,夹杂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墨香。
书湘出了神,看着他修长的身影一步步走出课室,连招呼也不同夫子打一下,也不知埋着头胡须飘飘讲解诗句的夫子注意到没有。
“怎的了?”薛芙升从书中抬起头时就见到书湘呆坐着一动一动,面朝着门口,也不知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书湘道,随即迅速地低头,跟上夫子的进度。她几天没来已是落下许多课,奇怪的是如今心中却找不着往日学习的热情了,她有些懒懒的,一时想起薛芙升的建议,不由环顾这课室一周。
要如何说呢,她在这里念书不是一日两日了,对表兄来说这儿或许只是个他看不上眼的学习之所,然而却承载了她曾经关于未来的美好设想。
一直到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