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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湘便掀开帘子坐起身,出口的声音听着有些嘟囔,“昨儿睡得不踏实,这会子还困着呢。”
蔓纹手脚利索地将床上两边的帷幔勾在金色帐钩上,一面扭头叫麝珠慈平拿洗漱器物进来,一面在衣柜里挑出几件衣裳供书湘一会儿洗漱毕了挑选,嘴里还不忘道:“瞧你下眼睑都乌青了,别是想事儿想的不踏实,要我说,你竟安心睡觉才是,没的让太太瞧见姑娘的憔悴样子,回头该找我们几个的不是了。”
蔓纹今年十七,瓜子脸儿,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的分外神气。书湘下了床踩在鞋上瞅了喋喋的蔓纹一眼,也不回复她,正巧麝珠和慈平进来,她两个在外头就听见蔓纹的声音。
慈平一进来就道:“快少说两句,我瞧瞧姑娘眼睛怎么了?”说着连着几步到了书湘前头细看,但见细白芙蓉面上犹带着刚睡醒的粉粉晕泽,只是下眼睑上有些泛青。
她稍一想就猜到书湘多半是为着麝珠的事担了心思,当下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道:“倒也不妨事,敷点珍珠粉遮盖一下就瞧不见了。”
书湘自己也觉着不值得大惊小怪,就着麝珠端来的水盆子净了面,复梳洗齐整了,下|身套上男式的夹裤,又在蔓纹拿出的几件春衫里随意取了件宝蓝色祥云纹的软缎儒衫穿上。
麝珠俯身将一条缠枝纹镶玉金带系在书湘腰上,腰身放得宽松,以免显出少女特有的婀娜身段来,她还要为书湘戴发冠,慈平却借口叫她外头去瞧瞧早上饭大厨房送来没有,就这般支了出去。
“好端端的,你叫她出去做什么?”书湘漫不经心照着镜子,微微侧头问慈平。
慈平拉开梳妆匣抽屉第三层,里头端正摆着几只发冠,她取出个紫金色的小冠在书湘头上比了比,这才试探着道:“姑娘一会儿往太太处请安,会否提及麝珠这事儿?”
“你也无须拿话试我,如今大小我也一十三岁了,怎会不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脸上神情分明是有点不高兴了,嘴唇扯了扯,说道:“虽我往日里心思放在念书上,可也不是死读书,需知书可明智,姐姐若要门缝里看人就是你们的不是了。”
慈平噎了噎,她不过是想提个醒儿……旋即又笑开来,手上为书湘戴好金冠,“姑娘说的是,是我多想了。”
一旁蔓纹取出锦布包着的海棠四瓣长命缕戴在书湘脖颈上,这锁背面坠着书湘的姓名,是当年书湘落生时候大老爷送给嫡长子的礼物。想到自己的身份,书湘叹息一口,低头摩挲了一阵触手温润的长命缕才松开手。
一时吃罢早饭,蔓纹把上好的珍珠粉取来,慈平便在书湘下眼睑均匀抹了点儿,瞧着遮盖的差不多了才放下心。书湘是无所谓的,她吩咐蔓纹几个自去吃早上饭,遂踅足出门领了茗渠同自己一道往大太太屋里请安去。
大太太的禧正院距离韶华馆还是有些距离的,书湘若打花园经过路程便可大大缩短,她倒也不是懒,只是春日花园子里香气扑鼻,多看些花花草草的总归是有益处的。
快要出园子了,谁知月洞门里却传来一个明显拔高的女声,盛气凌人的,叫人听着不觉就皱起眉头。
茗渠耳尖,提醒道:“二爷,是大姑娘屋里菊容的声音。”
见二爷站住了步子,茗渠便也停下,她探头朝花园子西角的月洞门张望,余光里瞅见二爷伸出食指朝自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便大大方方听起了壁角。
月洞门里,大姑娘宁馥烟跟前的丫头菊容戳着尖尖的手指头,指在一身着浅青色褙子的丫头肩膀上。
这菊容是容长脸儿,此时柳眉倒竖,好不凶煞,“这枣泥馅儿的山药糕可是大厨房里特为给我们家姑娘准备的,你瞅瞅这会子的时辰了,姑娘还等着我端回去呢,却叫你这晦气的小蹄子撞翻了一地——!耽误了姑娘去太太屋里请安你负责的起么!”
那青衣丫头名叫小兰,被菊容说得涨红了一张脸,咬着唇半句话也说不出,好半日才唯唯道:“……烦请菊容姐姐多担待着些,我也不是有意的,若不是你急匆匆进了园子咱们也不至于撞上……”
“哟!合着这还成了我的不是了,”菊容眼睛向上翻了翻,鄙夷的视线落在小兰身后穿月白色八幅湘裙的人身上,不由嗤道:“二姑娘便是这样儿管束丫头的?”
小兰是个丫头,二姑娘宁馥瑄虽是庶出,却是府里头的正经主子。然而菊容言语间不仅没有丝毫的尊敬,甚至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视。
“这——”宁馥瑄细弱的眉目间现出几分慌乱,她瞧了眼狼藉一地的山药糕,无奈之下只得道:“横竖糕点已是吃不着了,这样如何?回头我替你向大姐姐解释,想来便是要怪罪也怪不到你的头上的。”
小兰听自家姑娘这样说欲言又止,其实姑娘何必呢,她是庶出不错,难道大姑娘就不是么,谁还比谁高贵了?
她们素日里已是谨小慎微,恨不能遇见大姑娘就绕着走,这会子不过是撞翻一盘糕点,有什么稀奇,偏偏她们姑娘半点小姐的气派都拿不出来。
小兰是这样想,菊容又是另一番想法,她面露得意,微微屈膝朝宁馥瑄福了福,假意儿笑道:“有二姑娘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行了,既姑娘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便回去了。”
宁馥瑄松下一口气的模样顿时落进菊容眼底,她哼了声,扭摆着腰往月洞门外走,只没想到她才回过身走了几步便遇着站在外头瞧了多时的二人。
“二…二爷……”菊容着实没想到二爷会出现在这里,说话都起了结巴,赶忙蹲身作礼,脸上熟练地挽起个笑道:“请二爷的安。”
书湘挑剔地看着这菊容,她往日里是不大同内院姊妹接触的,更别提大姑娘身边某个丫头了,只方才倒似瞧了场戏文里的恶奴欺主,令她胸腔里火气上涨。
“适才便是你在喧哗?”
菊容脸上讪讪的,笑容淡下去,心里升起些惧怕。
她们大姑娘的生母付姨娘如今才生下个哥儿,大老爷欢喜的紧,几乎是日日要往付姨娘院里去,这位湘二爷怕是早在心里记恨上了,只是这会子自己怎就偏生落在这位爷手里……
菊容怯怯地点头,嘴上急着为自己辩解,“…。是小兰把我们姑娘的枣泥糕撞翻了,您瞧,这儿一地都是呢,”她飞快地把地上零碎的糕点指给面前唇线拉直的二爷看,“我也是一直情急声音这才响了些,不想竟吵着了二爷,实在是我的不是。”
“一盘枣泥糕罢了,可值当个什么?没的在这里大喊大叫不成个体统,真真一点规矩也没有了。”原以为只是大姑娘被付姨娘教养得小家子气,原来她跟前服侍的丫头也是这般,书湘蹙蹙眉头,不耐烦地叫菊容去了。
“二哥哥。”菊容一走宁馥瑄就走上前来给书湘福身行礼,脸上多了些温温然的笑意,“二哥哥这是往太太那里去么?”
“正是呢。”两人因都是要往大太太院里去请安,便一同走在路上。书湘往常不曾留意,如今留神瞧了才惊觉这庶出二妹妹身上穿的衣裳竟是旧年的款式,还有她头上的发饰,书湘自己虽不曾用过,却在大太太屋里的梳妆台上见识过许多。
然而二妹妹头上那只莲花簪子简单到不行,边角也有些磨损,她不禁纳罕,郑姨娘的日子如今竟是拮据到这个地步了吗?
到底外表再扮成个男儿却是女儿家的芯子,书湘实在瞧不过眼宁馥瑄被一个丫头踩在头上的样子,临近禧正院院门时道:“妹妹到底是主子,方才怎好被菊容一个丫头吃得死死的,一盘糕点罢了,大不了赔她们就是。”
顿了顿,书湘忽想起付姨娘尴尬的近况,同时又瞧出妹妹的窘迫来,她思索了一番,像个哥哥似的在宁馥瑄背上抚了抚,笑着道:“二妹妹往后有什么事只管使丫头来找我这个做哥哥的便是,我若在学里或太太处,你便将事情说与我屋里几个丫头,她们都是好的。”
宁馥瑄心下感动,因生母郑姨娘原是大太太身边的人,故此她一向是愿意同这位二哥哥多多亲近的。只不过,她往日印象里的二哥哥虽也是个和气的人,然而却从没有如今日这般同自己显得亲厚。
大抵是因瞧见她们主仆被菊容说得说不出话来了罢,宁馥瑄默默想着,支吾着道了声谢。
……
禧正院门口陆陆续续有回话的管事妈妈婆子们进出,大太太持家严谨,又有的是手段,这么多年下来府里各个位置上都安排了自己的人。
☆、第七回
进了院里,一路过了穿堂,又转过弯曲的抄手游廊,沿途廊上挂了一路的画眉和鹦鹉,书湘不免驻足逗弄了一会儿,直到身后响起一阵衣袂摩擦声和细微的脚步声。
她们迎面是个大花厅,花厅后是正房,书湘闻到一阵熟悉的脂粉幽香从后头传过来,便快几步走到花厅前的小庭院里。她回头看过去,果不其然,那袅袅娜娜拖着步子过来的人可不正是她们大房的大姑娘,她庶出的姐姐。
大太太平素处理家事就是在花厅里,此时庭院里零星只剩下几个管事还侯在外头,直等到花厅里汇报完的管事出来了,等候在外的婆子媳妇才好进去一个。
横竖大太太还在处理家务,书湘也就不急着进去,她闲闲站在紫藤花架下,须臾之间,小小的淡紫色花瓣就落了满肩。
太阳爬高一点儿,清晨明净的阳光透过花枝映照在书湘身上,斑斑驳驳,她脚步移了移,踩着一块斑驳碎影,撩着眼皮朝悠悠走出长廊的大姑娘宁馥烟望过去。
宁馥烟瞧见紫藤花架下面向自己那张柔美丽烈的脸庞,一个错眼间几乎把二弟看作是个女子,她瞪了眼立在书湘不远处的宁馥瑄一眼,转而却笑容和熙,亲热的向着书湘走过去。
宁馥烟心里一直以来便有些犯嘀咕,大太太生下的比自己略小个把月的二爷湘哥儿,他这雪肤花貌的竟不知是像谁,哪个男子有如此姿容的,岂不如同《世说新语》中的潘安?这般儿美姿仪,不知道的错把他当成个女子也是有的。
“二爷果真生的好颜色,便是我这做姐姐的,日日可见着二爷都还觉眼前一亮呢。”宁馥烟笑着上前做了一礼,说出口的话蜜里调了油似的甜。
璟国公府二爷的出众相貌是满京里达官贵人家皆知的,宫里头的薛贵妃娘娘最是欢喜她这位姨外甥,有一回书湘随着大太太进宫拜见薛贵妃,可巧皇上就来了。
本朝皇上政绩平平,却后宫佳丽三千,最是爱美人。皇上甫一瞧见书湘也把她认作是女孩儿,幸而当时书湘年纪尚小,正是雌雄莫辨的时候,皇上在薛贵妃解释后抚掌付之一笑,笑罢竟不吝言辞大力将书湘夸赞了一番,兴致上来了还问了些学业上的情况。
书湘年幼娇憨,透着股子灵气,皇上一时兴起,想起大皇子正缺个伴读,便决定留下小书湘在宫里做太子伴读。天子一言九鼎,大太太心惊肉跳却也无话可说。
这是五六年前的事儿了,听了宁馥烟这话,倒叫书湘想起旧年在宫中伴读的光景来,那算不得什么美好的回忆。书湘那会子才七岁,晓得什么事儿,镇日只知道屁颠颠跟在太子殿下后头。
太子也正是顽皮时候,偏爱捉弄人,大冬日里落雪的天气,把个书湘骗得落进了砸出个大窟窿的池塘里。
也亏得她命大才活下来,这事儿当时闹得不小,连太后娘娘都惊动了,小孩儿魂魄还不齐全,太后生怕书湘再有个什么好歹一命呜呼了,到时不好向璟国公府上交待,便做主将书湘放了家去,谁也不好多说什么。
大太太一颗心才放进肚子里,自此时不时的仍会带书湘进宫看望姐姐薛贵妃,这几年书湘五官逐渐长开来,穿着男子的清雅服饰,益发显得五官阴柔,幼时眉宇间那一点儿英气早飞去了爪哇国。
皇后因昔日太子犯下的过错差点儿害死璟国公家的长房嫡子,便也时常召见书湘进宫里去,偶或陪同太子念书写字,做些时文,宫中诸人见了璟国公家的嫡长子无不心下微诧的,真真儿好一个风流人物。
宁馥烟自以为自己会说话,讨了弟弟的喜欢,却没注意到书湘别开眼时脸上一闪而逝的尴尬。她本就是个姑娘家,身份的秘密好比绷紧着压在弓弦上的箭羽,仿佛随时都要被人发现的,被人夸赞生得好委实令她不安。
“姐姐这话差了,我是个男人,便是生得还算体面也不值当姐姐如此夸赞。”书湘不欲同宁馥烟再说下去,她朝几步开外的二姑娘看了眼,笑着道:“适才却有件事儿,我打花园子里过时却撞见你屋里那菊容……说是姐姐要吃的枣泥糕叫二妹妹身边的小兰撞翻了。她嚷嚷的不成个体统,我瞧着不像便说了她几句,姐姐回头听见了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