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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吴维以再次放慢了步子,她想了想,问:“吴总你走这种坑坑洼洼的山路好像很厉害,我几乎连地上的东西都看不清。”
“习惯成自然,”吴维以随口回答,“十几年的山路走下来,无论如何都练出来了。”
“哦——”陆筠感觉到了眼前的事物一点点的清晰起来,抬头,就看到了试验场和数十道微弱的手电筒光芒。从来没觉得电筒的光芒可以这样具有力量。
“呵,到了。”
电房就在试验场的一个小房间里,他们到的时候,工程师和技术人员人手一个电筒,堵满了门口。看到吴维以来,人群立刻围上来,然后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吴维以放开陆筠,借着电筒光芒环顾诸人,虽然不甚明亮,不过谁来了谁没有来还是一目了然。几乎不需要思考,就问:“备用发电机准备了?”
“老钱带着两个人过去了,好久没用过了,估计得预热一会。”
“原因你们检查了?”
于是有人回答:“还没有,我们也才刚到。”
“是都停电了?”
一名叫李锐的年轻人最先到,伶俐的开始把已知的所有情况都说出来:“是的,生活区停电了,厂房也停电了,刚刚查勘组来了电话,那边也没电了。吴总,我印象中,这样大规模的停电,还是第一次。”
“是第一次。电话还能打?”
“这个到能,电话的线路不是一根。”
吴维以略一思考,环顾人群一圈,交代下去:“刘工,你带两个人去检查一下各级配电箱,看看有没有跳闸;李锐,你们几个去检查一下变电器和左岸右岸的接入线路;其他人去工地上统计一下断电前有什么机器开着;还有,陆筠,你去广播室,全场通报一下情况,如果有人发现有异常,任何异常的情况都的直接回报给我。”
三言两语后,在场十余人全都领命而去,随着三三两两的灯光散去,沉寂和夜色一起一下子落了下来,屋子里立刻恢复到寂静无声的状态。吴维以在原地站了片刻,去了总配电室旁边的办公室。他拨格拉姆的供电站的电话,却一直没有拨通,仿佛所有的号码都失灵了,偶尔拨通过一两次,也无人接听。吴维以心下一沉,电站居然怎么连个值班的人都没有?
他心思复杂,月亮也是。不安的在云层中游走,窗台时明时暗,白霜一样的辉光时隐时现。
停电的状况不是没有考虑过,措施虽然不是万全但该做的也都做了,接入了两个独立的电源,一条负载过大停电的话还有另一条备用,此时的情况,显然两条都出了问题,不妙。
房间另一头传来陆筠的声音:“工地上出现暂时性的停电事故,大家稍安毋躁,检查好手里的机器和器材,保持断电状态。尤其是大型器械……”
难得是声音放大成这样,还那么清脆悦耳,一点儿杂质都没有。吴维以离开办公室,来到隔壁的广播站。陆筠拿着高音喇叭,头探出窗外,高声说话;中文说完,又换英文说了一遍,罕见的流畅。
等她讲完,吴维以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高音喇叭,扬声补充了几句:“如果没有问题,请大家回去休息。备用发电机正在准备。什么事情,明天再说。最后,感谢大家,辛苦了。”
广播声音很大,最后那句“辛苦了——”在山间留下了长长回音。随着最后一点寥寥余音的消失,屋子里的灯晃晃悠悠,就像蝴蝶欲振翅而飞前跃跃欲试的煽动翅膀一样,明暗交替了数次,最终亮起来。
陆筠浑身一松,跌坐在凳子上。
吴维以别开一点目光去看她,是那种紧张后彻底放松的神情,只有单纯和天真,她本来就样子甜美,让人看了也跟着心情好转;吴维以从窗外去看河边的工地,还是黑沉沉的;另一边的生活区也窜出了一点点光。
“你去睡觉吧。”他说。
“我不困,”陆筠摇头,“我也在这里等消息。”
本来是想说“没有必要”,可话到嘴边看到她眼神里的固执,到底没有出口,点头算是同意。
那是个复杂的不眠之夜。钱大华和电力组的几位技术人员二十分钟后先回来,说明一下备用发电机的情况,表示运行情况不错;半小时后其他人陆陆续续的通过无线电汇报检查的情况,内容大同小异:没有违规操作,没有跳闸现象,也没有线路的异常,大型器械使用正常,没有发生短路等等。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说话简明扼要,团队的高效率性体现得淋漓尽致。排出了一切可能的故障之后,问题的答案呼之欲出:考虑到供电站电话诡异的无法拨通,那只可能是供电站那边的问题了。
等到这一切暂且告停时,这个晚上已经过了大半。陆筠不停发布着广播消息,渐渐觉得眼皮再难睁开,只好靠掐自己的手提神;吴维以最后一次放下电话,瞥到她托着下颚的左手手背给掐得通红,难得地一怔,连名带姓叫她的名字。
“陆筠。”
声音很低,陆筠立刻坐直,努力地眨眨眼:“怎么?有什么新情况?”
“没了,”吴维以凝视她的眼睛,一双很大的杏眼,双眼皮,熬了半夜显得有点浮肿;他也站起来,“回去睡觉吧,刚刚我看你要睡着了。有事明天再说。”
陆筠不好意思的一笑:“以前都没熬到这么晚。吴总,你倒是精神好。”
吴维以伸手灭了灯,两人结伴离开办公室。
“没法不精神好。在其位尽其职,领着这份工资,就要做事。肩上压着担子,就要扛到头。”
很平淡的语调,没有怨怼,没有不满,就事论事,公事公办。可陆筠就是听出了一丝不可名状的无奈。困意因为被冷风吹了一通而减退不少,可大脑的混沌感和条理性则皆然相反,有了加剧和扩散的趋势。眼角余光撇到吴维以靠近自己那一侧的肩头,看到那张无可挑剔的侧脸,思维再不受自己控制,于是抛了个其实自己本来也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出去:“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这份苦呢。你的条件,干什么都好,不至于在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罪。”
“是么?我倒是不知道。”
“是啊是啊,”陆筠像小孩子一样掰着指头,一边以无比自然顺畅语气回答,“你不知道我多佩服你。你那么聪明,过目不忘,专业水准一流;电子、水利、建筑,这些知识简直是一通百通,真是没有你不知道的;还有英语流利得好像在说母语,我听说你来巴基斯坦不过半年,乌尔都语已经滚瓜烂熟……好吧,这些也不说了,你那么英俊,走到哪里都引人注意,比那些明星有过之而无不及,哪怕去拍电影都没问题。”
吴维以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还是那句:“是么?”
陆筠笑起来,连连点头,说:“我说假话干什么,反正我是这么想的。你的条件这么好,在有很多更好的选择下,还在这里干这份工作,那肯定有别的原因,嗯,不能这么说,更恰当的说法,是在追求一些东西,或者为了实现一些目的,再或者,逃避一些事情?”
没有得到回答。
压倒一切的寂静中,陆筠忽的醒悟过来自己刚刚胡说臆测了些什么。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灵感,大脑高速运转起来,什么机器都比不上的。无数的细节浮出水面。吴维以从来不是个喜欢谈起自己事情的人,他们认识这么久,有那么多交谈的机会,可他从来没有主动谈起关于自己的事。一次都没有。巨大程度的懊悔潮水一样的涌了上来脑门,同时上来的,还有浑身沸腾的血液。
所幸已经到了宿舍区。她哪里还敢看吴维以,低着头专心的看着脚旁错落的灯光,艰难地说了句“晚安”,然后丢盔弃甲,极不光彩地落荒而逃。
十
汽车行驶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沿途风景慢悠悠的掠过。不到两百公里的道路,一半的乡间小路,他们坐的是普通的小货车,因为没有货物车子重心靠前,轻飘飘的,一块小石头也能铬得整个车厢蹦蹦跳跳的小弹簧,至于人,就像弹簧顶端的塑料小球或者大风浪中的一朵小浪花,东偏西倒,变成什么样全不由自己作主。虽说工程师都是意志力坚定且能吃大苦的人,可这样的颠簸考验的绝对是过硬的身体素质。陆筠坐在小货车的后排,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挪了位置。
今天天刚亮出发离开水电站坝址,两个小时过后,时间才走到了早晨。空气中温度偏低,车厢相对暖和,过不了一会窗户上就会凝出白气;摇下窗户,可见薄薄的雾气在远处的山中蜿蜒成一道道的白色练纱,优雅的弥漫在空中。
停电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众人打了个无数个电话,了解了无数的信息才知道原来距水电站五十公里外的某几座无名小山发生了严重的滑坡现象,万幸没有造成人员太大的伤亡,但阻断了部分交通,同时导致部分高压电缆和配电变压器被毁坏——具体电缆的破坏情况如何,一直没有得到消息。但根据新闻中报道的停电面积来看,至少波及了水电站东南方向方圆几百平方公里的地方,受影响的群众达十余万人。
这就使得抢修电缆的问题迫在眉捷。据可靠信息说明,格拉姆供电站人手资源统统不够,做事速度跟“抢”字一点关系都没有,只能说得上“补”;众人等啊等,足足两天过去,到今天凌晨为止,也没有接到任何可能电力恢复的明确通知。
工地没有了电,基本上就像人没有了四肢和眼睛,什么事情都干不成。不论工程师技术人员还是工人,在长期的劳累下修养生息两天是好事。只是问题的麻烦在于,这种断电情况还将持续多久?
开会的时候,一名名叫毕希古巴基斯坦大胡子工程师指了指窗外百废待兴的工地,说:“停电的事情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了。你们都看到了数据,我国电力供应缺口达20%以上,现在大家聚集在一起修电站不就是为了缓解这种情况吗。”
钱大华手一摊,看着他点点头表示赞成;又侧头看吴维以:“还不止这个,吴总,巴基斯坦人的办事效率也让人不放心。早上九点上班,从来都是十点后才到。说维修一天完成,估计得两三天;说三四天内完成维修,那就的要一个星期了。”
在巴基斯坦这么些年,这些情况呵现状吴维以自然心如明镜;不过旁人的一席话还是让他的眉心蹙起来;随后那种考虑的神色收起来,换上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合同里写得清清楚楚,我们有优先供电权。他们既然拖,我们就去催。总要有人去磨的。”
钱大华再一想,摇头:“恐怕有问题。新闻里说道路也堵了。”
“应该不会太严重,已经过了两天,路面应该清理出来了,”吴维以的目光在会议室一扫,“我们明天一早出发,毕希古工程师,麻烦你跟我们一起去;钱工,陆筠,你们也一起去。工地上的事情暂时由魏工暂理,其他人等待消息,查漏补缺。”
是他处理公事时惯用的语气,从来都有一锤定音的效果。陆筠连点头或者提出疑问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陆筠对这个任务相当乐意,还是诧异:“叫钱工是因为他有很多跟巴基斯坦人打交道的经验。为什么叫我?”
那时候两人坐在夕阳西下的江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江水拍岸,撞击着他们坐的大石块。没有机械声音的斯瓦特河畔安静得简直不再是它。
周旭拿手指点点她的额角:“叫你是因为你英语最好。”
陆筠说:“你英文也不错啊。”
“我的口语可不行,哑巴英语,哪像你,托福差不多考满分的人,”周旭耸肩,“不过求之不得呢,你又多了和吴总的接触机会吧。”
陆筠浑身一僵。
“你们的关系再密切点也没什么不好,”周旭眨眨眼,满脸无辜,语气抑扬顿挫,“跟他多学一点经验也是好的。对咱们这行来说,经验远胜课本理论。”
如此振振有词。陆筠气得狠狠拍打他的后背出气。
想起昨日下午的一席话,陆筠转过头,静静的看着坐在自己身边正靠着汽车后背打盹的吴维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歪在后座椅背上睡着了。他的姿态不太舒服。身子微微歪向车门方向,后座椅背好在高,恰恰可以让人的头靠上去。吴维以安静睡觉时脸色难得的平静,没有那种认真感、责任感、质量感停留在脸上,是的,此时的他什么都没思考,什么都没忧虑,看上去就像变了一个人。说来也怪,同样一个人,同样一张脸,只因为神色的细微